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晨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对他才好。
“师父。”她喑哑问道,“你难受吗?”
风不夜缓了片刻,双目逐渐清明,半阖着眼,说道:“无碍。”
风不夜内伤颇深,又高傲好强,待将血气彻底压下,才松开逐晨。
可他未与逐晨一起回去,甚至未叫逐晨看清他的脸色,直接甩袖召出瀚虚,踏剑而去,行色匆匆,略显一丝仓促。
逐晨一路浑浑噩噩的,回到朝闻,看见大魔时才想起来,自己应该是带若有、若无来找人的,怎么这俩魔修不见了?
大魔正重操旧业,在帮人算命。
逐晨跑过去,将他拉离摊位,跟他到了角落,商量道:“大魔,你做魔这么久了,又会治病,请去帮我看看我师父吧。他似是不愿见我,可我瞧他状态不对,像是受了重伤,又在遭魔气反噬。”
“他这是心魔作祟。”大魔摇摇手,了然道,“他以前修道时,磊落无求,道心坚定,敢以剑入道,以剑问心。可他入魔之后,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无论是魔修还是道修,道心崩塌,谈何修道?除他自己,没人能救得了他。”
“心魔……”逐晨呢喃自语道,“师父的心魔是什么?他突然入魔,谁也不知道啊。难道是天下苍生?苍生不是好好的吗?”
大魔回身,觉得她这话荒谬得可笑:“什么苍生?心魔只因私欲而生,苍生是成不了心魔的。你以为你师父,半步登仙,就没有自己的烦恼了吗?我告诉你,即便是神,也免不了一念入魔。”
逐晨只觉他这话说得通透,似乎什么都明白,问道:“那是什么?”
大魔随口一句惊人之语:“你便是他的心魔。”
“我?”逐晨不假思索地反驳道,“我怎么可能他的心魔!我什么都没做!”
“这你可问不得我。”大魔摊手,“何况心魔,不在于你做过什么,在于他想对你做什么。”
风不夜能想对她做什么?这话说得也太暧昧了。
逐晨上下打量着他,退了一步,哼道:“你不会是个骗子吧?”
“嗯?”大魔冤屈道,“我骗你何故?”
逐晨撇嘴:“你说你会算姻缘,结果到头来只是一道圆光术。圆光术也就罢了,你问的只是片刻后会发生的事。可我没有让你预知未来,我让你算的分明是姻缘啊!哦不对——是你主动要为我算的!”
大魔眉毛上挑,心说怎可能?他千万年的道行,只能看见弹指数息过后的时间?
他只说了句“抱着你”而已,尚未描述自己看见的画面,是逐晨自己这样觉得。
大魔摇头:“不是。”
逐晨:“那你求的也不是姻缘吧。”
大魔叹道:“你不相信,我无话可说。”
逐晨:“是你这话说的毫无道理。你说师父的心魔是我。既生心魔,那必是心中有所恐惧。难道师父还会怕我?”
二人沉默。
大魔无心解释,只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眼神中皆是意味不明。
逐晨虽辩驳的强烈,可某些想法已深深刻在脑海中,一出神就会朝着那边遐想过去。
没一会儿,大魔叹息着说:“由爱故生怖,由爱……”
逐晨忙打断了他:“你不是说你不知道吗?!”
大魔笑说:“我不知那道友如何想,可我知这世间还是有道理的,你不能不让我讲。”
逐晨觉得若是自己有心魔,那根源一定就是大魔,她用力挥了下手,怨念道:“你给别人算命,都是说好话,叫他们开心,怎么给我算命,却把我激得满心烦躁?”
大魔一指点中她的额头:“他们顺遂,我说的就是他们喜欢听的。你心里有鬼,自然我说什么你都……”
“罢了罢了!”逐晨大声打断了他,几是落荒而逃,临走时还要嘴犟一句:“我命由我不由天,其实我是不信算命的,再会!”
逐晨一路跑远,待看不见人影,才松了口气。她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看见了鬼鬼祟祟躲在店铺里的两位魔修。
若有、若无佝偻着背,小心将自己缩在阴影中,低声细语。
逐晨走过去,挡住二人身前的光线,跟着蹲下,问道:“你俩跑什么呀?方才人怎么不见了?”
若有用气音道:“我闻到了魔君的味道。”
逐晨鼻翼翕动,嗅了嗅,说问:“你们魔君身上还有味道?是不洗澡吗?”
“嘘——”两人恨不得捂住她的嘴,又不便动手,在一旁急得手舞足蹈。
若无激动:“你可莫要乱说!这么近的距离,当心让他听见!”
若有说:“那是上古大魔的魔气!不是什么臭味!你带来的那位魔修身上就有。”
“我知。”逐晨说,“他修为确实厉害,可你们至于这样吗?好歹都是魔修,不该去求他罩着你们?”
修士也怕魔修也怕,害羞草都不带他们这样的。
若有解释说:“我魔界的新魔君,身上就有一缕上古魔气,因此修为进阶比寻常人快上百倍。所以我二人怀疑,那位道友其实就是魔君佯装!”
“……啊?”
逐晨险些被二人带歪了思路,但实在无法将大魔的气质与“魔君”二字结合起来。想来以大魔的性格,也不会干这样的吃力事。
“不是的。”逐晨说,“那位是寥寥云的朋友,不是魔君。他若想做魔君,千百年前就做了。”
“原来是寥寥云的朋友啊?”若无抚着胸口安然道,“不是魔君就好。你不知,我们魔君性情残暴,若是来了朝闻,你我都要有危险了!”
若有忙拦住他:“不要提魔尊的尊名,据说,他能听得见。切莫将他招来。”
若无后怕道:“好。那往后我就称他为……暴君。”
逐晨见他二人草木皆兵的模样,不以为意道:“危险……还真不一定吧?我师父在呢。”
说起风不夜,逐晨的声音又低了下去。
若有擦干虚汗,扭头发现梁鸿落正两手环胸地站在外面,表情阴沉,边上还放着两个大竹筐,显然是一个兢兢业业的打工人。
他见同是魔修,且梁鸿落的修为比自己要高深一些,自己已经实现财富自由,对方却还在忙碌着养家糊口,不由心生不忍,抬手招呼道:“鸿落道友,过来,过来啊!”
逐晨放心不下,干脆道:“那你们与鸿落道友一起去拜会大魔吧,我再去看一眼我师父。”
第93章 心魔
风不夜封闭了房屋的门窗,凝神入定,本想要尽快修复受损的经脉,可是一提起法力,血液中刚平息下去的躁动,又再次翻涌起来。
他胸口的那股龙魂,似乎察觉到他的虚弱,正趁机攻陷他的神识,试图吞并他的魂魄。
这道龙魂,本是风水山脉中绝佳的一道龙脉,被魔界界碑生生斩断,又受魔界气息滋养,千百年后竟意外化出一缕残魂。
世间早已没有龙这样的神兽,这残破的龙魂大抵是凭借天道气运,夺得最后一丝龙气,残喘于世。它的由来,还是前世逐晨告诉他的。
……彼时逐晨与他说了什么?
风不夜的听觉被嘶吼的龙鸣声所霸占,那浑厚的、发泄似的怒吼,打断了他所有的思绪,并在他脑海中绘制出一副混乱的画面。
各种嗜血的冲动伴随着他逐渐飘远的意识,自他灵魂深处溢出,到了后面,他的世界里充斥着血腥味的“杀”字。
他仿佛重新回到了被魔气肆虐的人界。
昏沉的天空、萧瑟的寒风、荒漠似的土地,与处处高垒的尸骨。
空气中是各种腐朽的味道,剑尖所指,早已分不清是敌是友。
风不夜浓黑如墨的眼睛淡淡扫过,波澜不惊,手指掐出静心的法决,欲将眼前的幻境除去。
突地,袖子叫人轻轻勾了一下,那人怯怯叫道:“师父。”
风不夜的手指犹如触碰到了最尖锐的刀刃,轻微抽动,想要躲避。他低下头去,看着对方那张额角冒着冷汗的脸,敛下眉目。
她身上的血腥味,浓烈地直呛他的鼻喉,让他一瞬间暗讽自己的昏沉,竟也会着了这样简单的道。
周围已不知何时围聚了一群修士,他们的刀剑上还带着血渍,高举着讨伐的旗号,将兵刃对准了已无从反抗的“逐晨”。
“道君,交出这魔修!我今日定要杀了她,为我同门报仇!”
“多少道友皆是罹难于魔修之手,此人不死,难以服众,即便是徒弟也不该包庇!风不夜,你教出的徒弟,现下就将她杀了!”
“道君,她既落到你的手上,你该清理门户才是!”
“逐晨”用力地攥住了他的手,似乎是生怕他会拒绝。
风不夜眸光闪动,低垂着的手微微发热,好半天才道:“我会将她带回去,好好看管。”
“不可!今日不是她死便是我亡!”
风不夜本欲将手抽回,结束这场荒谬的试炼。“逐晨”落下一道泪水,无助地将脸贴在他的手边,希求道:“师父,我想回家。”
风不夜耳边只闻得她的声音,重复了一句:“我要带她回朝闻。”
“不行!”
所有的人都变得面目可憎起来,狰狞地叫嚣,要让她葬身于此。
瀚虚剑也开始震颤,剑身上杀意蓬勃,诱导着他将剑意指向那群凶残的修士。
不是的。
风不夜心道。
逐晨根本不愿意与他回去。
因此他才生这心魔。想将人带回去,困起来,叫她好好听话。他不想再在剑阵上见到逐晨,听她说什么“不同道”、“不同路”。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可以共存的道?逐晨太过天真。所谓的尊重,是由力量得来的,不是退让。
她才不会如此,卑微地,听话地,求着他带她回去。
然而当剑气杀来时,风不夜还是挥袖将它挡下。
他视野中的人,仿佛完全变了一副样貌,还长着那些他熟悉的脸,却再不似平日的和颜悦色,嘴唇一张一合,吞吐着最残酷的用词。
他知这些人,不过都是他心魔所幻,他不该在神识中起了杀意。可那龙魂偏要与他作对,催使着周围的修士,招招致命,劈向他身侧的人。
风不夜默然而立,指尖扣在“逐晨”的手腕上,本就白皙的皮肤外面,暴突起根根青筋。他目光沉得可怕,瞳孔中倒映着缩小的人影与闪烁的剑光。
“师父!”
声音重叠,一道响在他身前,还有一道似从天外而来。
两声混在一起,风不夜分辨不清,只听出了其中的惊慌与恐惧。
他手指一松,在最后的一刹那,身体仿若失去控制,待回神时,瀚虚剑已飞了出去。
这一剑犹如落在他自己的身上,从脖颈到腰腹都生出一股开裂的痛楚,疼痛终于刺得他清醒了一些,可身上的魔气也是猖狂了三分。
风不夜何等高傲之人,纵是如此也不肯退却,索性执剑迎击上前,将面前的人影斩个干净。
“师父?师父!”
反反复复的呼声响在风不夜耳边。
逐晨进屋时,风不夜已完全没了神志。魔气浓烈如水,从他身上淌出。他紧闭着的眼睛里,瞳孔不安地转来转去,嘴里还连喊了好几声她的名字。
逐晨将他放平,躺在床上,没一会儿,就见他咳出些微血沫来,可见是在修炼中出了差错,难以回神。
她对魔修也了解不深,照大魔所说,风不夜这是被心魔所困。
天呐,天呐!这可怎么办?
逐晨想不到自己有哪里的魅力,让风不夜痴迷至此。但人的优秀,或许总是体现在不经意间。
仔细想想,她的觉悟,她的见解,确实是凝聚了几千年智慧结晶的结果,比当代人要超前一点。
难道风不夜就是看上了她人性中的光辉?
可她的光辉,至于让风不夜在梦中厮杀成这样吗?
逐晨洗了把毛巾,捏在手里给他擦汗,纠结地喊了他数声。不料见他身上魔气更盛,不仅没有消退,还顺着缠上了逐晨的指尖。
逐晨将手按在他的胸口,听到他的心脏同擂鼓似地锤击,一下微弱,一下猛烈,无规律地交错,带着他的生气不断流逝。
逐晨试图用【若水】进行补救,可那点微弱的灵力进了风不夜的身体,不到片刻就被吞噬,没起到半点作用。
逐晨心急,又想用【扶水】为风不夜止住疼痛,一股热流直接从他唇角溢出,并不能减缓他的负担。
逐晨忙给他擦拭,衣服都被染红了,床上的人还紧皱着眉头,昏迷不醒。
她开始懊悔自己先前不多学点法术,若她也有像风不夜这样的天资,一定能做得比现在更好。
逐晨手中皆是暗红色的血渍,她随手在裙子上擦了擦,将风不夜抱到怀里,眼角也染上了薄红。
混乱之际,逐晨忽然想起还有一个办法。
她从记忆中翻出【沐水】的功法,磕磕绊绊地施展出来,把风不夜身上的魔气吸了过来。
不想真的有用。
缠绕在风不夜身上那狂躁的魔气,像寻到了一个发泄口,顺着逐晨的指引,大多进了她的身体。
这股浓郁的魔气,与逐晨先前吸纳空气中的魔气截然不同,冰凉得好似寒霜,将她冻得瑟瑟发抖。
逐晨睫毛轻颤,轻轻吐息。还未从这寒冷中适应过来,丹田处燃起一道热意,那热意越来越烈,见到魔气,就像遇到了引燃的气体,瞬间暴涨,燃烧了起来。
不消一会儿,逐晨又开始燥热,身体里好像真的有一把火在烧,将她烘出了满身的虚汗,全身血肉都要烧干了一般。
好在这种折磨只维持了一阵就减缓了,风不夜身上的魔气也开始收敛,表情趋向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