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液体不知不觉从下颚落下,重重砸在沈姝掌心。
“对不起啊,又没保护好你。”
也只有确定沈姝听不见他的话,他才敢放心说出来。
“我这辈子看似拥有许多,实际上从未为自己活过一天。”
“小时候的记忆大多已经模糊不清,记忆里娘亲体弱多病,时常食不果腹,别人还在童年时我就要为生计奔波。”
“长大以后在裴府代人受过,日日活在水深火热里,原本以为这辈子日子也就这样过下去了,直到那年我随生父进宫朝贺,在宫中的桃花树下见到你。”
说到这,裴云谦脸上柔和了几分,嘴角也不自觉扬起一个温柔的笑意。
他永远忘不了,那年御花园盛开桃花,还未踏进御花园远远就能闻见缕缕桃花香,一阵微风吹过,花瓣飘零,空气中弥漫着桃花特有的香味。
少女一身月白色襦裙立在树下,一阵微风吹过卷起她的裙摆,几年未见少女以褪去稚嫩出落得亭亭玉立。
裴云谦耳边回响起沈姝那句:“姓裴的,你过来。”
那时候的沈姝大抵是认不出他的。
如今已经三更过半,屋内烛火跳动将两人的影子映在身后的墙上。
周遭空气静默,仿佛瞬间消了声一般。
他穿着紫黑色的披风,推开门迎着风雪一步一步走出院子,裴云谦缓缓抬头,任飞雪落满肩头。
脑中一帧一帧闪过三年前在先帝和母亲的保护下无忧无虑的沈姝的样子,最后脑中定格在今天在断崖下找到沈姝的瞬间。
倏地,裴云谦转过身看了一眼正躺在榻上的沈姝,很平静的勾了勾唇角。
他知道,他不是个好人,可他祈求神明,他愿以此身马革裹尸化为枯骨。
他可以不得好死,可以挫骨扬灰。
只要沈姝醒过来。
第71章 真相
沈姝只觉得身体不断往下坠, 周围一片漆黑,寒意刺骨,耳边的嗡嗡声逐渐变大。
“来人啊, 快来人, 走水了,未央宫走水了,快来人!”
耳边的嗡嗡声逐渐清晰,在一片嘈杂的声音中, 沈姝听得最清楚的就是这句。
沈姝心脏一沉。
未央宫是她母妃的寝宫。
可她怎么不记得未央宫何时走过水?
耳边的嘈杂还在继续, 她皱了皱眉,废了半天的力气才睁开眼睛。
眼前先是一片漆黑, 接着,画面一转,她看到一片火光。
又是那个梦。
只不过这一次她看得比从前每一次看得都更清晰。
沈姝朝着不远处的大片火光缓缓往前走, 身边每一个人都神色匆匆, 嘴上喊着走水了,却没有一个人去井里提水救火。
来状,沈姝眉头紧皱, 忍不住想要抬手拉住一个宫女:“为什么不救火?”
话还没说完,沈姝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在那个宫女的手臂上穿过去,而那个宫女也像是没看来她一般, 片刻都没有停留,急急地往后跑。
沈姝垂下眸子看了看自己的手,这是梦里, 她怎么忘了。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耳边就传来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只不过哭喊。
“来人, 快救火,贵妃娘娘还在寝店里。”
闻言,沈姝倏然抬头,脸上瞬间慌乱:“母妃。”
沈姝脚下步子有些踉跄,好不容易冲进人群后却瞬间顿住脚步。
她看来了自己。
坐在地上满脸泪痕,神色慌乱目光有些呆滞的自己:“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
沈姝怔了怔,回过神来,她往前走了几步,试图把梦里的自己拉起来,看着漫天火光和徘徊在未央宫门外的人,沈姝第一次体会到了深深的无力感。
“来人,快去提水!”
“现在提水哪还赶趟儿啊,寒冬腊月的未央宫里早就准备好以防万一的水早就冻住了,铲都铲不开。”
“那就去水井里去提水啊!去御膳房提水来!”
沈姝眼前有些模糊,看不太清说话的男声是谁,只能听得来声音。
片刻,耳边响起琳琅的声音:“公主,公主你怎么了?来人,快来人叫太医。”
沈姝垂眸看着地上突然昏迷的自己,心中隐隐有了许多不好的预感。
紧接着,原本富丽堂皇的未央宫瞬间变做一片废墟,而耳边嘈杂的吵闹声再次响起,还隐约能听来刀剑的碰撞声。
沈姝皱了皱眉,没等她往前走就看来原本提着水桶救火的宫人四处逃窜:“陛下驾崩了,兵变了,裴将军回来了。”
也正是这句话误导了当年的沈姝。
画面一转,她看来身穿铠甲浑身是血的裴云谦,以及正拿着剑与他对峙的自己。
那时的裴云谦与现在记忆里的不同,多了几分少年气,少了几分如今的狠厉,唯一的相同之处大抵就是看着她的眼神。
温柔,宠溺。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从未变过。
裴云谦立她面前垂眸看着她手上正指着他的脸,神色半分未变。
“姝儿。”
“你是冯太后的人?”
裴云谦没动,只缓缓抬了抬眸子看着她。
他喉结滚了滚,噪音有些哑:“我可以解释给你听。”
“解释什么?解释你带兵杀回楚京,趁我父皇病重病变助沈亭夺位?”
当时的沈姝并未笃定,而这些都是冯太后早就算计好的,沈姝醒了以后早就将自己点了未央宫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刚从太医院醒过来,就有人告诉她,她的父皇驾崩,母妃死在火海里,而原本出征的裴云谦刚刚杀回楚京城。
片刻,裴云谦缓缓抬眸,目光落在沈姝脸上,薄唇轻启:“对不起。”
“别说了!”
沈姝手上的剑动了动直捅进裴云谦手臂上。
“我情愿从未认识过你。”
她后悔了,后悔认识裴云谦,后悔爱上裴云谦,否则手上的剑插.进的就是裴云谦的心脏。
沈姝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从前的自己毁了裴云谦的手,与裴云谦决裂。像一个旁观者冷眼看着这让她崩溃的一切。
她只觉得从前脑海里断了的那根线正在一点一点重新连在一起。
这不仅仅是梦。
这记忆。
是她的。
是她丢了两辈子的记忆。
是她被冯太后催眠间接害死了母妃,害死了父皇,也是她被冯太后的人误导,误会了裴云谦。
原来,她跟裴云谦也当真早就认识,从前在她脑海中一直解释不通的事情,如今仿佛都能解释得通了。
为何上辈子裴云谦会不远万里拼死救她,为何这辈子她屡次被裴云谦搭救,而那天晚上她一求裴云谦就应了。
裴云谦的手臂……竟然是她伤的。
裴云谦替她背负了那么多,她不仅忘了他,还伤了他。
沈姝泪水潸然双手死死捂着胸口,他是裴云谦啊,是替她背负骂名,是即使她山穷水尽之时也依然从未放弃过她的裴云谦,是两辈子都爱她护她的裴云谦。
隔天傍晚,沈姝才迷迷糊糊睁有些直觉,她似乎听来有人在唤她,起初只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后来才逐渐觉出不对来。
“叶明修,她动了你快来看看!”
沈姝皱了皱眉,是裴云谦的声音。
紧接着,她手腕一凉,刚刚有的几分感觉又重归麻木,只觉得身体沉沉地往下坠,她想伸手抓住什么,却又什么都抓不住。
真正转醒是在三日后,梦里的一切分外真实,沈姝迷迷糊糊睁开眼对上的就是裴云谦憔悴地面容。
“姝儿,你醒了。”
裴云谦忍不住动了动身子,眼底带着狂喜。
沈姝眼底湿润了几分,脑子里原本就紧绷着的弦瞬间断裂,心口像是堵了一块棉花一般,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半晌,沈姝才哽咽着唤了一声:“裴云谦。”
裴云谦眼角红了几分,他垂了垂眸子,哑着嗓子“嗯”了一声,才道:“我在。”
“可有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叶明修再来给你看看。”
沈姝抿了抿唇,心中思量片刻后才点了点头。
她知道,这一次她伤得不轻,再者她还有些疑问或许只有叶明修能解答。
裴云谦没耽搁,转身便推门出去。片刻,卧房的门重新被人从外头推开。
叶明修来到沈姝明显一愣,显然没想到沈姝这么快就能醒过来,毕竟这一次伤的不同以往。
沈姝抿了抿唇,微微颔首:“有劳叶神医了。”
闻言,叶明修笑了笑摆手道:“不敢不敢。”
说着,叶明修附身坐在沈姝榻边抬手搭在沈姝手腕上替她诊脉。
裴云谦立在一旁,眉头依然紧皱未有半分舒展。
半晌,叶明修才缓缓收回手。
“如何了?”
叶明修一笑,站起身瞧了裴云谦一眼道:“暂时没有大碍了,好生养着,再者……”
说到这,叶明修顿了顿,瞧着裴云谦的表情也带着几分不明。
来状,裴云谦心底又沉重了几分:“但说无妨。”
“若是我没把错脉,夫人应当是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闻言,裴云谦身子一僵,与此同时,沈姝的表情也跟着怔了怔
有……身孕了?
半晌,裴云谦才忍不住道:“当真?”
叶明修睨了他一眼:“诓你做甚?”
没等裴云谦开口,榻上的沈姝便开口道:“裴云谦。”
“怎么?”
沈姝抿了抿唇,抬起头看着他道:“我有些话想要单独问叶神医。”
闻言,裴云谦皱眉:“有什么话是本将军不能听的?”
沈姝抬眸:“女人家有孕的事你也要听?”
裴云谦怔了一瞬,扭头看了叶明修一眼才转身出了卧房。
沈姝看着裴云谦走了以后,半分都未迂回,直接开口道:“裴云谦的手臂可是我被伤的。”
叶明修一愣,看着沈姝的目光也瞬间顿住。
缓过神来,叶明修心中了然试探道:“夫人可是想起什么来了?”
闻言,沈姝鸦羽般的长睫抖了抖,勾唇道:“令我失忆的药果真是你配的。”
叶明修看了沈姝一眼,沉默半晌才叹了口气道:“方面之事我知晓的也不多,只知晓裴云谦出征回来正好赶上先帝驾崩,宫中生变,裴云谦本就是重伤回京,我本想拦下他,可他执意带兵进宫。”
说到这,叶明修顿了顿:“现在想想应当是他知晓了什么进宫去找你。直到后来我才得知,裴云谦当年北疆那一战孤立无援,冯太后和陛下断了前线的粮草,整个裴家军都被敌军包围,后来还是蒋副将拼死带着三万裴家军在敌方右翼撕开一道口子,才让裴云谦有了喘息的机会,那一战死伤惨重,近十万裴家军只剩近千人。”
“后来裴云谦进宫以后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回来以后裴云谦就昏迷了近半个月,醒来以后一言不发完全像变了个人一般,只找我要了一副药,只不过当时我并不知道是要给你的。还是后来有一次我帮你诊脉才看出来。”
沈姝静静听着叶明修的话,半晌才将重新找回来的记忆和叶明修说的对应起来。
还没等沈姝开口,卧房的门就被裴云谦从外面推开。
他一身风雪立在门外,脸色阴沉得厉害。
第72章 正文完
他垂着眸子, 墨发披散在身后,带了几分肃杀之色。
“裴云谦。”
沈姝试探着抬了抬手,她不知道自己和叶明修的话被裴云谦听去了多少。
见裴云谦回来了, 叶明修也识趣的收拾好自己的药箱, 转身离开屋子。
见状,裴云谦回身阖上房门迈着步子走进屋里,停在离沈姝不到一步的距离。
屋内空气瞬间静默,见两人的呼吸声都能清晰可闻。
半晌, 沈姝抬头看向裴云谦, 缓缓开口:“裴云谦。”
沈姝声音有些哽咽,说出来的句子也碎得不像话。
“对不起。”
裴云谦动了动身子, 附身单膝跪在沈姝榻前,抬手轻轻覆上沈姝脸颊,面容出奇的柔和, 口吻也异常宠溺:“说什么傻话, 我从未怪过你。”
沈姝眼底逐渐湿润,视线缓缓下移直裴云谦的左臂,她抬手捏了捏裴云谦衣角, 声音有些发抖:“裴云谦,你食言了,又受伤了。”
三年前, 裴云谦出征前沈姝为他戴上平安符时,裴云谦承诺过不会再受伤惹她哭,可这次好像又食言了呢。
闻言, 裴云谦嘴角划过一抹温和的笑意,轻声道:“是啊,公主这次想怎么罚臣?”
“罚你陪本公主一辈子。”
“好。”
“裴云谦, 一定很疼吧?”
裴云谦摇头。
“我说的是三年前,我刺的那一剑。”
说着,沈姝眸光微动,豆大的泪珠瞬间从脸上滑落,重重砸在榻上,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一定很疼吧。”
裴云谦抬手小心翼翼将沈姝的泪眼蒙上,心脏软得不成样子,不管什么时候他都见不得沈姝哭。
“不疼,早就不疼了。”
“你的伤……”
“你昏迷的第二天,冯太后叛乱引匈奴大军进城,我带兵平乱,沈亭在逃出宫的时候被乱军所杀,冯太后眼下被陛下关在冷宫里。”
闻言,沈姝怔了怔:“冯太后疯了?竟然叛国?”
反复咀嚼过裴云谦的话,沈姝脸上带着几分茫然:“陛下?”
沈姝心底不知不觉蔓延出一种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