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不懂事,长大了才渐渐明白过来,直至做了母亲,方才懂得和心疼哥哥与阿娘。
五岁离家,去往血雨腥风暗涌的匈奴,能活下来,太是不易了。
如若巴图尔就此离开她,六岁的孩童去往一个与月氏全然不同的国家,他该如何此处呢?
她要去齐国陪着他长大,她应当去陪他长大,等到他能够独当一面,那她作为母亲的职责才算是真正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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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宫里遣人来接她,说是皇上皇后设了家宴,一家人一起吃顿饭。
娅弥有些恍惚,这算什么家人呢?自她出生开始便未曾见过,有些了解也只是从母亲偶尔吐露的只言片语当中知晓。齐国的皇帝,母亲的哥哥,她的舅舅,太陌生了。
她很小的时候,曾问过母亲齐国是什么样的,像月氏一样漫山遍野的草原吗?有雪山吗?有奔腾的马儿,成群的牛羊吗?
彼时的姜瑉君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说道:“齐国,没有那么多的牛羊马匹,也没有广阔的草原、巍峨的雪山,但是那里有红花绿叶,流水茂林,有亭台楼阁,酒街瓦肆,有才子佳人,还有和尚道士。齐国什么都有,遥遥想去看看吗?”
娅弥抱着姜瑉君的脖颈念叨:“阿娘跟遥遥一起去吧,好吗?”
那时的她看不懂阿娘脸上的神情,也全然想象不出姜瑉君给她勾勒的异国,如今一见,方知令她魂牵梦萦的地方是这般模样。
宫阙重重,雕梁画栋,侍女仆从们提着泛着温暖烛光的灯笼踽踽前行,马车碾过宫道,黄昏中有微风,伴着清淡的熏香袅袅如烟。
马车停在一座宫殿前,内侍将她牵下马车。姜祁玉站在高堂之上,玄色团金广袖长袍在风中拂动,他看着她。
娅弥扶着内侍的手走上台阶,她刚换了齐国汉人的装束,裙裾很长,她时常踩到,走得有些艰难。
忽然一只手伸到她面前,娅弥抬眼看去——是姜祁玉。他的手已经在沙场上历经风霜雨雪,斑驳不堪,老茧粗粝,根本不是一个锦衣玉食帝王家嫡长子该有的手。
娅弥望着他,笑了笑,将手递给他。
姜祁玉示意内饰退下,二人相携走上阶梯,在殿门外站定放下。
“今日就只有我爹娘,我弟弟还有我,你不要拘束,就只是家常便饭。”
家常便饭。娅弥在口中咀嚼这几个字。
“巴图尔呢?”
“王子已经安歇了,王后若想见他,饭后我叫人带你去。”
娅弥没再说话,跟着他进了大殿。
殿上端坐着皇帝皇后,一旁的姜祁箴见她来了,连忙起身行礼,娅弥回礼又拜见过姜褚易与刘皇后这才落座。
确实是家常便饭,几人的衣裳穿着也不讲究,也没得旁人侍候,就他们坐在一起闲话。
端上来的菜有许多娅弥从未曾见过,她只从侍女口中听见什么鱼啊虾啊蟹啊的,可一见到这些东西的样子,看着它们奇形怪状的模样,就有些下不了口。
姜祁玉瞧见她这副模样,召来一旁的侍女:“你去服侍王后用餐。”
娅弥这才解脱。
姜褚易看了他们一阵,瞧见娅弥颇为新奇地盯着侍女剥虾,不知想起了什么,长长地叹了口气。
刘皇后瞥了他一眼,堂下的人也听见,纷纷抬头看过来。
姜褚易搁下筷子,停了一会儿,又看向娅弥。只见娅弥颇为不解地望着他,那张脸,像极了姜瑉君。尤其是见到新奇物什时眼里放出来的光,与十几岁的姜瑉君如出一辙。
姜褚易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你和你母亲,很像。”
娅弥先是一愣,复又回过神来,淡淡一笑:“父亲也经常那么说。”
“他还说过什么?”
“他还说……我的脾气也特别像她,尤其是阿娘刚去月氏的时候。”
姜褚易想起了多年前姜祁玉从月氏回来,向他描述娅弥时说的话,笑着点点头:“像,像极了。”
他看着娅弥说道:“你既来了齐国,便不要好生安心地住下,不要又其余过多的担忧,等巴图尔长大成人,是去是留,皆由你自己裁定,我们不会逼你。”
娅弥颔首:“多谢陛下。”
“叫我舅舅吧。”姜褚易说。
娅弥微微一愣,她悄悄抬眸看向居高临下的姜褚易,犹豫再三,缓缓说道:“舅舅。”
姜褚易淡淡一笑:“好孩子。”
用完晚膳,姜褚易让姜祁箴送娅弥前往巴图尔的寝殿。娅弥有些诧异,瞧了姜祁玉一眼,姜褚易又忽然说道:“祁玉,阿云今日是不是也要从侯府省亲回来了?”
姜祁玉连忙回道:“是,是今儿回家。”
姜褚易瞧着他:“那你早些回去吧,阿云带着修儿来回奔波也累了,你去接他们。”
姜祁玉没有过多的迟疑,行了礼后便离开。
姜褚易对着娅弥笑了笑:“你与你表兄也算是旧识了,本应该让你们叙叙旧,奈何他家中事务繁多,就不能作陪了。”
“娅弥明白。”她浅笑回应,跟着姜祁箴离开。
十余年蹉跎光阴,世事龃龉,年少莽撞,你我,也只是过客了。
娅弥跟着姜祁箴穿梭迂回在宫墙回廊之间,一株花树探出墙头,清香扑鼻。
娅弥问:“这是什么花?”
“玉兰。父亲喜欢玉兰,是以宫中常种这种树。”
“玉兰?”娅弥惊呼。
姜祁箴有些不解:“有何不妥吗?”
娅弥自知自己失仪,连忙摇头:“并非不妥,只是阿娘还在世时,十分喜欢这花,父王本想在月氏也种的,只是不知为何一直种不出来。”
姜祁箴笑了笑:“若是王后喜欢,我们亦可遣人在王后的寝殿里种一些。”
这话让姜褚易知道了,一日下朝,他带着娅弥去了宜兰殿。
他问:“你说你母亲喜欢这花?”
娅弥点头:“嗯。”
姜褚易沉默半晌,回答道:“玉兰多生长于南方,月氏种植颇为不易。你若喜欢,等日后你要回去月氏,我命人给你送过去。”
娅弥惊讶:“送往月氏?可……路途遥远,如何送得到?”
姜褚易敛了神色,良久才叹气道:“你母亲生前没能回家,她死后你若是能替我在她陵前栽一株玉兰,也算是了却我一桩心事了。放心吧,不管多难,我都会替你送到的。”
娅弥挺进这话,心中激动地险些落泪,她还有所求,但只是不知当不当讲。面上难为,一眼被姜褚易瞧出。
“还有什么要说的?”
娅弥支支吾吾半天:“舅舅……可否替娅弥画一张母亲的画像?亦或者……教教我如何画?父王没有阿娘的画像,事后一直懊悔,娅弥想……想替父王画一张。”
姜褚易看着她,心中唏嘘,点头答应:“好。”
宜兰殿整洁依旧,熏香袅娜,玉兰芬芳。殿门大开,阳光洒落,蝴蝶花瓣随风飞舞,时而吹落宣纸上。研磨铺纸,几笔成就芳华,姜瑉君的容颜在姜褚易手下慢慢展开,显现,出神入化。
画的是十五岁的姜瑉君,是姜褚易眼里的她,却不是娅弥眼中的她。
娅弥问道:“这是阿娘吗?”
“嗯,她及笄礼那年的春天。”
那年的姜瑉君,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天之骄子,享受着长辈的宠爱与万民的朝拜。她是齐国最绚烂的太阳,是耀眼的花。
画中的姜瑉君一身月白色海水云崖暗纹长袍,罩着如雾如烟的素纱襌衣,她挽着高髻,发上缠着丝绦,又缀以晶莹南珠,发丝飞动,她怀中抱着新折的玉兰花枝,双眸低垂,嘴角含笑,像个刚入凡尘的姑射仙子,美好得不可方物。
作画之人笔触温柔坚定,整幅画无一出错犹豫,像是画了多年。
姜祁玉从外走来,正见娅弥与自己父亲一同伏在桌上作画,阳光洒入窗牗,斑驳在画像上。他们拿起端详,满目温柔。
“阿娘真好看。”娅弥喃喃自语,失神地伸出手去触碰,不知为何,泪就落了下,“阿娘陪我的时间……太短了,短到我都无法深切地去了解她,她就已经不在了……”
姜褚易摸了摸她的头:“你若是想知道,舅舅可以跟你讲讲,你阿娘曾经的事。”
“当真?”
姜褚易朗声笑到:“只要你不嫌烦,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姜祁玉就站在殿外看着他们,听见这话也笑了,本还想进去请安,如此一来,也不好打搅,转身就要走。
沈西云正巧从外走来,见姜祁玉果然在此,一把扑进他的怀里:“你又乱跑!”
姜祁玉见她顽劣,失笑,又拍了拍她的背哄道:“你与阿娘聊得开心,我坐在一旁只会惹你们嫌,还不如来找我爹。”
沈西云盯着他,努努嘴道:“我才不相信你只是来找陛下的。”
姜祁玉无奈笑道:“你又来?”
沈西云一巴掌拍在他的肩头,耍小脾气:“怎么?还不允许我吃醋了?当年求娶你表妹不成才娶的我,成亲生子后直接就跑去了大西北打仗,理都不理我……你这颗心啊,是我奔波千山万水去找你才得到的,还不能让我护护食了?”
姜祁玉拿她没办法,揽过她的肩膀朝外走去,嘴里还念念有词:“好,那就都听夫人的。嗯?”
沈西云也不计较了,头倚靠在他的肩膀,跟着他走出门去。
娅弥其实一早便瞧见了,她抬眼看了看他们的背影,淡淡一笑,低下了头。
“你与祁玉缘浅,如今这般,是最好的结局。”
姜褚易没头没尾的句话,听得娅弥一愣,她忽然又笑道:“白驹过隙十数载,我与他各自成婚生儿育女,年少情愫终是会被消磨,不过我们尚能保留几丝亲情与友情,也是再好不过了。”
此话一落,姜褚易有些恍惚,一时之间不知她是在说她与祁玉,还是在说自己与念念的那段前尘往事。可转念一想,他们那段止于年少的不为外人道也的隐秘情感,如今又还有谁人知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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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图尔十五岁那年,被姜褚易赐了汉姓——方,取名方通,愿他做一个方正守矩,通达四方的君子。姜褚易信守诺言,对巴图尔如同自己的外孙一般,疼爱器重,让他与其余皇子皇孙们一同读书识字明理晓事。十五岁的巴图尔,能背诗文,晓经义,作辞赋,是个知书达理的好孩子。
娅弥心事已了,也不愿再呆在齐国,择日要启程。巴图尔不舍得她,又不想当众丢脸,只好偷偷跑进娅弥的寝殿抱着她哭。
娅弥摸着他的脑袋,安抚道:“巴图尔,人总是要长大的。”
“可是这宫里的兄弟姐妹们长大了,他们的母妃也都还在他们身边啊!”
娅弥叹气:“你与他们不同,你自来到齐国开始,你便与他们不同。他们如此是天经地义,而你却不能。你身上是家仇国恨,是你父亲你兄弟姊妹你族人的血债啊!你在此受庇护,从来不是理所应当的,你要强大,要独立,要做的比他们每一个人都要好。那你在这里才有立足之地,你明白吗?”
巴图尔不是不明白,只是他舍不得母亲。他看着娅弥含泪的双眸,委屈地点了点头。
姜褚易带着一众人为她送行,还顺带给了她上好的笔墨纸砚以及水墨颜料。姜褚易画的画像她也带着了,可她也更愿意自己去画。
待在齐国的九年,她住在母亲曾住过的宜兰殿,习琵琶,学绘画,她想把这些都带回去,带回去给思念成疾的父亲瞧瞧,他一定会高兴的。
姜祁玉也在送行队列之中,他望着她,隔着众人,笑着对她说:“保重。”
只二字,前尘恩怨情仇一笔勾销,娅弥亦朝他点了点头,转头走进马车。
等到她回到月氏,父亲兄长早早迎接,曹姑姑也是焦急。一见她下马车,连忙迎上来抱住:“孩子,你真是担心死姑姑了。”
忽罕邪带着图安上前看她,舒了口气道:“回来了就好,哪儿都比不得家里。”
娅弥看着久别的家人,上前一把拥住,风吹干她的泪:“我回来了,父王,哥哥。”
她带来了齐国的玉兰花还有姜瑉君的画像。
那是忽罕邪生平第一次看见真正的玉兰花,齐国送来的树苗不大,就小小一株,不比忽罕邪高。他命人将花树尽数搬到曾经为瑉君养花的温房栽好,看着看着,忽然说了句:“原来……真的需要用树去栽啊……”
娅弥放从外头回来,手里拿着画卷,倏地听见这句话,心头五味杂陈。她掀起帘子,对着忽罕邪笑道:“父王,我还带回来一样东西。”
忽罕邪抬眸看向她,不明所以:“什么?”
娅弥让他拿着画卷的尾部,自己则是拿着头部,缓缓展开。
先是姜瑉君的眉眼,再是她抱着玉兰花,而后是她的全貌。
栩栩如生,如人亲临。
忽罕邪呆住了,他半晌没动,娅弥也不敢叫他。
他哽咽了一下,双手微微颤抖,他抬头问道:“这是谁?”
娅弥看着自己父亲面上的神情,心中苦涩难耐,强忍着眼泪:“是阿娘。我问舅舅讨来的。”
“是你阿娘?”忽罕邪又问了一遍,他其实早就认出来了,在乍看到她眉眼的那瞬间他就认出来了,只是他不敢相信,他不敢相信娅弥竟真的带回来瑉君的画像——他魂牵梦萦,求而不得的思念。
忽罕邪五十七了,双鬓微白,不再是曾经那个张扬恣意,放荡不羁的少年郎了。可他在看见姜瑉君的画像后,那眼里闪烁出来的光,仿佛还是那个满心赤诚的少年。
“是你阿娘,是你阿娘……”他喃喃,右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是我初见她的模样,是她……”
娅弥笑了,眼里还带着泪:“父王,我把阿娘带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