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大姨娘想说。
这么多年疲于奔命,为了活下去她每天做许多工,没人听她说话,也没人在意她过去的日子是怎么样的。今天难得有人问她一向过得好不好,她当然要一口气说完自己想说的话。
“他有一晚把我灌醉,趁我睡死了偷拿我的钱想走。点燃了褥子,还想烧死我。谁料到,老天有眼,他回头想起我身上还有几样首饰又回来拿,没成想我没死,他却被掉下来的横梁砸中了脑袋。你说是不是报应?他就这么瘫痪了,什么都不会做,连话也不会说了,报应!我这是头一回看见现世报。”
柔儿硬着头皮道:“那您解脱了,也是好事。”
“是,好事,他想害死我,结果害了自己,活该!当然是好事。”大姨娘笑容可掬,可眼底的癫狂让柔儿有些害怕,“我从那天起,就一直养着他,喂他吃喝,不让他死,我要一天天的,看着他恐惧的样子,一点点折磨他,让他后悔莫及,让他痛不欲生,求死不能……唉,您是不是被我吓着了?我说笑呢。我们俩好着呢。官人不接我,他是对的,我有了自己的家,可不能给他当姨娘了。”
她突然靠近,扣住柔儿的手,“太太,往后您有空就来我家坐坐,相识一场,您也想要人陪您说说话吧?我看咱俩很投缘。”
“大姨娘……不,姚夫人,您把我弄疼了。”柔儿被她抓着手,竟然抽不回去。她虽然骨瘦如柴,但力气大得惊人。
大姨娘忙笑道:“对不住,对不住,我是看见您太高兴了。您别生我的气呀。”
柔儿见她一会儿气恼一会儿欣喜,暗忖她是不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是不是这些年受太多苦,让她受了刺激?
柔儿想到这里,就把袖子里的荷包翻开来,“姚夫人,我这里有些钱,就当是官人给您的最后一笔……你拿着,若是有什么不舒服,就及早诊治……”
大姨娘没拒绝,笑着收了,“要不人家说您有福气呢,您这么善良宽厚,老天厚待您也是应当。哎,前头转个弯,再走两条街就是我家了。”
——
晚上柔儿心事重重,赵晋从上头下来,平躺在她身侧,喘着气道:“你今儿心不在焉,是遇到什么事了?金凤不是平安么?”
柔儿抬手遮住眼睛,闷声道:“官人,我这么霸占您,不许您跟您其他的女人在一起,是不是错了?”
赵晋苦笑,“说的什么话?我还有什么女人?这些年我老实得很,你是知道的。”
柔儿叹了声,张开眼睛道:“我是说大姨娘,今儿我见着她了,她整个儿人都不大对劲,看着人的眼神特别可怕,我担心她是受了太多刺激后病了。”
赵晋沉默下来,沉默地掀起被子把他和她盖住。
柔儿侧过脸来,问他,“您当年没有接大姨娘回来,是因为我,还是……”
赵晋有点不想说,但不愿让她一个人自苦,缓声道:“我们一开始就是错的。她是我母亲安排的眼线,休了便休了,给她钱给她地,若是你,一定会好好活着,好好经营生活,让自己体体面面的,而不是疯疯癫癫哭哭啼啼折辱自己。你明白么,这也是为什么我欣赏你喜欢你。从来不是一路人,没法说话,没法面对,哪怕我喝醉了,对着她都没想法。连二姨娘也是,总记得我母亲骂我没用时的样子,她塞给我这俩人,就是想折磨我,我何尝没有折磨她?我走上那条路,她死不瞑目,我很少提,因为不想去想起……”
那些怨怼,那些误会,是他生命中无法挽回的遗憾。是骨肉中剜不出的刺。
柔儿心里钝钝的疼,她伸臂拥住他,拍抚着他的脊背,“好了,不想了,我不问,再也不会问了。”
第137章
冬天走远, 襟江两岸的杨柳绿了,又到了宜人的初春。
倒春寒刚过,天气一天一天晴朗起来。
柔儿和安安乘车经过热闹的江畔, 不远处有歌女的吟唱声, 伴着慵懒的丝竹,一道随风吹送而来。
安安揭开车帘朝外望, 她总被这片热闹繁华地所吸引。
柔儿有点疲累, 坐了半日车, 腰骨也泛酸。年纪渐长,容易疲累,安安回过头, 就见她按揉着腰背, 忙坐到她身边,把小手贴在她背上, “娘亲, 我帮您捏捏吧。”
柔儿索性闭上眼,安然享受了女儿的体贴。
“娘,您说爹爹和二弟什么时候能回来?”
“才走了没几日, 只怕没那么快, 怎么,这就想爹爹了?”赵晋平素最疼安安,甚至称得上是宠溺, 安安也最黏父亲, 这回赵晋去京城去办事, 准备也带上彦哥儿去见见世面, 为此安安还有点失落, ——她还没去过京城呢。
“可不是?”安安对父亲的喜欢毫不掩饰, 又道:“也想彦哥儿,他年纪小,一下子走那么远,也不知习惯不习惯,阿娘,你去过京城吗?我听郭忻说,那里很大很热闹,比浙州还要繁华。”
柔儿点头:“是的,京城很大,走一天也走不完半座城,皇亲国戚都在那里,街上那些铺子,说不准就是哪个大官的家眷开的。”
安安靠在她肩上,言不由衷地道:“还是算了,我要是走了,会惦记阿娘,阿娘也会担心我,我还是不去了。”
母女俩正说着话,车马停了下来。吉祥楼掌柜早早就候在下面,躬身迎上来,笑道:“知道今儿夫人和姑娘来,提早就备了最好的料子和花样,专指了娄姑姑候着呢。”
娄绣娘是吉祥楼最好的绣娘,如今轻易不接单了,只在吉祥楼指点其他的绣娘们,收了几个徒弟,相当于在为吉祥楼培养将来的中流砥柱。
柔儿说:“您客气了,我时常来,不好每每耽搁您们的正事。”
掌柜笑道:“能伺候夫人和姑娘,是我们这些底下人的福气,怎能说是‘耽搁’呢?”
柔儿点点头,没再说话,扶着安安的手走了进去。
二楼事先备好了香茗和点心,娄绣娘替安安量尺寸,笑道:“一晃眼大小姐都这么大了,身量比我都高了。”
柔儿顺势在瞧账本和近来吉祥楼的买卖单据,闻言抬起头来,“可不是?时间过得真快,想当年,安安头回正式去赴宴,裙子就是您亲手裁的。这回及笈礼,是除了成亲外最重要的大事,少不得劳驾您。”
柔儿自己也会针线,手艺且不赖,加上自己又开了针线铺子,孩子们和赵晋的衣裳,她甚少需要去求外人。不过市面上寻常绣娘跟娄绣娘都比不得,娄绣娘早年是专给宫里的贵人做针线的,一手绣活出神入化,是他们这行传说里存在的人。
安安第一次正式见客穿的礼服和大场合需要的衣裳都是这娄绣娘做的,不单单是重视安安,更是要让这久不出山的老师傅体现她不能被人替代的可贵价值。
这些年柔儿跟赵晋没少学生意上的事,依着赵晋所言,做生意不仅仅是赚钱的学问,更是盘人的学问。
“夫人太谦了,为您分忧,本就是我的本分。”
挑好了用料,商量好了花样,娄绣娘打包票说会在及笈礼前做好。柔儿还有些生意上的事要问掌柜,安安带着侍婢率先走下楼,在门前廊下等候。
霍骞适时闯入她视线中,此后在她心里留下了抹不掉的影子。
那时他还年少,是鲜衣怒马、恣意快活的十九岁。
而她也正青春,像株茉莉花圃里突生的奇异玫瑰。红火耀眼,美艳不可方物。
霍骞和友人走在路上,才从斜对面的茶楼走出来。许是衣饰太打眼,被有心人盯上,在后跟随了半条街。
几个孩子打打闹闹,短暂挡住了霍骞和友人的脚步。
就在那一瞬间,站在对面的安安看见一只手,飞快自后伸上前,抓住了那个青衣公子腰上挂着的玉佩。
安安瞪大了眼睛,扬声道:“小心!”
霍骞抬起头,一个身穿茜红衣裙的少女正朝他奔来。
在没人注意的地方,霍骞伸出两指随意地摆动了一下。不远处人群中有几个影子涌上来又退了下去。
“小偷!有人偷了你的东西!”她朝他喝道。
友人大吃一惊,“霍公子,你什么不见了?”
霍骞笑了笑,“是块玉佩,不要紧的。”与此同时,他们身边的从人也跟安安一块儿追了上去。
友人道:“这贼子未免太胆大了,连您也敢抢。不过……”友人回过头,见那抹红色的影子奔出去好远了,适才他听见声音就认出来了,那姑娘是赵平安。
——
约莫半个时辰后,下人们来到茶楼回报,“爷,街上人太多,叫那贼人跑了。”
陆敬之心下一凛,下意识看向霍骞,后者从容优雅地端着茶,闻言一笑,“不要紧,跑了就跑了,一块玉罢了,不值什么。”
陆敬之尴尬地道:“没想到头回出门就叫您遇上这种事,说起来是我失礼,不该叫您在这鱼龙混杂的地方走……”
霍骞笑道:“敬之兄言重了,哪个城里没几个蟊贼?若当真天下太平无事,要我们官府做什么?我来浙州散心,就是想感受一番这里的风土人情,若是时时坐在车里,关在房中,那又有什么意思?”
霍骞说到这里,又想起一事,“那位示警的姑娘呢?可平安回去了?”
下人瞥了眼陆敬之,见他点头默许,方答道:“赵家下人把她劝回去了,想必这会儿已经上了车。”
霍骞讶然道:“那位姑娘,是认识的么?”
陆敬之勉强笑了笑,“刚才事出突然,她跑得又太快,没来得及打招呼。霍公子没问,我也就没特意提及。那位是城中商人赵晋的长女。”
霍骞顿了顿,道:“是当年镇远侯一案,牵连的那位商人?”
陆敬之笑道:“这么久远的事,您竟都知道。正是。”
霍骞点点头,“想不到一个商户之女,竟如此勇敢无畏、古道热肠。若非她示警,怕我还不知自己的东西给人盗了,说起来,应当好好感谢这位姑娘,敬之兄,依你之见,需不需备上一份礼,聊表心意?”
陆敬之摆摆手,“不必不必,若是引起不必要的猜测就不美了,毕竟这个……男女有别。”
“是,倒是我欠考虑了。”
——
与此同时,坐在车里的安安正被柔儿斥责,“你一个姑娘家,当街抓贼?你是要气死我?万一抓住了,那贼人手里有刀、伤着你怎么办?被人报复怎么办?你又不是官兵,你管这个闲事做什么?你通知了失主,已经尽了心意,抓贼,这是姑娘家应做的事吗?”
不仅是觉得安安失了千金小姐的风度,更是后怕。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啊?
“娘,您别生气,以后我不敢啦。再说,不是您教育我,说要仁义正派?我这不是……”
“你还敢顶嘴?”柔儿动了真怒,安安不敢再说了。
摇着她的手撒娇道:“我知道错了,娘别气了,好不好?您不是腰疼吗?我给您按按,别生气了,好吗?”
柔儿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隐隐头疼。
这个女儿自小就淘气,这几年年纪大了些,稳重不少,在外也能唬人,那些夫人们都夸她文静懂事,可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柔儿最清楚自家闺女这文秀的皮囊下是个什么底子。前几年彦哥儿开始习武健身,她磨着那教习师父弄来不少匕首弓矢什么的。说起舞枪弄棒她就兴奋,一叫她绣花写字就苦着脸。偏偏赵晋又纵容她,柔儿拿她简直毫无办法。
这事儿过了两日,发财来见了安安一回。
“听大小姐吩咐,把吉祥楼附近的地痞都审了一遍,供出个新手,不大知道规矩。说是事先蹲过点,知道那公子是外省人,以为不会出什么乱子,一时手痒,就把东西偷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来,正是当日霍骞被盗的那块儿。
安安冷哼道:“这些人明明答应我爹,说不会在吉祥楼附近找麻烦,我看他们是皮痒了。这回敢在万江楼门口动手,下回就敢溜进吉祥楼偷客人东西,不给他们点儿教训,不知道浙州城谁大谁小!”
发财陪笑道:“大小姐,也不能把这些人逼得太急,不在咱们家店门口犯事就罢了,毕竟……这些人干的就是这行。”
“怎么没在咱们门口?在我眼皮底下就不行。”安安道,“人呢,送官了,还是处置了?带我瞧瞧去!”
发财忙道:“使不得使不得,已经叫人教训过了,下回绝对不敢在咱们家附近动手。大小姐您就别操心这事儿了,那些人地痞流氓有什么资格见您的金面?再说,这不合适,叫太太知道了,还不打死我?”
安安有些失望地道:“罢了,你去吧。这事儿别跟我娘提,免得她头疼。”
发财含笑道:“那是自然,小姐放心,以后这些人再不敢胡乱来的了。至于这玉佩……小姐,要不要给陆家送过去?”
安安想到陆雪宁,心里就不舒坦,“先放着吧,人家又没求咱们帮忙找玉佩,咱们自个儿送上去,献什么殷勤啊?我就是单纯看不惯那些扒手在我眼皮子底下犯事。”
发财说是,行了半礼退出去。
安安目视桌上那玉佩,是上好的和田玉,晶莹剔透毫无瑕质,上头雕着一对麒麟,工艺上乘,显然,这块玉不是凡品。她不由拿起玉佩打量,翻过来,背面刻着一个“骞”字。
——
陆家东跨院内,有个侍卫模样的人垂头走了进来。
走到抱厦前,侍卫停步喊了一声“爷”。
里头的人正在沐浴。
水汽缭绕在屏风后,雕花沉香木镶着云锦的屏上投下一个男人的侧影。
“说吧。”他回道。
外头侍卫的声音又响起来,“卑职追查到了那伙贼人……不过被人抢先一步,爷您的玉佩,此刻在赵家大小姐赵平安手里。”
霍骞挑眉。
当日那个穿红衣的明艳少女的影子浮现在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