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柔在变得成熟,在成长,而她却一直在原地踏步,被人拿捏着命门,没一点儿反击的力量。
萧氏很窘,她觉得自己不应该来。更不应该当初听信了姑子的话跟陈柔分开。若是她也能更有远见一点,答应合伙开这家绣云坊,那这个开阔明亮的厅堂,这个精致雅秀的小楼,就有她一份……
可惜一切不会重来。失去了一次,也就永远都挽回不了。
萧氏提着装有点心的布兜,坐在巷尾的墙下取出点心来果腹,吃着吃着,她痛楚地哭了出来。
日子照旧过下去。
六月末的时候,有一天下着小雨,赵晋来瞧柔儿。
为免孔绣娘等人不便,没请他进绣云坊,寻了个较僻静的茶楼,要了雅间在楼上避着人说话。
赵晋说:“下个月有事要外出,怕赶不及你生辰,提前替你贺一贺。”
他拍拍手,福喜捧了只盒子上来。
是对玉如意,贵重得过分。柔儿目光闪了闪,抿唇道:“知道您用心,就怕我使不着,反白费了您好意。”
“闲时摆弄玩的东西,使不着就放着,意头好,觉着于你于我都合适。”
如意……真有人能事事如意吗?
赵晋挥退福喜,酒菜已上毕,持杯与柔儿对饮。
“今儿既是提前贺生辰,寿星要赏光,总得饮两杯。”他笑得温润,凑近过来与她并膝坐着,端着杯酒贴在她唇上,“这杯,贺柔柔生意兴旺,财源广进……这杯可拒不得,你不盼着绣云坊好么?”
“这杯,愿柔柔康健平安……”
“这杯,代安安敬娘亲,可不能不饮,不然安安准是要哭的……”
柔儿给他灌得心里害怕,苦着脸道:“爷,您不是想灌醉了我,把我卖了吧?”
赵晋抿着她唇边余下的酒滴,声音里醇厚又磁性,“爷这不是,陪着你同饮么?”
他仰头也饮了一盏,握着柔儿的手按在自己衣襟上。
“柔柔,其实如意不是贺礼,我另有旁的,已送到你家去。”
她仰头望着他,觉得他此刻仿佛有些紧张,他心跳的很快,说话的表情也郑重。
她下意识地,想把手抽回来。
赵晋没让她退缩,他倾身过去,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若是妻位相聘,你可愿?”
“你人早就是我的了,即便我觉着多此一举,但人家都说,女人非得要这么句承诺才算安心了,我思来想去,咱们之间,也许差的就是这么一遭。”
“你怎么傻了?你别瞧我,你一这么瞧我,就想别的去了,根本没法说话儿……”
他抱着她,嘴唇滚烫,从她额角一路亲到唇边儿。
他声音那么低哑,一声声诱惑着她,搅乱着她的理智。
第97章
随着空气不断升温, 酒气直朝上涌。
赵晋靠进过来,每一个呼吸都在蛊惑着柔儿应允。
她觉得喘不过气来,被他用充满压迫性的视线盯着, 被他如此诱导, 似乎很难开口拒绝。
她知道他开出的条件是什么。她这样的出身, 想谋得这样的名分,原是不可能的事。他愿许妻位, 可见意诚。
他是真心,想挽回她, 把她留下。
可是,她就这么立即欢喜的应下吗?
他们之间为何会走到今天这步?如果不是经历过许多失望, 何苦蹉跎这些年?她当初乖乖留在他身边做个金丝雀不好吗?
熬走了其他人,她依旧留在他身边, 婉转承欢,曲意逢迎,兴许也能哄得他几分关切。
在她心底, 能得他这样一句承诺固然也是欢喜的。
若在从前, 只怕做梦一般不敢相信, 要独自偷笑上好几天。
他身边那个位置, 多少人向往啊?前番她去浙州办事, 还听人议论起他的婚事, 说不少人家, 盯着他后院的位置, 想把闺女侄女送去给他做填房。
可眼前, 她怎么也说不出那个“好”字, 也没有办法点头。她需要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需要重新理一理他们之间的关系。
京城一行, 确实让她认识到自己还是在意他的,其中愧疚或感动的成分有多少,单只算计对他的感情,能有几分?
她一直逃避着去想这些事,因为从她重新接受他开始,她就没想过会有结果。也只有不去想太多,才能在一起啊。
若是成婚,她做了他的妻子,他对她的看重,就会被好好的保存起来,不会转移吗?
柔儿靠在他肩上,避过他的唇,她低低笑道:“您醉了,我也醉了,我有点难受,想睡觉……”
赵晋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说好的女人都盼着能跟心爱的男人双宿双栖呢?说好的女人都想有个名分过安定的日子呢?
他诧异地捏住她下巴打量着她,“你有听到我说什么吗?”
她挥袖把他推开,说:“您弄疼我了。”
赵晋气笑了,“给爷装糊涂是吧?陈柔,你胆儿越来越肥了,现在跟你谈正经的,你给个回应行吗?”
柔儿软下身段,蹭过来抱住他的腰,“您不是要走了?一去要多久啊?那我把安安接过来带几天好不好?”
她顾左右而言他,手段一点也不高明,揣着明白装糊涂,偏叫他咬牙切齿没办法。
他知道她这是没想好,过去的那些坎只怕在她心里还没过去呢。
能有今天的局面不容易,他怕过分冒进又吓退了他。
赵晋一手搂着她,一手攥住她手,“得去小半月。说起来,从认识到现在,你可没做过什么贴身物件给我,出门在外没个念想,你不怕我把你忘了?”
柔儿推了他一把,挣开他站起来,“这么容易忘,往后也不必想着了。”
她起身就走,溜开得有点狼狈。
赵晋探出窗外,在楼上喊她,“你就这么把我一个人丢这儿了?”
街市上热闹得很,听见他这一嗓子问话,许多人朝他们瞧了过来。柔儿仰头白他一眼,快步挤过人群溜走了。
赵晋凭窗目送她远去,待再也瞧不见她那身茜色裙子了,才缓缓收回目光。
他心里颇为失落。
舌尖尝到一抹苦。
他知道只要给耐心,迟早她会是他的,可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等不及了。
七月初的清晨,草丛沾染着清露,一双绣花鞋惊了露珠。妇人迈着小而快的步子,在浙州城外的驿站驻足。
马车飞速驰来,跟车的福喜早就认出远处的人影。
“爷,陈掌柜送您来了。”
赵晋撩开车帘,瞥见远处那个微带羞赧的人影,笑了下。
车子缓缓凑前,他探出窗外,笑道:“今儿日头打西边出来?陈掌柜是专程为小可劳动大驾?”
柔儿给他打趣的脸上一红,飞快递过一只小包袱,投进车窗,被他伸手接住。
她清了清嗓子,硬着声音道:“匆匆做的,不大好,您别嫌弃。等您从外头回来,再……再慢慢给您做吃的。”说完,她就立即退后两步,生怕被他揪住窘态打趣不放。
赵晋笑意愈深,托腮笑道:“陈掌柜费心了,那就等赵某回来,再好好儿地叙话。前些日子问您的话,这些日子可得仔细想想了,期望着等回来时,能得您赐个回信儿,啊?”
他故意拖长了尾音,半是调笑半是施压。
她不敢去瞧福喜等人的表情,光天化日之下,当着这么多人面前跟男人打情骂俏,她实在舍不出这种脸面。
好在赵晋也没多说,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便移过视线,吩咐:“启程吧。”
车子驶开去,越来越远。等他的影子变得越来越淡,她一直端持着的表情才垮下来。
虽说两人如今一个在清溪一个在浙州也不是总见面,可三不五时他就过来,或是接她去瞧安安,从京城回来这么久,这是头回真正意义上的分别。她也说不上,自己怎么突然这么伤感,这么痴缠。
是他近来太温柔太逆来顺受,把她宠坏了吗?
车里,赵晋慢条斯理地解开膝头的包袱。
是一盒点心,用八珍盒盛着,白的粉的两样糕点。白的是荔枝水晶糕,粉的是蜂蜜芙蓉卷,她做点心很有一套,当初她曾靠这一手功夫讨好他,让他记了她很久。
另有一只银色浮光绸子绣海东青松枝云海的香囊。
绣花很小巧,却很繁复。他上回说她没做过贴身物件给他,这才几日,她平素店里忙,定是熬夜做的。
一针一线,都是为他。
赵晋有种“原来不是我一头热”的满足感。
他主动了这么久,终于打动她,让她肯朝前走了一小步。
这无疑是个良好的开端。
——
七月中旬柔儿赚了一笔可观的数目。
城里新开一家客栈,桌帘帐帘,门头挂饰,全在她这儿做。承诺为期半个月交货。她忙起来,只有晚上抱着安安时,才有功夫想一想她和赵晋之间的事。
前几日他还来过一封信,想给她一颗定心丸吃。
他说即便成婚后,她想在清溪和浙州两头住也成,甚至他也可以搬来这边的宅子陪他。
他各处都有生意,各个生意都有管事的人,大处拿个主意,偶尔应酬一下稳固稳固生意场的关系,旁的时间一概自由,闲人一个,不至于绑了她手脚不放她出去。
她何尝不知道他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诱惑。
他花言巧语,想尽各种办法来瓦解她的心防。
时间在忙忙碌碌中流逝。他下旬才回来。会浙州处理了几件积压下来的事,然后正式遣媒人上门,向陈家下聘。
前夕,两人在镇东边的河堤上散步。
陈柔问他:“你会休弃我,或是把我送到庄子上、尼姑庵里去吗?”
“你会因为生我的气,就禁止我行动,不许我出门,不让我照应铺子吗?”
“你会为了别人,羞辱我,践踏我的自尊,让我给你的新欢或是旧爱低头认错吗?”
“你会拿安安威胁我,控制我的言行和想法吗?”
“你会一直对我这样耐心,不管我怎么迟钝,都愿意慢慢跟我解释,不嫌我烦吗?”
“你会……”
他握住她的手,凑近些,封住她的唇。
夕阳余晖下,他们的影子重叠成深浓的一个,落在河边的石子路上。
“柔柔。”
“永远太远了,三十年或是四十年后是什么样子,我们一起去看看。现在我能告诉你的只有——”
“我爱你。”
——
爱是什么呢?
是十七岁在卢府初见小姐,惊鸿一瞥,刹那心悸?
是明月楼中,尚还稚龄的雪月歌罢投入怀中,以唇哺来的美酒?
是襟江边上,想到早逝的絮轻,那一瞬的悲凉感伤?
是隔帘听见她难产痛呼,还要为他正名时的感动?是瞧见安安落地,终于有了自己骨肉那瞬的满足?
是温馨院落,炊烟灯火,是轻帐软枕,温香在怀,是墙外浮华,庭内欢声?是落拓半生,终得归所?是泊岸孤舟,风息雨止,是渴望的都有,倾慕的都得到过。是万事有把握,所欲皆能成?
此刻,爱不过就是望着眼前一身红衣踏过门槛的女人,见着她扬唇微笑就不由自主跟着笑起来的下意识反应。
是想把她揉在怀里,关在后院不给任何人瞧见,却因怕她不高兴而努力克制着心底无尽的恶念的这味隐忍。
这种纠结酸楚又甜蜜满足的滋味,就叫爱吧?
他望着她缓缓走过来,朝她伸出手,把她紧紧拥入怀。
这一刻他是她的,她也是他的。
这美好的夜色,幽静的庭院,夏末的花香,树丛中的虫鸣,只为他们二人。
一切恰到好处。
婚书上两行八字,一双名字。
族谱中他的名讳旁多添一笔。
继室陈氏。
七月十四子时三刻生辰。
鬼门大开,也不是什么坏日子。
开始了他们的缘分,延续了赵家香火。
灯色朦朦,帐帘放下来。金凤催促着侍婢们依次退去。
筵席简便,她不好意思大办,毕竟不是闺女,连孩子也有了。要是在旁人府里,也就是自家吃个酒,抬个名分,——他娶了个原本就是属于他的女人。
可今晚两人都有些激动,——是旁人没法体会的复杂心情。
没有急于合卺,他抱着她,她在他怀中大哭了一场。
经历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彼此如何折磨,只有他们知道。
第98章
“好了, 不哭了,哪有你这样的,瞧瞧你妆都花了。”
赵晋替她抹眼泪, 瞧她抽抽噎噎的委屈, 心里也十分的不好受。
他扣住她肩膀, 温声道:“如今一切重头来过,往后请你多照拂, 娘子。”
他笑得颇不正经,柔儿伸出手来掐他, “你还笑。”
他抚着她背,笑道:“今晚小登科, 怎么能不笑?瞧瞧你这模样,花脸猫似的, 爷替你喊人来,服侍你洗洗?”
柔儿摇头,她不想自己这个脆弱的样子给人瞧见, “我自个儿去罢。”
赵晋松开手, 目送她去了净房。
他坐在床沿上, 手拄着膝头, 说实话他心情也很复杂, 适才瞧她哭得厉害, 他也有点泛酸。不过他向来自持, 不会轻易表露情绪。柔儿瞧他吊儿郎当, 怪他心肠铁硬, 只有他自己知道, 在这段故事里他也一样有血有肉, 会受伤会觉着疼。
但现在, 都没关系了。
一切苦楚总算过去。
往后应该都是好日子了。
柔儿洗漱过后,磨磨蹭蹭半晌没出来。
赵晋偎在枕上喊她,“你干什么呐?还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