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着这点错处就想把他这么多年的势力铲除?别说此事他定然有法子推干净,就是推不干净,他索性认了,去圣上跟前一跪,回忆回忆当年战场上那些辛苦,圣上能怎么样?为了区区几条贱命,把个能臣除了?”
赵晋一直没说话,这会儿才开了口,“自是不能。如若,加上他走卒,章星海的罪状呢?欺男霸女,垄断盐市,买官卖官,私泄试题,暗通内廷……圣上兴许不在意臣子们偶然犯个小错,可若是,这‘忠臣能臣’的手,伸到圣上枕边儿……”
“赵晋,你在胡说什么?”睿王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赵晋含笑抿了口茶,缓缓抬眼,“王爷有所不知,早在数年前,赵某就在章星海身边安插了眼线。”
“兴安侯身边能人太多,不大容易下手。所幸章星海这人有个癖好容易利用,姜无极那种小卒,都能靠舅子和章星海那点事谋得那么多的好处,我为什么不能?”
清宜道:“文藻,这么说,你手上有证据?”
赵晋站起身来,朝睿王行了一礼,“要替王爷做事,自是要处处仔细。王爷说得不错,一时半会儿,只怕斗不倒兴安侯,也着实没必要。此番不需硬碰硬,王爷更不必插手,会有人去替赵某求情,平了此乱,火保准烧不到王爷身上,更不会坏了王爷大事,您还请放心。”
他朝清宜抱拳,“今晚劳动郡主出手,过意不去,来日赵晋请宴,再谢郡主大恩。”
“赵晋告退。”
他退出去,闭合了室门。
睿王脸色阴沉,抬手将茶盏掼到地上,“混账!自作主张,自以为是,迟早连累本王!”
清宜脸色不大好,她勉强挤出一抹笑,上前轻轻揽住睿王的腰,“表哥,您别生气啦。文藻蛰伏多年,为您的大业,立下了汗马功劳。他这些年能挺过来,不就是因着他小心仔细才没露了马脚?前些年镇远侯一家独大,兴安侯不显山露水,没人在意他,咱们都把这么个人忽略了,哪会想到镇远侯一死,他蹿了上来?文藻未雨绸缪,早在他身边安插了棋子,对您来说,是有助益的啊。您难道还不相信他的能力吗?”
睿王默了半晌,抬手抚了抚清宜的肩,“清宜,我不是不信他,只是,他不做官,不肯留京,我这心里……你是不是,还喜欢他?我听说昨儿晚上,他夫人卢氏没了,我做主,叫他娶你可好?他娶了你,才真正算咱们的自己人呢,在外飘荡的风筝,总得把线攥在自己手里,才能保证他不飘走啊。”
清宜勾住他脖子,媚声笑道:“别啊……好不容易熬死了我那相公,总得让我快活几年,成了婚,清宜哪还能这么自在出入您府里……赵文藻是俊,可比他俊的少年郎,多了去啦,人家还没玩够呢,表哥,您就这么舍得清宜啊……”
睿王把她抱坐在桌案上,搂着她笑道:“不舍得。可谁叫我们清宜对男人有法子呢?你想勾|搭他,还不容易?我可不喜欢,自己的狗,藏着我不知道的骨头……”
清宜咯咯直笑。若是仔细瞧,便能看出那笑意未达眼底。她甚至有些哀伤。
但他们说过什么,计划些什么,对赵晋来说,不重要了。
赵晋走到车前,柔柔立时撩帘站了起来。
他跨上车,坐在她对面。“先送你回去?想必待会就有消息了,到时候再派人……”
“您的手在流血。”
他刚才护着她滚下车,手垫在她脑后,现在流血的就是那只手。
她蹲跪下来,掏出帕子替他抹拭血污。
赵晋沉默下来,沉默地望着她。
她的动作很轻、很小心,用茶水洇湿帕子一角,一点点抹掉污渍和干涸的血迹。然后用帕子干燥的部分束住伤口,打个结包扎好。
她正要起身,他的手掌翻过来,落在她发顶。
“吓坏了吧?”
他轻柔地道。
“别怕。有我在,不会让你受伤。”
她眼睛涩得厉害。任他的手落在自己鬓边,没有避开。
他过的日子,就是这样吗?
发生危险的时候,他的反应非常迅速。她从来没见过福喜拔剑的样子,她甚至不知他们是随身带着剑的。
这是个怎样的世界。
他活在什么样的环境里。
她以为他无所不能,原来不是。
他要面对那么多的危险,那么可怕的局面。
他的手从她鬓边滑到她脸颊。
“你会不会觉得我卑鄙下流?这个时候,明知你是不得已,可还是想要趁机,对你做点什么,或是……说些让你不安的话。”
柔儿仰起头,困惑地望着他。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为什么要对她好?在发生过许多事后,她发觉自己根本不曾了解过他。
过往的那些苦楚,能忘了吗?
他的好,是真的吗?
“柔柔……”他抬起她的下巴,一点一点伏低下来。
嘴唇,就在咫尺。
呼吸,已经开始交缠。
黎明时分,在这颠簸不止的车中。
柔儿闭上眼,眼泪顺着脸庞滑落。
一并落下的,还有他的唇。
轻轻的,慢慢的,小心翼翼的吻。
碰了一下,立即分开。
“爷……”
柔儿嗓子酸涩极了,哽咽地喊他。
“嗯。”他回应,呼吸断断续续的,很轻。想再靠近。
“我害怕。”她说。
一个人太久了,她已经记不清,多久不曾向人吐露自己的软弱。
软弱是不能示人的。她需以强大,以坚韧,以固执,来撑住自己那可怜的自尊。
她要很努力的生活,努力的经营,努力为自己挣个活命的根本。
她想要靠自己,不想再被人买来卖去。
她想被人瞧得起,至少要被曾经看不起她的他瞧得起。
她害怕陷进去,害怕重回那不由自主的命运中,害怕一厢情愿,害怕受伤,害怕爱上,她害怕的太多,她根本迈不出前进的那一步。
她垂下头,摇着头,不应他的亲近。
赵晋按住她的肩膀,喊她的名字,“柔柔,我不逼你,不逼你……你别怕,慢慢来,你别躲着我,慢慢来……”
他的声音很温柔,嗓音磁性悦耳。她当初跟他时,还是个懵懂的小姑娘。他在她耳畔说几句调笑的话,就让她瘫软掉了,什么都不能思考。
她长大了,在变得成熟。她有自己的想法,不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
所以她变得不好哄,不容易骗。
赵晋抑住呼吸,平息着剧烈的涌动。
福喜小跑上前,隔帘道:“爷,人找着了!幸好章大人去得及时。还有口气儿,送到客栈救治着呢。”
柔儿掀帘道:“你说的是秀秀?”
福喜点头:“正是,陆官人带着人去接的,送到客栈了,陈姑娘要去看看?”
柔儿点头,自然要去的。
福喜道:“爷这回可出了大力了,得罪了兴安侯,又给睿王爷责怪,爷以后可怎么办,成了这些人家的眼中钉,还差点被灭了口,就为了个不认识的姑娘。”
柔儿脸上一热,没敢回头去瞧赵晋。
“废话这么多。”赵晋嗤笑,“走吧,咱们也去看看。”
——
客栈外停着陆晨的车。
赵晋和柔儿下了马,并肩走上楼。
屋里阵阵哭声,还有呼痛声。
孔哲立在门前,呆呆的望着眼前紧闭的门。他脸色惨白,不知在想什么。
陆晨朝赵晋走过来,嘿笑:“这俩人有意思。姑娘肚子里揣了男人的种,这公子不是经手人。”
把秀秀抱回来的时候,她就剩一口气儿了,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似鬼,裙子上大滩的血迹,瞧来触目惊心。
孔哲跪在她床边,求郎中快救救她。一诊脉,郎中却说她有孕三月,孔哲像被人打了个闷棍,整个人都傻了。
此刻他失魂落魄的站在那,眼睛里没有焦距,连身边的人在说什么也听不清。
柔儿不确定两人是不是偷跑出来的,抑或有什么隐情。她能做的只是尽量照顾照顾他们,至于旁的,她不好多插手。
此刻孔哲是什么心情,她大抵能猜到。他爱惨了秀秀,一路上忍耐她的坏脾气,为了救她给赵晋下跪跟兴安侯府的侍卫拼命,到头来……
屋里传来一声虚弱而压抑的痛呼声。
孔哲攥着拳,把额头贴在门上。
他还是心疼,还是心疼秀秀,心疼她受的伤受的苦。
郎中退出来,擦擦头上的汗,道:“吃了药,已经起反映了,大约一个时辰,就能流干净。要是大出血,赶紧叫人来找我,得施止血针。至于旁的伤势,也挺重,不留疤是不可能的,哎,造孽啊。”
一个姑娘家,受了这么重的伤,也不知是怎么给人虐待的。不过他不敢多说,收了诊金就离开了。
“阿哲,我好疼,阿哲救救我……”秀秀在哭,哭的让人心疼。
孔哲捏着拳头,在她一声声的痛呼中落下泪来。那是他爱着的女孩子,为了她,他连姐姐和母亲都抛下了,他怎么可能对她的呼救没有任何感觉?
他推开门冲进去,跪在她床边握住她的手,“秀秀,我在这儿。”
秀秀满头是汗满脸是泪,“救救我,救救我的孩子。阿哲,救救它!我不能没它的,我不能,我还得用它,还得用它,让程郁娶我,我得嫁给他,我得嫁给他呀。”
她昏昏沉沉,胡言乱语。可她每个字,都像一把利剑,扎在孔哲心上。
刚才有一瞬间,他甚至在为她开脱,也许她不知情,也许她也是被人蒙骗,或是被人强迫……
程郁,这个名字,他知道。
白马书院的夫子,教过他填词的。
是他……秀秀和他?
这一刻,孔哲什么都明白了。
程郁短暂的在清溪教过几个月书,秀秀那时总来书院找她哥哥洪长贵,还会带上自己做的糕点汤水,请书院的师生们吃。
她还会对他笑,说要向他请教学问。
原来她的目标是程郁,原来他们所有人都是她接近程郁的棋子。
原来他当了这么久的傻子。
“阿哲,救我……”
她一声声的,还在喊他的名字。
孔哲忽然甩开她的手,站起身来。
他转头冲出了门外。
柔儿担心他想不开,连忙追上去。
陆晨对赵晋一笑,“现在的年轻人,都玩这么大吗?”
赵晋抱臂靠在墙上,他有点累。
——
柔儿根本追不上孔哲。她生产后体虚,一直没调养好。何况孔哲是个年轻男人,本就比女人有气力。
柔儿跑不动了,在后喊着孔哲的名字。
他一路奔到一片树林,站定住挥拳朝树上打去。
一拳又一拳,鲜血淋漓。
他觉不出痛,因为心太痛了,手上的伤根本不及心痛万一。
他打累了,一点点滑坐在地上。
秀秀失踪两日,他两日都没有睡。
身体早就疲倦极了,此刻连意志也被彻底击溃。
他捶着草地,放声大哭。
柔儿等待了一会儿,等他哭得快没力气了,才缓步走上前。
“阿哲,你姐姐要是看见你这幅样子,她得多心疼,你想过吗?”
“她为了你,日夜不休给人做绣活,赚了钱,自己一点都不敢花,她为了你都能舍了自个儿的命,你要是不爱惜自己,她得多难受啊?她怎么活啊?你乖,你别这样待自己。秀秀年纪小,被人蒙骗也是有的,有什么事,慢慢说开,你起来吧,回去休息,好不好呀?”
“陈柔姐,你别管我了,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我娘说要给我说亲,我不愿意,我想等她,我只喜欢她。哪知道,当晚她就来找我,问我敢不敢跟她私奔。我本是不敢的,她说她看错我了,若是我不陪她,她就自个儿一个人走。我哪能啊?我哪能让她一个人?我什么都不要了,前途、功名,连书都卖了,我只想和她在一起,到头来,原来她是利用我,让我陪着她,当使唤奴才,当护卫,当跑腿的!我去买包子,是她支开我,她想偷偷走掉去找程郁。她没想过我会有多着急,多担心,她根本不在乎,是因为我傻,是我没用!她这样愚弄我,把我耍的团团转,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会心疼,还是想她啊 ?陈柔姐,你知道这种滋味吗?真相就在眼前,你明知道,不应该,可是这心……这心里就是放不下,割舍不了,我好恨自己呀。我实在太没用了。”
他捂着脸,哭得像只受伤的兽。
柔儿心里难受,替他难受。
十六七的年纪,太容易喜欢上一个人,太容易幻想愉悦能长久,感情可以一生一世。
慢慢长大才会懂,人生本来就没什么永远不变的存在。人会变,想法会变,一切都会变。
但不亲自经历过,就无法体会,她没有再劝什么,言语都苍白,只有心痛是真实的。她默默立在侧旁,静静的陪着他。
等他哭完,等他彻底的宣泄。
几步之外,赵晋抱臂靠在树上。柔儿察觉到背后那束目光,并没有回头去望。
她知道他在。
他想守护她。
——
秀秀睁开眼,茫然望着这间陌生的居室。
门口有人在说话。
“……待会儿她醒了,多半会饿,你备些软糯易消食的东西,在炉上温着。再多备些热水,姑娘家爱洁,定要洗一洗的。”
这把嗓音,有些熟悉。但秀秀一时想不起这是谁。
片刻,门被推开,一只皂色银线纹靴子跨过门槛迈入。
秀秀歪过头看去,立时强撑着要起。“陆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