房内重归俱寂,前两日,明朗尚且能自在的走来走去,如今却是不行了,只好呆呆的坐着。
换做以前,定会觉得有些憋屈,无趣,一刻也坐不住。然而在明府的一年多里,性子磨炼了许多,曾经的活泼慢慢萎缩,变成了一个可以耐得住寂寥的小姑娘。
明朗与容翡,一个坐,一个睡,倒也相安无事。她在这寂静中心绪渐渐平息下来。
午食送来。
今日明朗也挂了伤,饮食便清淡许多。仍旧是四碟,以素菜为主,并一盅萝卜骨汤,一碟酱瓜。
明朗看到食物,心情登时又开阔许多。没有什么是一碗美食不能解决的,一碗不行,那就两碗。
于是明朗便吃了足足两碗。
容翡面前只有一碗清粥,清水如镜,映照着他瘦削的脸庞。
房中只有一张桌子,两人自然是同桌而食。起先明朗颇有些拘束,小心翼翼,后发现容翡随意自如,根本视她为无物,她也就慢慢不那么紧绷了。想来如容翡所说,只要不吵不闹的,他便懒得管。如此倒也不错。
容翡许久未进食,身体尚不适应,吃了两口,便吃不下了,遂放下筷子,叫人收拾走。
明朗安静的咀嚼口中食物,两腮微鼓,像一只进食的小松鼠,心道:好浪费。
她自小养成不挑食,食必尽的好习惯,能吃多少便吃多少,不节食,亦不浪费食物。每日饭菜亦大致依据她这个年纪的食量而来,明朗将饭菜吃的干干净净,心满意足的放下碗筷。
侍女这两日早已习惯,见怪不怪,摞了碗筷便走。
容翡尚且第一次见到这种吃法,意外的扬扬眉。
饭后不久,侍女再次进入,这次送来的东西,却叫明朗霎时一腔愁绪。
浓黑的药汁,散发着可怕的力量,远远闻之,令人欲呕。
明朗自病后,不知喝过多少各种各样的汤药,一直不曾打败它。这世上怕是没有不怕它的人吧。每次喝药,简直如同酷刑。
一大一小两只药碗,分放容翡与明朗面前。
“我也要喝吗?”明朗心存侥幸。
侍女答道:“是呢,姑娘。夫人特地嘱咐太医开的药方,有祛瘀活血,安宁心神之用。”
好吧。
“有糖吗?”明朗只好问。
“有的。”侍女忙去取了一盒糖果来。
明朗拿了一粒,想了想,又拿了一粒,轻握着,放到桌子中央,看看容翡,意思是,给你的。
容翡那表情,似笑非笑,睇了那糖和明朗各一眼,不予理会。
他端起汤药,微低头,轻吹了两口,仿佛在茗茶,随即微一扬脖,慢慢的一口一口饮尽汤药,从始至终,神情不见一丝变化。
明朗简直瞠目结舌,第一次看到喝药喝的如此云淡风轻,平静从容,甚至称得上优雅之人。
难道这药不苦?
明朗疑惑低头,嘴唇微抿了一点,舌尖舔一舔……明明就很苦啊,苦死了。可不得不喝,最终还是闭着眼,深吸一口气,胡乱灌了下去。
好苦好苦……
明朗使劲漱口,赶紧将糖粒塞进口中,再看容翡,依旧姿态从容,不紧不慢的含了口水,再慢慢吐出。
……真的是太厉害了。明朗几乎要产生崇拜之情了。
喝过药后,再无事可做。
容翡卧床太久,虽精神不济,却不想再躺着,便坐在桌前,一手撑在额头,闭目养神。
明朗含着糖,也静静的坐着。
她本有午后小睡的习惯,此刻便犯了食困,再加上药效,不过多久,便困意上涌。
明朗眼巴巴看着她的睡榻。若容翡到床上睡下,她便也可爬到榻上躺下。可容翡既坐着,她于这么一个陌生男子面前横躺着,实为不妥。
基本的礼数她还是懂得的。
明朗努力的撑着。
房中桌凳俱是成人样式,明朗身形暂还未跟上年纪,坐那凳上,脚尖微微悬空,轻轻的一晃一晃,晃着晃着,便静了,忽一顿,仿佛醒来,又轻轻晃起来……
不要睡不要睡。
明朗一手撑住下巴,努力睁眼,然而眼皮越来越沉重,意识随风飘远,远到十万八千里之外,落到万里晴空中悠然的云朵上,飘飘然……
蓦然,明朗感觉手臂一软,紧接着嘭的一声,下巴在桌上重重一磕,她一惊,刹那醒来,本能的想要挽救,却业已太迟。只觉身体重心一歪,哐当一下,摔倒在地。
明朗惶惶然坐起,双目圆睁,犹在迷糊,不知发生何事。
不知哪里好痛。
明朗一抬头,撞见容翡的目光。他的眼睛清冷如月,此刻却难掩愕然与意外,显然也被眼前所发生的一幕怔住了。
明朗刹那间明白发生了何事,一时间,一些画面与话语纷纷涌入脑中。
她蓦的爬起,往后仓促退了两步,身侧双手不自觉攥成拳头,红着眼大声道:
“我不疼!”
“我没哭!”
第11章 . 夜晚 他竟没睡着?
这实在太丢人了。
人总是有羞耻之心的。明朗此刻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半大的姑娘,于一男子面子打瞌睡,这也罢了,还睡的滚到了地上……更糟糕的是,他会不会因此觉得吵到了他,一怒之下,将她“拖出去”……
明朗攥着拳,满脸通红,眼里蕴着一汪泪水,无措的看着容翡。
容翡亦看着明朗,一时无言。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容翡听见声响,睁眼时,她已经跌倒在地了。即便他想伸出援手,业已来不及。倒是没承想,第一时间里她竟没哭,反倒迅疾爬起,喊出那两句话。
容翡眼中的愕然与惊讶慢慢消散,变成一点忍俊不禁。
容翡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开口道:“有没有事?”
明朗兀自紧张,抿唇摇摇头,隐隐觉得有点痛,却一时不知是哪里。
容翡目光落在明朗额上,他听见的那咚的一声应是她额头磕在桌上发出的声响,明显磕的比较重,女孩儿家肌肤又嫩,这么短短片刻,已然呈现一片红色。
目光再往下,容翡顿时一定,站起身来,走向明朗。
明朗一吓,不知容翡做甚,本能欲往后退,却被容翡抓住手腕。容翡手指修长,指尖却很凉,在这温暖如春的房中,触在明朗温暖的肌肤上,隐隐有种舒适之感。
明朗顺着容翡目光看去,登时一惊:
出血了?
手腕正中,一抹猩红。
此时,明朗也终于感觉到,那隐隐的疼痛是源于此处了。
“还有没有哪里痛?”容翡问。
明朗摇摇头,脸上带着些许茫然。
“自己动一动。”容翡五指松开,移开一步,下巴微抬,示意明朗自己检查伤势。
明朗伸伸胳膊,抬抬腿,又不好意思的轻轻扭了扭腰,最后摇摇头。
“好像……没有了。”
容翡上下看明朗一眼,目光如炬,倒也没看出其他伤处。他一指那桌,“去坐好,不要动。”言毕,便举步走至门前,顿了一顿,面无表情的伸手拉住红绳,铃铛刹那叮叮当当的响起。
侍女原以为是明朗叫人,门一开,竟是容翡站在那里,不由一惊,听了容翡接下来的吩咐,更是大惊。
“请太医来。”容翡道。
侍女一听,只以为容翡哪里不好了,问都未问,转身便急匆匆飞一般跑走了。
片刻,胡医正并一众医士,各自撩着袍襟,没头没脑的冲进院中,神色如临大敌。
“容大人,有甚问题?”
容翡端坐桌前,一手搁在桌上,指尖轻叩桌面,淡声道:“不是我。是她。”
众人循着容翡目光看去,看见了负伤的明朗。这才弄明白原来虚惊一场,并非容翡有事,一时哭笑不得,又俱心头大石放下。再看明朗,却又不免疑惑,这人好端端坐在房中,怎会受伤?还明显是跌打磕碰之伤,莫非在房中跑步来着?敢于容翡面前跑步,倒是奇事一桩,奇人一个。
明朗窘然坐着,埋头如一只小鹌鹑,不发一言。
容翡既无碍,众人便纷纷松一口气,旋即离开,留下胡医正为明朗诊治。
伤处只有肉眼可见的那两处。
额头磕的较重,鼓起一个小包,贴了一片活血化瘀的膏药。手腕上则蹭到桌角,蹭破一块皮,渗出几粒血珠。胡医正取下明朗腕上佛珠,置于桌上,先清洗了伤口,敷药后,用纱布包裹。顺带,又帮明朗脖子上重新换过药。
于是,片刻后,明朗额上顶一圆形黑色狗皮……圆形黑色膏药,脖上与腕上俱裹着白色纱布,一身药味,伤痕累累。
这是我受过最重的伤。
我现在一定看起来傻极了。
我怎么这么倒霉。
明朗呆呆的想。
“都是小伤,无碍,姑娘不必担心。这几日少食辛,多喝水,注意伤口不要沾水,勤喝药换药,过几日便当痊愈。”胡医正笑道。
“谢谢胡医正。”明朗道谢。
“胡某这便出去了,两位都好好休息。”胡医正拱拱手,告辞而去。
明朗始终不大好意思看容翡。容翡却已神色恢复如初。事实上除却最开始短暂的惊愕与好笑之外,他也并未现出其他表情,一如现在,举杯喝茶,仿佛不关心,不在意。这种漠然与冷淡反而让明朗觉得没有那么囧了。
侍女正收拾桌面,看见了那串佛珠,发现其中一粒染了点血。侍女知晓这佛珠的来历与用途,不敢擅作主张,忙拿起,给明朗看,问道:“姑娘,法师给的这佛珠染了血,还戴吗?”
明朗忙仔细看,还未说话,容翡却发话了,淡声道:“扔了。”显然他已从侍女简单的只言片语中搞推断出这佛珠从何而来,为何而用。
侍女不敢违拗,便要拿走,却被明朗拦住:“哎,别扔。给我。”
侍女看向容翡。
明朗也看着容翡,道:“这个是做了法的,保护你的……嗯,有用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别扔了。”
她感觉到容翡对这些神明之类的似乎也不大在意,便如此说道。顿了顿,又小声道:“容夫人要知道了,也会担心难过的。先戴着吧。血擦一擦就好了。”
明朗从侍女手中拿过佛珠,用手帕将那点血色仔细擦净。原来的那只手腕受了伤,便换了一只戴上,依旧缠绕了几圈。
明朗戴好,抬头对容翡抿了抿唇,露出一点笑。
侍女见容翡没再反对,便收拾了其他东西,轻手轻脚关上了门。
容翡手指依旧轻叩桌面,发出细微的声响,第一次正眼认真看明朗。
明朗头顶着一片黑色膏药,模样甚为滑稽。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瞳仁似枝头熟透而鲜活的黑葡萄。隐约流露出一抹小心翼翼,并非讨好,殷勤的小心,而是一种小孩于大人面前生怕犯错的小心。看她身上衣饰布料,应出身富贵之家。
再看身形与模样,应有八岁?九岁?
家人倒舍得将娇滴滴这么小的姑娘送来做冲喜娘子。
容翡旋即又想到,自家开了口,想来一般人家也是无法回绝。倒难为她家了。
“请问府上何处?”容翡客气的问。
明朗没想到容翡会主动开口,意外而有些小紧张,忙一挺脊背,坐的更端正些,答道:“忠祥伯爵府,明家的小女儿。”
容翡唔了一声。
原来是忠祥伯府家的。明远山与容翡同朝为官,容翡自然知晓。只不过一个居于朝堂前列,一个站在队列末端,少有直接来往。印象中,明远山外形与性情皆属中庸,不起眼,无特色,朝中议事甚少发言,泯然与众。
倒生了个聪慧灵动的漂亮女儿。
“我叫明朗,日月朗朗的朗。”明朗见容翡问了这么一句后却不再做声,便主动告知。
容翡又唔了一声,隐约觉得这话似乎在哪里听见过,应是在昏睡中时,意识断断续续,记得那声音朗然婉转,轻松自在,不似眼下,含着谨小慎微。容翡沉吟片刻,道:“来者是客。既来容府,便随意些。想吃便吃,想睡便睡,不必拘束。”
他的语调平板清冷,面上亦冷冷淡淡,但这话语却是温暖的,至少客气有礼,终于带了点人间烟火气,明朗听了,心绪略微放松。她乖乖点点头,眼睛望着容翡。
容翡平日里交道来往之人皆是些君君臣臣,老老少少,以成年男子居多,尚是初次与一个姑娘家……还是半大的姑娘家如此共居一室,相对而坐,简单寒暄之后再便再无话可说。明朗更是无话。
二人对视一眼,旋即各自转开目光。
室内一片静谧。
容翡喝过一盏茶,继续闭目养神。明朗先前打过盹儿,此刻已无倦意,便默默坐着默默发呆。
光阴流逝,夜幕悄然降临,华灯初上,又到了喝药与吃饭之时。
容翡依旧从容淡定,姿态优雅,如品茗饮酒,波澜不惊一饮而尽。明朗则仍然愁眉苦脸,捏着鼻子,唏哩呼噜痛苦万分猛灌了下去。
两人一个病一个伤,今日晚饭便都为清粥。容翡喝了小半碗,明朗喝了两碗。
冬日昼长夜短,二人白日里枯坐了大半日,皆已疲倦,容翡洗过后便径直躺下。侍女带明朗进浴房,伺候她洗漱。
侍女动作轻柔,小心避开明朗的伤口,明朗打了个呵欠,昏昏欲睡。
耳畔忽听侍女小声道:“朗姑娘,夫人想拜托你一件事。”
明朗蓦然睁开眼,“什么?”
“夫人请姑娘今夜多照看些公子,”侍女道,见明朗面有不解,便更小声,直言道:“夫人是担心公子有什么事。”
“……他不是好了吗?”明朗道,虽容翡看起来仍旧虚弱,但这回醒来,行动自如,喝过药吃过东西,甚至还结果了几条人命,已然于常人无异,还会有什么事?
侍女道:“前夜不也看着好了?还与夫人说了好会儿话,谁知后半夜忽然便昏了……夫人吓怕了,大夫们也说今夜最为关键,今夜平安,恐才是真正无事了……所以夫人拜托姑娘今夜务必警醒些,多多注意公子,有任何动静,务必及时叫人,没有任何动静……更要赶紧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