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声音从净房闷闷的传出来,有些迟疑,“爷,我……我想喊金凤进来,行不行?”
赵晋顿了下,旋即下地趿着鞋走过来。帘子一掀,见她飞速抚平了裙子。
他眉头跳了跳,“发生什么事?”
柔儿窘得脸色像煮熟的虾。
他走过去攥住她手腕,来来回回打量。她按住他肩膀不许他瞧,咬着牙踮起脚,凑近他耳边,“我……我那个来了,想换身衣裳。”
赵晋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柔儿瞭他一眼,模样好生娇嗔。
他骨头酥了一半,按住她背脊不许她退,“那个,哪个?”
柔儿指尖触在他下巴上,低低地道:“就是那个啊……”
跟一个大男人说这事,羞也羞死了。
赵晋福至心灵,瞬时明白过来,他脸色陡然黑沉下去,扣住她下巴恶狠狠地道:“你故意的吧?我不信。”
闹了好一会儿,眼见到了嘴边的鸭子就这么飞了。金凤在里头帮柔儿换装,赵晋在屋里踱步,恼得恨不得捶墙。
他觉得自己被骗得很惨。先是陈家人告诉他,婚事定下后直到真正迎门的日子之前夫妇俩是不能见面的,否则不吉利。再往前,他外出公干,走了大半个月。再往前,她每次推说忙、推说给人瞧见有碍闺誉……
他这股火,可耐得够久了。
现在他直有种想杀人的冲动。
头一晚就在赵晋的辗转反侧中度过了。
三朝回门,赵氏夫妇同乘去往欹县。
按说柔儿已不在此处开店,陈氏老两口该搬去清溪与陈兴同住才是。但自打安安被接走后,陈婆子的身体就不大好,隐隐旧病复发的迹象。请了几个郎中来瞧过,说不宜劳动,为此行程耽搁下来,一直没能搬回镇上去。
如今陈柔和陈兴都赚了些钱,在清溪买个院子并不难。吃饭的时候,陈柔问起什么时候迁居,一直没怎么出声的赵晋开了口,“伯父伯母若是不介意,月牙胡同有座宅子,原就在阿柔名下,奴婢仆役都是现成的,一应用具也齐全,不必费神搬抬什么,免得二老周折,阿柔和安安往后去瞧您们也便利。”
陈老汉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怎么好叨扰大官人。”
赵晋笑了下,“如今我与阿柔是夫妻,您二位便是赵某岳父岳母,本该侍疾尽孝。阿柔,你说呢?”
他目光温柔地看过来,当着爹娘兄嫂的面儿,柔儿觉得特别羞窘。他还“入乡随俗”地跟着他们喊她“阿柔”,说起话来人模狗样的,倒真像个孝顺女婿。
柔儿没瞧他,避着他火热的目光道:“爹娘年纪大了,还跟着我来来回回奔波,说起来都是我不好。我瞧也不必特地搬到浙州,过几日我就要回清溪守店子的,哥哥嫂嫂也都在那儿,不若就在清溪买个二进院子,将来壮壮读书也得有个僻静的住所。”
陈兴点头赞同,“不错,我也是这个意思。不过阿柔,你怎么还要回清溪?”他说着,不由去瞧赵晋脸色,担心赵晋会不高兴。
柔儿道:“怎么不回?把店丢给孔绣娘一个,也不像话啊。”一家人面面相觑,他们以为阿柔要去成亲,必然是和孔绣娘说好了往后的打算的,这么看来,她是准备成了亲还往清溪跑?这么折腾怎么能过好日子,赵官人咋可能同意呢?
赵晋垂眼饮茶,避开了众人探究的视线。
柔儿知道一时也解释不明白,便没有多费唇舌。
吃过饭,几个女人退到屋里去说体己话,男人们在外头饮茶。
陈婆子阖上支摘窗,拉住柔儿的手,“我瞧他处处打量你,还挺细心的。”
她说的是吃饭的时候,柔儿膝盖在椅子上碰了下,赵晋挪开椅子,要俯身替她揉膝盖,柔儿吓得脸发白,赶紧推开他的手。当时陈婆子就忍不住跟陈老汉打眼色。当初赵晋来欹县,谱摆的挺大,不大正眼瞧人。
如今上门来,自认小婿,对陈家人客客气气,给足了柔儿脸面。
柔儿微窘,但忍不住还是替赵晋说话,“他其实也没那么坏,外头传言未必都是真的。”
民间传言,赵晋打家劫舍杀人放火欺男霸女无恶不作,钱都是沾了血污的脏钱,势力都是捧高踩低奴颜媚上换的,直把他形容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妖怪。
这些传言里固然也有不少是真的。柔儿对他在外头做的事并不了解。她知道的几件有限的,说起来也是骇人听闻。他亲手处置的崔寻芳,又是他设圈套害的姜无极……单这两件,就是两条人命。
姜无极柔儿不认识,只知道原是个跟赵晋差不多势力的人物。
崔寻芳她是知道的,那人……死有余辜。
在这件事上,她表现得比旁人更冷血些。——那是个几番侮辱她,险些害了她和安安性命的混蛋。她没法对他产生同情。
至于旁的,赵晋手上是否还染过血,做过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她不知情,也不会听信旁人。
陈婆子摩挲着她的手,“不管他是什么人,待你好就成。我就怕他不爱重你,让你受委屈。”
陈婆子固然不放心赵晋这么个男人,他太有钱,生得又太俊,在陈婆子看来,这绝不是个值得托付的男人。可事已至此,她闺女自己点了头,她难道能拖着不许她嫁,继续让她蹉跎青春?
柔儿贴靠在陈婆子腿上,喃喃地道:“往后什么样,谁知道呢?为着眼前这点好,权当赌一把吧。”
陈婆子没听清,再要问她,她只笑着说不会,说赵晋是个好人。
林氏叹息着踱出房门,去厨上烧了壶热水。到底是她哥哥没福气,阿柔最终还是回到赵官人身边去了。
人这一生,各得其所,缘来缘去,怕是早有定数了吧?
回程时天已经黑透了。
赵晋枕在柔儿腿上,直叹气,“这酒劲儿太大了,你哥敬我,总不能不给面儿?他抿一口我陪一碗,我这个妹婿,尚算得称职吧?”
柔儿替他按着额角,抿嘴笑道:“谁让您酒量好?权当您让着他,这情我承的,您只算在我头上,别记恨我哥哥。”
赵晋抬眼瞧她,“啧啧,一提起哥哥嫂子,你这小嘴就甜的很,平时在爷这儿,半点亏都不肯吃。叫你喊声‘相公’又不肯,喊声‘哥’也不依,爷是上辈子欠了你,这辈子到你这受气还债来了?”
柔儿抿唇直笑,“那您不愿意就算了,我也没求着您来受我的气呀。”
“你这不就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仗着爷稀罕你,喜欢你,婚也成了,门也回了,欠爷的合卺酒还不知什么时候饮呢。”他说着,翻身坐起来把她扯到腿上,“你可好了没?给爷瞧瞧?”
柔儿被他吓死了,白着脸直告饶,“没没,没呢!您别闹,算我错了。”
赵晋捏着她下巴笑道:“既知道错了,还不赔礼?”
她窝在他怀里不起来,“怎么赔呀?”
“入了秋,桃儿杏儿都过季了,爷偏想这口儿,你说怎么办呀?”
柔儿扑在他臂弯里头,把脸埋得更深,“别闹啦,您还把我当东西戏弄呐?我要恼的。”
他扬眉笑起来,“瞧瞧,才当了两天赵太太,气势可摆的足呢。你恼什么呀,我说什么了?不就是想吃口果子,你是不是想歪了?想哪儿去了?小小年纪,心思不少呀,来,你给爷说说,怎么爷想吃个田庄上产的果子你就恼了?”
他还恶人先告状,气得她哭笑不得。
一路闹着作弄着,总算回到赵宅。
柔儿去收捡过两日去清溪要带的东西,花生喜果等都要带几框送给孔绣娘和街坊们。
正收捡着,金凤发觉身旁的太太突然望着盘子里盛着的那几颗水灵灵的桃子红了脸。
烛火朦朦,星星点点的火苗映在柔儿眼底,像铺开漫天星子的夜幕。
她垂下睫毛闭上眼睛,捂着脸倒进了帐子里。
——赵晋这臭男人,可真是坏死了。
赵晋去前院处理了几件事,踱着慢悠悠的步子哼着歌进来,柔儿把睡着的安安递给乳母抱去了暖阁。她上前替赵晋解了外袍,拿件家常袍子给他换。
赵晋对镜松开发冠,睨着镜后散着头发的人道:“你沐浴过了?”
柔儿点头,“嗯,回来一身汗,就……”
“可惜了。”赵晋摇头,把肩头刚披上的袍子摘下丢给她,“原还想跟你一块儿试试新造的那口池子。”
他说的是院后的一个露天泉池,旁边种了茂盛的花木,注入热水进去,会漫起一重重的水雾,繁茂的花树就隐在这水雾里,缥缈若仙境。新婚头一晚,金凤带她去瞧过,不过赵晋回来得太早,她没能下水去试试。
顶上不设屋檐,搭了一只紫藤架,赵晋惯会享受,这等事也只有他能想得出来。夏日夜风微凉,浸着热水瞧着星空,花香阵阵,紫雾悠悠,单是想想就觉得很美。
不过这人明显没怀好意,想的不过就是共浴那点事。
柔儿捶了他一记,被他顺势攥住手朝手臂上拂去。
柔儿抿唇要挣,他多用了半成力气,攥着她手臂把她牵扯到怀里。
她重心不稳跌在他腿上,脸上红的像火烧。
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今儿是第五日,按说……小日子也快完了……
赵晋缓缓地捻着她耳珠。
“柔柔心肝儿……”
“你还往哪跑啊?”
“点了火就跑,你可不地道啊。”
柔儿颤栗着,不是怕,也不觉冷。
可她就是忍不住,忍不住微微发颤。
他将她抱起来,朝内室走。
柔儿睨了眼红彤彤的烛灯,哑着嗓子哀求道:“您、您把灯吹了吧,行吗?”
行,怎么不行?
此时此刻,她就是吸人血的妖精,要他的命也行。
与此同时,在清溪镇的南乡饭庄后巷,孔绣娘和林顺相对而立。
天色很晚了,林顺有点发急,说她一个女人家,不应该独个儿跑出来,太危险。
孔绣娘像做错事的孩子,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林顺意识到自己说重了,手忙脚乱的给她递帕子,道歉,“对不住,我就太着急了,我不是要凶你,不是这个意思。”
孔绣娘抽泣一声,接过他的帕子抹了下眼角,一低头,瞧见帕子上头的绣花眼熟,——正是上回她掉落的那只,他就这么随身带着?一直这么带着?
霎时她就不哭了,却而代之地是甜蜜的欣喜。
“林大哥,我担心你,怕你心里不好受,所以想过来陪你说说话。”
陈柔成亲了,还大张旗鼓的回门、送喜果给街坊,林顺那么喜欢她,心里肯定觉着失落。
所以她才专程等铺子关了门,就过来找他。
林顺靠在墙上,叹了一声,“谢谢关心,我没事。”
他瞧了眼天色,道:“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见她迟疑不动,他只得语气软了几分,“边走边说?”
她这才点点头,应了。
第99章
绣云坊和南乡饭庄一个在镇西, 一个在镇北,以孔绣娘的速度,走过去需得两刻钟。
林顺人高马大, 步子迈得飞快。跟着他走上一阵, 孔绣娘就有些吃力,笑着叹气道:“林大哥, 您慢点啊。”
林顺停下来,站在路边等她。孔绣娘小步追上来,额头上一层汗, 举起手绢擦了擦,林顺抿唇瞧着她,见她脸蛋通红,又是热又是急。她一抬眼,就撞上他的视线。四目相对,有什么东西在某个角落破壳冒出来,像春天的笋尖,雨后疯长。
林顺不自在地咳了声,移开了目光。
孔绣娘有点失落, 她咬住唇, 沉默地迈着步子。她不说话, 林顺也不吭声,他不是个善于主动去找话题的人, 大多数时候他都沉默寡言,察觉到气氛有点微妙, 他苦恼地搜肠刮肚找寻着合适的开场白, 只是几次想开口说点什么都被自己的木讷打败。
就在沉默良久之后, 他听见身侧轻微的啜泣声。他惊愕地望过去, 道:“孔姑娘,你怎么了?”
孔绣娘抬手抹着泪花,“林大哥,你是不是讨厌我?”
她本是想来陪他坐一会儿,安慰他的,可才上门,他就说太晚了要送她回家。他还说有什么话边走边说,他却只顾着一个人大步朝前走,根本没有想跟她说说话的意思。
林顺忙摇手道:“不是,我怎么会?孔姑娘,是不是我什么地方得罪你啦?我哪里做的不好,还望你多多包涵,我跟您道歉,对不住啦。”
他急不可耐,脸上急切的表情不似作伪,瞧她的目光也透着关切紧张,孔绣娘有点不好意思,自己怎么变得这么爱哭娇气,明明什么都没发生,为什么就觉得那么委屈?
“那你怎么不理我呀,我不是都说了,想来陪你说说话,你只顾着低头走路,我以为你不想理我呐。”
林顺满脸通红,挠着头道:“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这不一直在想,跟你说什么好呢,想了老半天,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我这人最笨,对不住,让你误会啦。”
孔绣娘垂眸道:“您没话跟我说吗?又不是公堂上断案子,哪里用得着想那么多呀?林大哥,你可以问我的事呀,几岁了,什么时候生辰,叫什么名字……你、你不想知道吗?”
仿佛有人在脑海中点燃了一团火石,轰隆隆地炸裂开来。她是什么意思他听懂了。
女儿家的闺名八字,除了情郎,是不能对旁的男人言语的啊。
她的意思,是他想的那样对吗?
林顺怔了怔,眼前的状况发生的太突然,他有点懵,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孔绣娘扭身背转过去,捂住脸不瞧他了。
他喉咙发紧,艰难地跨出一步,立在她身后。他的手直发颤,轻轻碰到她一片衣角,然后试探拂过她手臂。
孔绣娘紧张极了,她不敢回头,身体僵硬得厉害,动也不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