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句话说,大周皇帝让他娶谁,他便只能娶谁。
当真是嚣张至极。
达木勾了勾唇角,无声一笑。
他明知对方未给自己丝毫选择地余地,可偏偏又无可奈何。
如今大周国运昌盛,夷族,还真不敢在大周面前叫板。为今之计,只有借大周之势,让夷族稳定下来,从而更上一层楼。
所以,和亲公主究竟选哪个女子,对达木来说也无甚区别。
只要她顶着大周公主这一名头便好。
不过……
达木脑海中莫名想起那日在街上偶然遇见的那位带着帷帽的女子,以及她不堪一握的腰肢来,心中不由得一动。
“听闻成化顾氏百年底蕴,族中子弟如芝兰玉树,钟灵毓秀,若能求娶顾家女,那便是我夷族莫大的福气。”
达木躬身行礼,言辞恳切。
可此言一出,殿中众人的神情,都有些微妙。
成化顾氏,说的便是当朝太尉顾清之的家族。
顾氏一族簪缨世家,屹立百年而不衰,家族之内人才辈出,自当得起“芝兰玉树”与“钟灵毓秀”。可人算不如天算,顾清之父辈那一代出了不少变数,虽说顾清之继续稳住了顾氏,可如今的顾氏,早已不同于当年的“成化顾氏”。
或者说,当年的成化顾氏视顾清之为弃子,如今这个以顾清之为家主的顾氏,早已将当年的成化顾氏,视为腐肉。
且如今顾氏主脉中并无女子,也就是说,根本无人能被称为“顾家女”。
达木这番话,乍一听有些突兀,可细细想来,倒也合情合理。
年轻帝王的弦外之音已然十分明显,达木娶不到真正的大周公主,自然要尽力挑来一身份尊贵的女子,既有利于他在夷族内巩固地位,也免得被大周敷衍看轻了去。而顾氏女,自然是首选。
只可惜达木身为外族人,并不了解顾氏之变,这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殿中之人几乎都是这般想法,就连闻樱与周景初也不例外。
只有顾清之微不可查地皱了眉。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上回闻樱提醒他注意达木时,所说过的话来。
虽说闻樱当时是为了拐弯抹角地让他注意达木,说出的话定然夸张了许多,但所言之事也不假。
什么借搀扶之名借机吃豆腐,什么目光毫不隐晦地上下打量她,应当都是真的。
且闻樱那日与达木分开后,径直来了太尉府。难不成达木当时便动了心思,悄悄尾随闻樱,见她入太尉府,便误以为她是顾氏女?
顾清之思及此,目光不由得沉了几分。
达木的语气,分寸感拿捏得极好,并不让人觉得他是在刻意要求什么。周景初哈哈一笑道:“王子诚心求娶顾家女,朕也乐得成人之美,只可惜,顾氏并无适龄女子,只怕王子的愿望要落空了。”
周景初的答复并未出乎达木意料之外,只不过面上功夫还是要做足。达木面露遗憾之色,似是十分惋惜一般,而后又似想起了什么般继续道:“看来是我无福了。不过顾氏一族家风端正,想来旁支的女子也是万里挑一,若是太尉大人不嫌弃,从旁支中挑一位姑娘嫁与我为妻,也是极好的。”
夷族再不济也是草原上实打实的部落,哪怕大周与夷族实力相差再悬殊,达木也是夷族中身份尊贵的王子。此番和亲,周景初虽不会将嫡公主嫁过去,可再怎样也会挑一位有身份的女子,封公主之位,让其风风光光地嫁去夷族。
达木主动提出只求娶世家旁支之女,可谓将姿态放得极低了。
达木说完这番话,心中也无十分把握。
他能否抱得美人归,全看大周皇帝怎样解读他态度。
若是大周皇帝是个听惯了好话的,认为他姿态卑微,便会认为夷族有自知之明,便不会冒着让朝臣心寒的风险去挑一位高官之女,而是顺势将顾氏旁支之女许给他,既不会让朝臣割爱,也应允了他的“请求”,可谓是一举两得。
可若是大周皇帝是个心思重的,那他这番话就听着让人生疑了。
京中士族那般多,能与顾氏比肩的也并非没有,他这般执意于顾家女,倒显得太过刻意了。
周景初不过顿了一瞬,便笑道:“和亲人选,怎能如此草率?你为夷族王子,自当与我大周公主相配。只可惜明月被朕宠坏了,性子急躁,不沉稳,当不得夷族未来王妃。好在朕还有一小妹,品性温良,若是由她去往夷族,朕也便放心了。”
周景初语气未变,似乎并未听见达木所说的什么顾氏旁支女子。
达木知晓事情再无商讨的余地,便也不再多言什么顾氏女不顾氏女,行礼谢道:“多谢陛下,我自当好好珍爱公主,愿与她白头偕老举案齐眉,携手相看大周夷族百年安好。”
和亲一事,至此尘埃落定。
周景初所说的这位小妹,是先帝婕妤之女。当年婕妤因谷欠对皇后图谋不轨而被打入了冷宫,这位公主尚在襁褓中,先帝到底不忍心让无辜幼子跟着受罚,便将这位公主送至贵妃膝下养着。
贵妃自己尚有两女,许是担忧这个送至她宫中的便宜女儿将来会与她自个儿的亲生女儿分宠,便刻意将她养成了天真的性子。小公主单纯且不谙世事,本是极美好的性子,可放在深宫之中,只怕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只是贵妃的女儿刚刚长到待嫁的年纪,还未等贵妃为她二人谋个好人家,先帝便驾崩了。
而后半大的少年太子继位,成了少年天子。
先帝与先皇后先后病逝,新帝年纪尚轻,贵妃原以为他是个好拿捏的,便动了心思,想做那垂帘听政的皇太后。谁知新帝年纪不大,心思倒深得很,贵妃不仅没做成垂帘听政的皇太后,反倒还把母家给赔了进去,就连那两位公主,也被贬为庶人,流放远疆。
只剩那位婕妤之女,依旧留了公主的身份,继续养在宫中。
先帝本就子嗣单薄,加之周景初登基后又铲除异己了一番,能留下来的更是少之又少,到如今,公主只剩两位。
这位公主名唤周楚楚,此时正坐在周景玥下首,听得周景初言语,丝毫不觉惊讶,反倒更像是早做好了准备一般,落落大方地起身谢恩。
而后便当场得封号“成平”,着礼部商议和亲事宜。
自此,和亲之事告一段落。
不少朝臣与贵女都在心里偷偷松了一口气。
闻樱隔着人群瞧了一眼新封的成平公主,只觉她气质纯澈,叫人不自觉便心生爱怜。
闻樱目光稍稍偏过去一些,刚巧便对上达木地视线。
因得上回的事,闻樱对达木印象一直不大好,正要将视线转开,就见达木略微颔首,而后先她一步移开了目光。
不知怎的,闻樱心中忽地冒出拿的起放的下这句话来。
达木方才看她的目光,已然有些许不同,可细细说来又说不清楚究竟有何不同来。
想来是在美人与权利之间,他自知不可兼得,便坦然地选择了后者。
如此果断,如此坚定。
闻樱忽而觉得,达木也没那么让人讨厌了。
她目光在成平公主与达木二人之间流连一瞬,莫名觉得二人的身影十分相配。
达木王子未必不是良人,此后种种,便看成平公主造化了。
众大臣提心吊胆地带着女儿入宫宴,这会儿终于能安下心来四处寒暄了。
和亲一事已经落定,只不过夷族的和亲王子从众人预想地大王子,忽地变成了二王子。
达木满面笑意地与大周官员客套寒暄,可达旦的面色却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
周景初与达木皆将达旦的神情收入眼底,二人目光在空中一碰,达木会意,寻了由头,委婉地谷欠提前结束宴席。
周景初自是很配合地给了台阶下,又说了些场面话,叫人怎么看都觉得此番宫宴宾主尽欢,而后便与夷族使臣一前一后起身离去了。
既然主角儿都退了场,大臣们自然也都陆续散了。
闻樱跟着太傅夫妇,正准备出宫回府,却被身后匆匆上前的宫婢拦下。
那宫婢好容易追上太傅一行人,对闻樱笑吟吟道:“闻姑娘请留步,明月公主有请。”
闻樱认得这是周景玥身边的大宫女,正谷欠点头应下,又想起自家爹娘还在一旁,便转头投入询问地目光。闻樱从前被周景玥以叙旧之类的名头召入宫陪伴解闷儿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太傅夫妇早已见怪不怪,自是点头应下,叮嘱了闻樱几句,便出宫回府去了。
宫婢带闻樱逆着人流往内宫去,一路上招来不少或羡慕或嫉妒地目光,闻樱全当没看见,目不斜视地跟着宫婢一路往里走去。
第60章 顾氏
待绕过方才宫宴的大殿,闻樱一抬眼便瞧见周景玥正站在不远处,十分开心地对她挥着手。
四周并无外人,闻樱便也不那么拘谨,上前来到周景玥身侧,很是自然地与她并肩走着。
周景玥与闻樱许久未见,小姐妹间自然有许多体己话要说,可方才才过了宫宴,二人说着说着,不自觉又回转到和亲一事上去了。
“蓁蓁,不知为何,我心里有些难受。”
周景玥不必去和亲,不必像原书中一般落得身死异乡的结局,闻樱自当是松了一口气。
可想到原书中明月公主的下场,二人又隐隐为这位成平公主担忧起来。
周景玥眉头渐渐皱起:“我虽因得当年之事而与成平素来不亲厚,可一想到那样的结局,心里还是一阵难受。”
周景玥说的“当年之事”,自然是当年成平公主的生母妄图谋害先皇后一事。
周景玥当年尚且年幼,本应当是不记事的年纪,可当年婕妤几乎就要得手,先皇后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险些拉不回来,叫他兄妹二人后怕不已,连带着对年幼的成平也生出几分厌恶来。
虽说自那以后成平便被送去别的宫中养着,与婕妤几乎再无瓜葛,可周景玥每每瞧见她那张与婕妤肖似的面容,便提不起好感来。
闻樱对宫闱旧事知之甚少,也不便多问,见周景玥情绪低沉下去,思索一番安慰道:“今日得见达木王子,见他气质斐然,未必不是成平公主的良人。”
的确,原书中明月公主被许给了大王子达旦,而此番迎娶成平公主的,是二王子达木。
虽说闻樱因得先前街上偶遇一事对达木印象不大好,可今日见他在宫宴之上的谈吐举止,想来日后非池中之物。
大王子达旦虽然是夷族现任首领属意的继承人,但夷族最终落入谁手中,还未可知。
周景初听得闻樱言语,细细思索,的确是这么个理儿。
原书中明月公主落得凄惨下场,说到底,最直接的原因还是达旦。
周景玥这般想着,觉得心中好受些许。
闻樱瞧着她并未好转多少的脸色,早已将她的心思猜了个七八分,无奈在心中叹了口气。
闻樱大约能猜到,周景玥之所以这般担忧,无外乎是觉得她躲过了这一劫,却又将其莫名加给了成平公主。若是日后成平公主落得原书中明月公主一般的下场,只怕周景玥要将一切都怪在她自己身上。
就好比面前的荆棘路通向深渊,须得有一个人要跳下去,周景玥不跳,成平便代替她跳。
这些话听着像是歪理,但一时间又找不到什么由头将它捋明白,闻樱无奈叹口气,如今一切尘埃落定,她只想让小姐妹莫要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周景玥也知晓自己再多想也无益,勉强一笑,正要岔开话题,就见周景初与顾清之迎面走来。
周景初最是了解自家妹妹的性子,见她如此神情,几乎一眼便猜到她心中所想。
左右身旁也无外人,周景初直截了当道:“成平和亲一事,你不必太过忧思,此事,是她主动与我要求的。”
此言一处,身旁三人都微微有些讶异。
周景玥讶异,是因为事情并非她所想,成平去和亲,不仅非形势所迫,反倒还是她自己主动求来和亲公主身份的。
而闻樱与顾清之之所以讶异,皆在于帝王说起天家秘事,竟不避着这人?
闻樱倒稍稍好些,抛开别的不说,顾清之乃当朝太尉,而和亲必然会牵扯到朝政,因此顾清之知晓些内幕,倒也说得过去。
顾清之却是十分诧异了。
他虽知晓闻樱与明月公主格外亲厚些,却不曾想皇帝也不拿她当外人避讳。
再想到从前皇帝便装出宫去他府上那回,直接便给了闻樱一枚能出入宫闱的腰牌,顾清之心中更是一阵烦闷。
虽说他知晓那枚腰牌十有八九是明月公主代为转交,可一想到那日二人相视而笑的画面,顾清之便觉心中有股说不清道不明地情绪开始翻涌。
周景初权当未察觉到这二人的怪异眼神,陆续对周景玥道:“成平前日找到朕,愿主动替大周分忧。”
而后,便把当日的情形大致说了一说。
原来成平自知周景初兄妹二人因得当年婕妤所做之事,连带着对她也无甚好感,留在宫中小心谨慎一生,倒不如去那西北草原之上,虽前路茫茫,却也许能看见不一样的风景。
闻樱大概听明白了始末,对这位成平公主莫名生出许多好感来。
依周景初的性子,虽会介意当年之事,却也是个明事理的人,明白婕妤所作所为并不能让成平公主来替她还债,大周公主应有的,成平都会有,周景初不会亏待于她。
若她留在宫中,大约是默默无闻地继续住在某个宫室中,待皇帝哪天突然想起来她已到了适婚的年纪,便为她寻个合适的驸马。
只是当年婕妤一事动静儿不小,周景初兄妹二人虽从未难为过成平,可看在婕妤的所作所为上,大约也是无人真心想取成平公主的。
毕竟帝王之心最是难测,谁也说不准这笔旧账往后还会不会被拿出来翻,无人敢将自己的家族与仕途押在其上。
成平公主虽被贵妃刻意养成了天真的性子,但并不意味着她是个傻的。更何况贵妃一朝倒台,连个能明面儿上护着她的人都没有了,成平在这深宫之中,仿若一夜间长大。
与其在大周兢兢业业地过一生,倒不如远去异乡,若得良人,也算一生之幸。
并且,也能让皇兄皇姐知晓她的好。
最后这一句,成平虽未亲口说出,可周景初能从她亮晶晶的眸子里看出这般纯澈的心思。
周景玥听完,心中不知该做何滋味,良久,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道:“我私库中有不少稀奇物件,正好能为成平多添些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