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雪宁一向自诩为大家千金,最是知礼守礼,突然被个商户之女指出所言不合礼度,她面上实在无光,正待要发火,一抬眼,却见安安身后有个人正朝这边走来。几乎是在一瞬间,她心里便有了主意。刚才炙羊肉时赵平安先离席,有个公子打趣了她两句,郭忻立时就生气地斥那人,说安姐儿是个顶好顶好的人,那她就让所有人看看,赵平安到底好不好……
安安发觉对面的小姑娘脸上突然浮起一抹阴沉的笑,她心中一顿,下意识就明白过来对方想要干什么。
果然,与此同时,陆雪宁忽然高声嚷道:“安姐儿,我好好跟你说话,你推我干什么?”
她身后就是池塘,已经结了很厚一层冰,她摔下去最多摔疼了,不至于有什么旁的祸患。打定了主意,陆雪宁就失控般朝后倒去,同时那张红艳艳的唇轻启,用带了点惊慌但仍然十分好听的声音道:“忻哥哥救我!”
“咚”地一声,陆雪宁摔倒在冰面上。
正朝她方向来的几个公子吓傻了,郭忻走在最前头,也是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冲上前,一把推开安安,“安姐儿,你这是干什么?”
他斥完这句,跳起来就朝冰面上走,想去把陆雪宁扶起来。忽然,脚底一滑,他没想到,自己竟然结结实实栽倒在冰上,还把正在努力想爬起来的陆雪宁给撞了一下。
两人形容狼狈,众人顾不上其他,忙奔过来想把他们扶起来。就在这时,不知从哪儿越过来一个黑衣人影,飞快越过人群先朝冰面上跳去,同时惊呼道:“冰裂了,陆姑娘小心!”
话音刚落,就听一阵碎冰之声,原本好好倒在冰面上的陆雪宁身下的冰层正在碎裂,许多许多带着冰碴儿的水沾湿了她的衣裳,所有人都吓坏了,她自己更是已经慌的忘了这原是一场表演。她失魂落魄地想往池塘边上爬,可是水那么快就漫过她的足尖,身下的冰层在倾斜,——她要掉下去了!
她这回是真的害怕,花容失色地哭道:“忻哥哥快救我,救命啊!”
一旁玩耍的少女们也都应声跑了过来,侍婢们一瞧这情形,吓得腿都软了,去寻大人的寻大人,去搬救兵的搬救兵。
适才那黑衣人拖住郭忻的手,“郭公子先上去,陆姑娘,小人来救您!”
“不,来不及了!”郭忻伸出手,大喝,“快,陆姑娘,抓住我的手!快,你别慌张,快抓住我!”
岸边的其他人反应过来,匆匆拥上前,扣住了离他们更近的郭忻,陆雪宁哭的梨花带雨,拼了命揪住郭忻的一片袖角,终于在全身浸入水里之前被拖了上来。
她小脸白的没一丝血色,甚至已经忘了自己是为什么落到这般境地,她望着眼前那些熟悉的陌生的人,委屈的哭,不停的哭。
郭夫人陆夫人等得知消息,纷纷赶过来,一见陆雪宁裙角浸湿地蜷缩在地上,身上盖着不知谁解下来的大氅,陆夫人差点气晕过去。
“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雪宁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惊魂未定根本说不出话,郭忻顿了顿,道:“是我不好,没照顾好大家,池塘边路滑,陆姑娘不小心跌倒……我没能及时提醒她,请陆伯母责罚。”
责罚?责罚他能挽回女儿的名声吗?陆夫人几乎站定不住,被柔儿和郭夫人一左一右扶着,才勉强扯出个笑,“都是……自己人,自家姐妹兄弟,要是在外,定要给人笑话……”
她只能拼命先护住女儿的闺誉,其他人配合地道:“是,都是自家人,跌一跤有什么?忻儿也摔了,除了心疼,谁能笑话他们?都是孩子罢了……”
人群中,有个黑衣人影悄声退去。安安一直注视着他,小心地追上前,等到了僻静处,才扬声喊他,“喂,你站住!”
黑衣人顿住步子。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停下,也许是这把嗓音说出来的话,他从来都没法拒绝。
“刚才是你故意用了内力踏碎冰面的,是不是?你为什么想让陆姑娘出丑?”
黑衣人垂下头,没吭声。
安安走近几步,大声道:“我在问你!”
黑衣人缓缓转过头,露出左边横着一条疤痕的脸,“不为什么。”
他默了会儿,又道:“那你呢?明明可以跟郭公子解释,为什么吃这个哑巴亏?”
安安望着他,笑了下,“他相信她,不信我,我解释有何用?再说,他是我哥们儿,他想追求小美人,我得助他一臂之力才是啊。”
男人牵起唇角笑起来。
那个懵懂的小姑娘长大了啊。
郭忻左右摇摆,见一个爱一个,她不稀罕,索性让他们凑一对。陆姑娘要是不摔倒,郭忻怎么英雄救美?没有这段佳话,那两人怎么突飞猛进?
安安仰头问道:“这是你第二回 帮我了,还没问过你,你是谁家的客卿?”
会出现在今日这个场合中的,多是和她亲近的人家。
“你不会是陆……”不会吧?安安震惊地望着对方。
顾家和郭家的情形她很了解,没听说过有这号人,除非是陆二爷家的……也就是陆雪宁家带来的人?那他刚才还那么害陆雪宁?
安安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男人笑了笑,“正是,我跟随陆二爷做事。今儿奉命守护陆夫人跟陆小姐。”
安安愕然道:“那你还……”
第136章
那有什么关系, 欺负你的人,不论是谁,我都会狠狠的惩治他, 我答应过你, 会护着你的, 哪怕你已经不记得, 我却会一直一直记得的……
有些话,说不出口,在他的立场上,也不能说。
一场好宴因这插曲而闹的有些不愉快。郭夫人和郭子胜连夜商量, 要如何弥补陆姑娘名声上的损失,说来说去只有一条, 那就是让郭忻娶了陆姑娘,两人在冰面上一同打过滚,牵过手, 陆姑娘的狼狈全被他瞧见, 除了娶她, 再没第二条路。
柔儿回到家中, 长吁短叹了一阵。郭忻和安安一块儿长大,原以为也能成段佳话,没想到陆姑娘后来居上,单是一天相处那两人就看对眼了。可惜她闺女竟还无人问津。
不过柔儿没担心太久, 约莫过了五六日, 顾家上了门。顾夫人想替顾茜的三哥顾期求娶安安。
晚上赵晋回来, 柔儿便把这消息与他说了, “……多半怕您不同意, 先请她娘家二嫂来做中人暗示了一番, 没正式说准,……我不敢随意应,说要跟您商议,还要问闺女自己的意思。彼此都熟悉,顾期那孩子咱们看着长大的,虽然调皮了点儿,但年纪还小,倒也衬得上闺女。可是……”
她欲言又止,赵晋踢掉鞋子爬上炕,仰躺在她腿上,“可是什么?”
柔儿道:“原先没人提亲时我就特别着急,怕耽误了闺女的大事。可如今人间上门来问咱们的意思了,我突然又舍不得,觉得没谁能配得上闺女,您说我是不是太奇怪了,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
赵晋笑道:“正常。刚才听你说顾家来探问的事,我心里已经把那顾期浑身骨头都拆了一遍又装回去然后又拆了一遍了。”
他闭上眼,抬手捏了捏眉心,“这事儿不着急。顾家那边,我找顾季云说去,回了他。往后再看看吧,要不等安安及笈了再打算。”
柔儿这回没反驳他,两人默然躺下来,各自想着心事。
赵晋忽道:“彦哥儿眼看十二了,族学虽好,在家的历练始终不足,我的意思,想送他去京城白马书院。”
柔儿腾地坐起来,“不行!”她下意识地就说不同意。孩子还那么小,如何能独自离家生活?她不同意,怎么都不会同意。舍不得安安出嫁,也舍不得彦哥儿十二岁就离家。
“你先别紧张。”赵晋抬手抚着她臂膀,“我这不是跟你商量?你若觉得不妥,咱们再从长计议……”
哄了好一会儿,总算把她安抚下来。
过了两日,魏冲上门来,说金凤在家里头跌倒,怕是要早产,他没经验,求柔儿拨几个人手帮忙照料。
稳婆都是早就请好的,柔儿忙命人准备着,连她自己也要跟着去,要亲眼看看金凤是什么情形。
他们主仆情分深厚,听见金凤在里头惨叫,柔儿在外也止不住地想哭。她想到赵晋说起她生孩子时的内疚,多半就是现在她这种心情,心疼里头的人受的苦,自己着急得不行却又无可奈何什么都帮不上。
折腾了整个白日,傍晚灯亮起来的时候,终于听见屋里传来婴儿的哭声。
是个女孩儿。
柔儿觉得女孩金贵。
哥哥陈兴生的是儿子,孔绣娘跟林顺生的是儿子。她除了安安,后头两个都是儿子。她喜欢小姑娘,秀气可爱,娇憨漂亮,还跟爹娘亲近。金凤成婚好多年一直没有孩子,如今三十多才有这么个宝贝,可不更显得珍贵么?
柔儿高兴地命人看赏。
金凤年岁不小了,这回早产,多少受了损伤,孩子落地后,她就陷入了昏睡,一个时辰过去仍未醒来。
魏冲守在金凤床前,寸步不离,婴儿交托给柔儿帮忙看管着。
柔儿望着婴孩熟睡的小脸,恍惚地仿佛回到那年刚生下安安的时候。
那时她只是个生孩子的工具,是赵晋的外室。她想要遗弃那个孩子,把她当成抵债的物品,还给他,不叫自己欠他什么,想要彻彻底底的离开。
有时候想年轻时的事,会觉得自己当时为什么那么幼稚,为什么那么轻易。
屋里,金凤终于醒过来了。柔儿命把孩子抱过去给她瞧,她立在帘外听见里头魏冲带着哭腔的说话声。
“……哪怕一辈子没孩子,也不想你受这样的苦……”
金凤没嫁错。她等待多年,等来了一个最疼爱她的人。
柔儿想,一切都很好,大家都是幸福的。
她披衣走出魏家小院,地面结了一层冰,车马打滑,车夫不敢快行,柔儿撩起帘子,视线中撞上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这个人跟她有过几面之缘。赵晋受伤时这人去小院探望过。她怀孕时对方还送过礼。
对方也看见了柔儿,震惊地停住脚步,“陈、陈姑娘?”开口呼出旧时的称呼,立时觉出不妥,改口道:“太太!”
那三个字在柔儿口中盘旋许久才吐出来,“大姨娘。”
对方正是赵晋昔日的大姨娘姚玉琴。
当年赵晋入狱,为不牵连家眷,将几个姨娘都休弃出门,给他们置了宅院托人照看。
后来四姨娘没等他回来,自行回到娘家很快就改嫁了。大姨娘当时寄住在寺院带发修行,赵晋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一直没有接回她。抑或在他心中,当时休弃掉了,两人就不再有关系?柔儿不得而知,今日在此偶遇,实在意外。
大姨娘俯下身,屈膝道:“该喊声太太,按理,应该给您磕个头……”
柔儿顿了顿,对方的意思是,还比照着姨娘身份,给新太太行礼么?
大姨娘笑道:“可惜我这腿,不听使唤了,尤其这样的冷天儿,弯都弯不下去,对不住,太太别怪我无礼。”
她喊她太太,可见是知道赵晋续弦一事的,且还知道娶的是她,那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大姨娘这些年其实一直在关注着赵家的事?关注着赵晋的事?
“风急雪大,天已黑透,您怎么还在外面?可需蹬车暖暖,我送您一程?”柔儿半是客气,半是别的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
大姨娘笑了笑,“那敢情好。实不相瞒,这段路我走得吃力,要不是遇上您,兴许得半夜才能到家。”
柔儿命人把大姨娘扶上车,帘幕垂下,车中灯影照在二人侧脸上,半明半暗的面容,看不大真切,均垂着头,似在思索该用什么开场白来打破沉默。
“您一向可好?”
柔儿先开了口。
大姨娘笑道:“都好,就是身子骨大不如前,您也知道,我比官人还大一岁……您气色不错,官人很疼您吧?我真羡慕您,要不人家都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呢?从前都觉着您八字不好,现在看来,是顶好的命格,比我比二妹四妹,比原来的太太都好。”
柔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大姨娘好像也并不需要她说什么,大姨娘续道:“我听说,您生了三个了,这么有福气,将来定然还要再添几个,人家从前都嘲笑官人,说他命里无子,现在好了,当年那些人只怕见着官人都得绕道走,没脸见他。您有福气,我真是羡慕,我跟了官人八年,老太太把我摆在他房里,我一直盼,盼着能得个孩子,女孩儿也好,但凡留个他的血脉,我的位子就稳了。毕竟我这个出身,不及二姨娘跟他近,不及三姨娘貌美……我能靠什么呀,您说是不是?”
她像个被独自关在世界之外太久的人,见着柔儿就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的故事来,根本不在意对方给不给她反应,也不在乎对方想不想听。
“可惜没有,他不大肯来瞧我。他怪我,我知道,我把他的行踪一五一十的告诉老太太,然后等他回来,老太太训斥他时,他看着我的眼神,一点感情都没有,也没有恨。我连被他恨也不配。现在想想,我当时,可真是挺执拗,明明知道不可能,还会妄想着有一天他能回头。”她看向柔儿,抿嘴笑道,“您看看您现在的模样,多滋润,多漂亮。我就不行,没人爱的女人枯萎得很快,您看看我的白头发,看看我眼角的皱纹,……”
柔儿叹了一声,问道:“您现在住在哪儿?日子过得还好么?”
大姨娘顿下来想了想,“也没什么不好,最不好的都经过去了。那时候,以为他犯了事回不来了,我心死了,想遁入空门,哪知道……佛门不留我。我遇上了现在的丈夫。”
她抬起眼,一抹妩媚之色少见的出现在她素淡的脸上。
“多半是想报复,想证明我不是没人要,他哄几句,我就跟他了。明知道他有所图,想骗我的身子,骗我的钱,我还挺庆幸,自己还有东西可以给男人图。”
柔儿不忍听了,她没想过大姨娘会走到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