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来了,他将纱布放在一旁,嗓音嘶哑:“……怎么了?”
“顺路给你带了碗汤。不是我做的。”云及月将保温桶放在茶几上,一脸狐疑,“你现在还很疼吗?”
不应该啊。
上次,也就是第二次来医院,已经是两天前的事了。
当时医生说江祁景的伤口愈合得很好,血痕已经开始慢慢结痂。
怎么两天过去,情况反而更加糟糕。
江祁景回望着她,眼睛平静无澜:“可能是没睡好。”
“哦,这样啊……那你多睡一会儿。”
她叮嘱了几句。
江祁景的注意力却全然被其他东西吸引住了。
初春已至,京城的天气渐渐回暖,云及月的穿着一天比一天薄,细细的吊带挂在雪白肩头很是惹眼。
他想起她说的顺路,不动声色地问:“你来这边做什么。”
“那个徐二小姐包了度假庄园经常请人去玩,我没事做,也没有秦何翘陪,复习金融复习累了就去图个新鲜……”
“——什么新鲜?”
云及月被问住了。
她没想到江祁景会对这些事情好奇。
但其实他也不太清楚,含糊地解释道:“就那种男男女女的单身派对,然后大家就随便玩一下,但也不是很过分的……你懂我意思吧?”
男男女女的单身派对。
男。单身。
瞳孔像是被细针扎了下,骤然紧缩。江祁景紧紧握住手里的纱布,喉咙里裹出一个音节:“懂。”
他又恍惚而清楚地明白过来——云及月已经有了平展全新的生活。
他不过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而等他痊愈出院之后,便连一段插曲都算不上。
只是个彻彻底底的……
陌生人。
她现在还会在和朋友玩的空档里想起他,还会记得两天前他的病情,还会在意他异常的举动。
等他出院之后,一切便会全部清零。
江祁景想,他真的卑鄙、恶劣,又不知悔改。
明明连现在的这一瞬都是骗来的,却还是贪心地想要无限延长。
太贪心了。
可是他无法克制自己想见到云及月的欲·望。
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唾弃自己。
云及月歪过头,打断了病房里的沉默:“你不喝吗?虽然汤不是我做的,但很有营养。你失血失多了可以补一补。”
“喝不下,”江祁景蹙着眉,疼痛撕扯模糊掉了味觉,“很腻。”
云及月拿了个另一只勺子舀了点,抿了一口:“我觉得还好啊……要不然,我帮你兑点水?”
嗯,计划通。
第一次兑水失手倒多了,第二次打翻了小碗,磨蹭了接近十分钟,云及月终于把一碗简单的加水骨头汤做出来了。
她将勺子递到他唇边。眼睛很亮:“还腻吗?”
还是很腻。
但这次说出来的是:“好喝。”
即便不是她熬的汤,但是经了她的手,就很好喝。
云及月对自己的米其林级别厨艺颇为满意,放下勺子,余光看了眼墙上的钟:“那你喝完好好养伤,我再不走要迟到了。”
“……”
男人轻轻颔首:“好。”
出门前,云及月听见他道:“下次见。”
“下次见你,你还是在这儿养病吗?那我宁愿没有下次,你今晚就出院。”
她跟他开了个小玩笑,然后才轻轻关上门。
可江祁景并不把这当做一个玩笑。
他看着紧闭的门。
很久很久。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
时间很快跳到了七天后。
一周过去了,江祁景丝毫没有伤愈出院的迹象。
所以这周二,云及月帮云野送合同的时候又来了一趟医院。
她走上顶楼的时候,正好碰见郑思原。
郑思原也不知道在门口站了多久了,看见她熟悉的娇颜,张口便是:“云小姐,江总说暂时不让……”
“什么?”云及月没听清。
郑思原正准备复述一遍,像是想起了什么,骤地沉默了。
他看着病房的门,又看着云及月,将这个动作来回做了好几遍。
“没什么。”郑思原说这三个字时有些犹豫,后面的语速却突然加快了,“你赶紧进去吧,门没有反锁。”
云及月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推开门,探了个脑袋进去:“江祁景,你人在吗?”
接着便听见东西打翻后噼里啪啦的声音。
——是从紧闭的卫生间里发出来的。
她大脑发懵,想到了很多画面:“江祁……你还好吗?要不要我喊医生?”
“没事。”江祁景的声线轻轻颤抖,却被竭力压制得平稳,带着他一贯的冷静自持,“你出去等我一会儿。”
“我要不然还是先叫医生吧……”
“只用五分钟。”
云及月不安地关上了门,乖乖在外面等了五分钟,再次推门而入。
江祁景正靠在卫生间的门上,嗓音低促了一些:“小云总让你送东西过来吗?”
“对。现在不是饭点,所以我没有带别的东西。”
云及月将文件夹放好,走近他,这才突然看见男人额头上的滴滴冷汗。
“你……”
“熬夜熬多了,有些反胃。”
云及月觉得有哪儿不太对劲,却说不上来。
她发现江祁景病号服的袖口上有未干的水迹,显然是刚刚洗手的时候太匆忙了。
江祁景不像是这么莽撞且不拘小节的人。
除非遇到了什么非常要紧的事情。
联系到他七天还不见好的伤口,云及月别过脸道:“我去喊一声医生吧。”
江祁景立刻攥住她的手腕:“不用。”
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下一秒,她就看见病号服上不知道何时渗出的血。
“今天洗澡时不小心碰到伤口,出了一点意外。”男人有条不紊地替自己找着理由,“我不想用这点小事麻烦医生。”
云及月却弯下腰,伸手解开了他的扣子。
她本意是想不顾男女之嫌,擅自检查一下他的伤。
然而——
腹部包扎的纱布暴露在空气中。已经见不到雪白的本色,全部被血染得暗红,狰狞得像是怪物的血盆大口。
云及月吓得缩回手往后躲,慌忙间差点踩断了十厘米的鞋跟。
回过神来,她立刻让郑思原叫医生,自己则走进卫生间去拿卷纸。
江祁景想要阻止她。
可是卫生间的门已经被推开了。
云及月刚踏进去半步,就看见被水冲刷得凌乱的盥洗台。
盥洗台上的白瓷很干净。
可是在旁边,有一把染血的锋利小刀被随意地扔在角落。像是来不及处理。
那浓郁的血腥味顺着鼻腔钻进了云及月的大脑。
身后是男人粗哑低沉的喘气声。
云及月僵在原地。透过面前的镜子,她清晰地捕捉到了江祁景眼里藏得很好的慌乱。
她大脑凌乱,不自觉地喃喃出声:“所以说,你刚刚是一个人在卫生间里重新把伤口划开了吗……”
满脑子都是血,小刀上的、纱布上的,一片殷红血色之后是极度的不可思议:“江祁景,你疯了吧!?”
第48章
走廊不断有人来回走动。
云及月抱膝蹲在墙角, 想到刚才江祁景腹上的伤,胃里还是有些翻江倒海的不适。
她第一次直面那么狰狞的伤口。
也不知道江祁景是怎么下得去手的。
有小护士热心地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她摇了摇头“我不喝谢谢。那个里面的人还好吗”
“你是江先生的家属吗放心吧, 没有危及到生命。但是医生等一下应该会跟你沟通养病时候的注意事项”
云及月点了点头, 继续蹲着。
等小护士跑远了, 她才后知后觉想起来一个问题医生跟她沟通做什么
她又不是江祁景的家属啊。
但是除了她盯着以外,其他人要么是不会管,要么是不敢管。
云及月想起之前郑思原的表现。他应该是知道内情的,只是作为下属不敢直接插手,便铤而走险让她进去识破真相。
郑思原上次还擅自告诉她离婚协议已经拟好,就放在江祁景家里,为的就是让她去看一眼高烧到神志不清又不肯吃药的江祁景本人, 防止他出什么意外。
这么忠心耿耿的人都被迫以下犯上两次。比江祁景更惨的是他身边的人。
云及月又想到上次来看江祁景的时候,他正咬着纱布缓解疼痛,整个人的状态比刚受伤的时候还要差。
看来他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私自处理伤口了。
。
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道是为了延长这个苦肉计吗
但是这不符合逻辑。
江祁景应该能明白, 付出和收获是不对等的。
他就算继续住院住一个月, 她来看他的次数最多十几次,每次不到半个小时。
而他要付出的却是日复一日发炎溃肿的伤口。如果哪次失了手, 说不定会有生命危险。
江祁景怎么会做这样明显亏本的买卖。
这太不像是他了。
“云小姐,江先生想见你。”
云及月哦了一声,站起来走进手术室。
医生还没来得及出去,她把人拦下来“现在跟刚住院的时候比起来”
“伤口反复裂开再结痂, 情况不太妙。但万幸的是现在只有皮外伤, 没有伤至脏器。如果江先生好好恢复的话, 大概二到四天就可以出院。”
医生不敢直接挑江祁景的错处,只能隐晦地加重了“好好恢复”四个字,并且把住院的期限向云及月明确了一遍。
言外之意如果超过二到四天,那肯定是江祁景自己的问题了。
云及月靠在墙角,离病床上的江祁景有十万八千里那么远。
等医生走了,她才慢悠悠地出声“江祁景,你不觉得你需要解释一下吗”
“和你想的一样。”
云及月准备的问题全都堵住了。
她没想到江祁景会承认得这么干脆。
看这样子,甚至有几分自暴自弃的意味。
不过细想起来,这件事情人证物证都在,编出其他任何理由都不可能使她信服。
江祁景大概是看透了这一点。
他们的对话也因此简单流畅了很多。
“你住院这一个星期,跟我哥的事情差不多处理完了吧。我之后不会过来了。”云及月道,“还有,我们可以商量一下什么时候公布离婚吗”
听到后半句事,男人的手指用力紧握着,指节青白分明。
额上的冷汗顺着侧颜线条滴下去。
太疼了。
他道“听你的。”
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尖锐的玻璃碎片,将喉咙刮得伤痕累累。
嘴里弥漫着苦味和血腥味。
“我很快就会放出风声做铺垫。等你跟我哥的合作落实之后,我们直接宣布。这样对双方的影响都会降到最小。”
虽然云野的态度一直是早公布早解脱,但她不想因此连累到即将继承公司的云野。
江祁景低着头,眼睛里空洞无神,也不知道有没有在认真地听她的话“好。”
“你以后不要这样骗人了,要好好保重身体。”
江祁景“好。”
云及月咬了咬唇瓣。
江祁景这样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以至于她竟然有些词穷。
想来想去,只有干巴巴地道“可能你现在是会有一些占有欲和愧疚感作祟,觉得和我离婚心里很不舒服,但是我相信你能克服这种小问题”
“不是占有欲。”
江祁景的声音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很快便飘到了触手难及的云端上,轻得连回音都没有“是我犯蠢,到现在才明白自己的心意。”
什么心意。
难道是在说喜欢她吗
这样坦白露骨的表达,根本不像是江祁景能说出来的。
也许是他情急之下口不择言。
也许是他知道这次再不说,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穷途末路的人都好可怜。
云及月扬起唇,弯弯的月牙眼像是在安抚
“江祁景,你现在可能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等你清醒之后,就会发现爱一个人比你想象中困难。你再冷静一下,到时候一定会感谢自己,可能还会感谢我,谢谢我放过你,在你开始后悔之前。”
放过你。
多么利落的词语。像此时吹过的无法停下的风。
江祁景眼里的火焰被吹得尽数熄灭,只剩一点余温在支撑着他将垮的脊骨和仅存的理智。
他急促的呼吸声带着慌张“当初是我误会了你,才故意装作和你不熟。之后的每一次都是我自己闹别扭,自作主张地曲解你,明明在意你而不自知,一直到离婚的时候才”
“可是我不喜欢你了。”
云及月别过脸,疏离地打断他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