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夫妻二人一路将青丘生迎进后宅,重又见礼。青丘生叫童子捧了一个玉匣出来,将一对同心玉佩与他们夫妻做见礼。楼淮祀接了交颈鸳鸯的玉佩,乐了,他这个师叔祖居然也挺知情识趣的,还以为是个知乎者也的老迂腐呢。
卫繁很喜欢青丘生,奉上碗杏仁奶酥,道:“师叔祖现在下榻在哪处,我叫人把师叔祖的行李搬过来。”
青丘生道:“不慌,这里可有道观?”道观清静,宜长居。
卫繁哪肯让远道而来的长辈住道观去:“师叔祖,这里的道观都是乱糟糟的,好些骗香火的,半点都不清静。”
楼淮祀也道:“师叔祖,你去住道观,小师叔非得打我。”
青丘生摇摇头:“汗颜……老夫多年对你小师叔不闻不问,有如陌路,长者慈,幼方敬。不见也无妨。”
“名份在那呢。”楼淮祀嘻笑道,“师叔祖,您老那侄子最重家人,您老不理他,他孤伶仃,不是更可怜。”
什么话到了楼淮祀的嘴里都要打点折扣,青丘生道:“怎就孤伶仃?你爹,你,一个两个都不算?”
“关心哪里嫌多,算上我们一家子,才几个人。再看看侄孙儿我,唉哟,双手双脚都数不过来,这般一比,师叔可不是个小可怜。”
青丘生叹口气:“当年,我行事也是不妥当。”
这话楼淮祀和卫繁就不好接了,说什么也不对。
“师叔祖几时接到信的?”楼淮祀算着时日,青丘生这脚程未免也太快了。
“什么信?”青丘生也疑惑。
楼淮祀吃了惊:“师叔祖不是接了信来书院当老师的?”
青丘生茫然:“老夫在京中听得栖州种种,遂起好奇心,一日晨起意动,就收拾了包袱来栖州看个究竟。石脂、虫金种种,围湖造田,种种异变,眼见方知真假。”
卫繁想起那本书册:“那师叔祖要卖书给我们?”不是为了教蒙学?
青丘生道:“老夫本想着,栖州种种为实,老夫便寻个村落辟间私塾,教幼子读书识字明理。”
楼淮祀赶紧道:“啊呀,师叔祖,我们正在办正经的书院,正缺先生呢,师叔祖来了,正好坐镇。”
青丘生有了几分兴致:“你这书院,有多少学生,岁不过十者有几人啊?”
“这……”这……楼淮祀不知道啊。半知书院眼下就不是个正经的书院,先生与学生都是半道出家的,正经教书的先生没一个,正儿八经读书的学生也数不出多少来。里头的学生十之八九都是学手艺的,先生教得欢,学生学得勤,年纪也大都十二往上,学个大面就可以出去谋生了。
“这我知道,我那有册子。”卫繁忙叫绿萼等去屋子里拿名册,“这还是我大姐姐的习惯成,大姐姐道:纵是学生有如流水,来而又去,也当有名有姓。她编了册子,不管进书院学几日,都需记下姓名籍贯年岁住处。”
“你大姐姐?”青丘生不解问道。什么叫不管学几日,都要记下名姓?这还能学几日便罢休的?这是书院还是酒肆。
楼淮祀也不贪功,道:“书院本是小师叔与卫家大娘子在打理,书院多为教人手艺以求安身,倒没多少学生志在学有所成科举入仕的。”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青丘生不以为怪,“瓮中无明日之炊,哪里有心思念书识字。”
楼淮祀一听这话就知有戏,道:“师叔祖你来了正好,半知书院明岁欲教贫寒子弟免除束修进学,他们若学得好,我还给他们嘉奖。”想想又加一句,“这还是小师叔的主意。”老头对俞子离怀有内疚之情,正好拿来当弱处。
青丘生搁下茶,道:“等下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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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晚间, 俞子离匆匆从工营赶回来,师叔师侄见面,彼此都有一点尴尬。
俞子离心知师叔嫌弃自己阿父做事荒唐,站在青丘生面前, 莫名有点气短, 想想师叔怎么骂自己父亲的?为老不尊诱骗无知渔女, 无有廉耻, 牲畜不如。
青丘生看着俞子离, 有点心虚,自己的师侄竟已这般大了, 再想想,俞子离生而母亡,爹也去得早, 也是可怜。
“师叔手头无有积余, 只有各样藏书, 等我老死, 你留着传家, 眼下这些书没在手边, 惟有一卷前朝名画《万马奔腾图》充作见礼。”青丘生让童子把画给俞子离,再嘱咐, “这幅是真迹, 宫中的那幅却是假的。”
楼淮祀一口茶喷出来。
俞子离嫌弃地掸去袖子边的茶水,直想把楼淮祀按倒狠揍一顿, 一惊一乍的,跟个漏水茶壶似得,喷他一身。
青丘生见楼淮祀和卫繁双双怔忡的模样,道:“上皇藏的那幅虽非真迹, 却也是圣手临摹的,除了不真,样样不逊。”
这再不逊,那也是假的,姬景元还吩咐过,要把那卷画留着陪葬。这……等他外公仙游后,跟祖宗先人炫耀,拿出一幅假的来,龙脸都丢没了。
俞子离谢过青丘生后,轻踢了楼淮祀一脚,低声道:“你这嘴没把过门,闭紧些。”
“我外祖父对我可好心,不忍欺瞒啊。”
“放屁,你糊弄人的事没少干。”
楼淮祀吐出一口气:“小师叔,你把画打开,让我瞧一眼。”
俞子离心下有点高兴,正要展开,却又住了手,笑道:“你是个过眼有,入眼没的,你看了之后心里喜爱,定要把画歪缠过去,还不如不给你看,从根源上断了念想。”
这么说楼淮祀就不高兴了,嚷嚷道:“我是这么眼皮子浅的人?师叔祖都说给你传家了,我能没脸没皮要过来?”
俞子离诧异:“你的脸皮不值一文,无人敢担保。”
“我才不要,你老拿着传家。”哼,不给他看,他偷偷看,怎么也要看看真迹和仿作差多少,要是可以,再拿去给老贾,仿个《百马奔腾》来。
他们叔侄斗嘴斗得开心,青丘生顺嘴问俞子离:“你也是适婚之龄,可有定下妻室?”
俞子离洒脱一笑:“师叔,我在栖州自在,眼下不愿有家累。”
青丘生语重心长:“香火还是要传承的。”他师兄七老八老娶妻生子,定不愿香火断绝。
楼淮祀插嘴道:“师叔祖,您老人家放心,只要小师叔开口,什么娘子讨不着,别说三妻四妾,翻个倍都不在话下。要不,我写信给我阿娘,让我阿娘送一船的美人来。环肥燕瘦、桃白李红,应有尽有。”
青丘生手一抖,险些骂出口。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长公主专干保门拉纤的事,还拉一船的人。
俞子离忍无可忍,摁住楼淮祀就是一通打。
楼淮祀躲青丘生后头:“小师叔,你还有没有良心的,我为你的终身大事操心,你反倒来打我。”
俞子离凉凉道:“你吃过我阿父留下的丸药,定知神奇处,我那还有永无后患的,你再胡言乱语,我偷偷化一丸在你茶里,届时……”
楼淮祀赶紧闭嘴,厚着脸皮上来:“说笑,说笑,哈哈哈。”
当晚,卫繁治下一桌家宴来,青丘生不愧是个好在外头游历的,宴中禹京口味的菜,他几乎没动过筷,栖州的菜式,却是每样都尝了尝,焦炸象虫,凉拌竹燕更是喜爱。八十多的老人家牙口,胃口更好,炸得酥香的鱼骨头嚼得喀吱响,与他们一道吃酒后,再用一碗养生粥。
卫繁一心留青丘生在府中住,青丘生只不肯。
俞子离便道:“师叔不如去我那,我常在工营,宅中少有人,十分清静。”
他一开口,青丘生迟疑一小会儿,便答应下来,气得楼淮祀直埋怨师叔祖又是个偏心鬼。
“我留在你府上,天天絮叨你,到时你能呕出一升血来。”青丘生顽笑道。
这还真是。楼淮祀嘴上却不认输:“怎么会,我一见师叔祖就亲切,怎么看都觉得像自己的爷爷。”
“你既不嫌烦,明日陪我去看看半知书院。”
楼淮祀和俞子离对视一眼,隔日,便无比殷勤地陪着青丘生去半知书院。他们去的时候,书院里还有哐哐地练习做棺材,梆梆打着钱的,珰珰修着车轮的,还有几个学生正一道扎着一人半高的美人灯笼,正拿笔画眉眼。扎灯的和画皮的,手艺都没到家,做出来的美人灯笼惨不忍睹,挂起来能招鬼。这几个学生自己打量着打笼,也嫌太丑,又不肯自己心血空耗,打算出去打听打听城中有无人家死人,将美人灯卖与白事人家,赚点本钱回来。
楼淮祀偷偷擦把汗,书院里全是见钱眼开的主,青丘生万一心生厌弃,逃之夭夭,岂不是枉费他的殷切小心。
好在青丘生非但不嫌弃,反兴致勃勃地将书院上下逛了个遍,道:“很不错,老夫略有所长,愿在书院里谋个差事。”
楼淮祀大喜,得寸进尺道:“师叔祖,背靠大树好乘凉,您看,您进了书院,那就是一块活招牌,皇家都请不到您老,书院却能请来您,这名头不用白不用的,嘿嘿……”
“无妨。”青丘生笑道,“老夫一生搏下一点虚名,活着时不用,死后就散了,你自去便宜行事。”
楼淮祀再没料到青丘生这么通情达理的,绕着青丘生拍了一遍又一遍的马屁,直把青丘生拍得不耐烦,将人轰走才罢休。
青丘生进了半知书院后,叫楼淮祀又买下一处宅院,遍植草木,取一方幽静读书之处,又张了布告招稚童入学。
楼淮祀来后,栖州的布告栏时不时地张贴上新鲜布告,上有大小杂事,更换新布告时,还有专门读布告拎着一壶凉茶为百姓分说。栖州百姓跟听说书似得,每逢有布告张贴,便围上来凑热闹。
“书生,今日这布告上头写着啥?”
“大过年,知州散铜钱不?”
“又有大盗来闹事了?”
读布告的都是半知书院里的学生,特特拎了个锣,咚啷锵锵地一顿敲,清清嗓子道:“老少爷娘,兄姐舅孙,如今有一桩天下金雨的好事等你们仰头张嘴接去。”
围观的百姓一兜烂菜砸过去:“放屁,吞了金还不得尸挺,你是不是读书人,话都不会说。”
书生怒道:“谁说真个是金雨,不过比与你听,你蠢还怪我不会说话?”他可不是什么手无二两力气的人,拳头提起来也是醋钵大。
有要听布告的不耐烦:“你何苦与他废话,只说正经事。”
书生哼了声,撩撩衣袍,道:“诸位也知,知州在城里办了书院,教得百样行当。眼下收小留头小子去书院里正经念书。”
栖州百姓还以为什么事,顿时失去了兴致,道:“念书念个一两年,没甚用处,念个十几年的,家里哪里供得起?还不如学手艺。书生,学院里教打算盘的还收学生不?我家二子机灵,生得长指头,天生打算盘的。”
“开年你再去问。”书生道,“先说小童入学的事。”
“啊呀,读个一年半载,识得自己名字,记得账就罢,正经不念书呢。”
“这书院快过年怎收起学生来?”
“管年夜饭不?”
书生被烦得一头两个大,重重敲了几下锣:“你们先听我说分明。你们道为何现在收学生,因着这趟免了束修,非但免了束修,还许你们吃住在书院里头,书院还给你们被褥衣裳。年底记了名姓,好先把衣裳铺盖替学生备好。”
百姓大惊,怎也不信能有这等好事,顿围过来七嘴八舌问个不休,有精乖地先算了笔账。自家小子若真去了书院念书,省了一份饭食,可家中也少了帮手,还真不好说划不划算。
书生被一群人缠得跳到一张凳子上,道:“再告诉你们一桩好事,学生学得好,得了先生的褒奖夸赞,知州那还给真金白银,多的十两,少的一两,再还有半吊。若我不是年岁过大,我早去了,还给你们念布告。”
栖州百姓这会是真的吃惊,忙问:“真话假话,哪有这等好事?”
书生道:“布告上写得真真切切,还能假不成?还有,只收二十个学生,多了不要。”
硬塞给人,别人还要疑心有鬼,这一说还有定数的,有些人便深恐自家落后占不到便宜,忙拥上去问如何上学。
书生夺回自己的袖子,道:“岁不许过十,不求聪明无双,却也不可呆如朽木的,总之,有意者,明日晌午后领了人去书院,数满为止,过则不侯。”
栖州百姓缠着书生又问了一箩筐的话,这才回家报信去。书生长吐一口气,看看布告,想着自己堂弟父亡母另嫁的堂弟也可以去书院试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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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白读书, 白吃食,还能饶一身衣裳和被褥,念得好,还能往家赚银子。半知书院蒙学的第一批学生一两日之内就被塞满了。
青丘生捧着胡子笑眯眯的, 他的名头在栖州半点用处都没有, 但他老人家反而更乐呵了。
穷学生不用愁, 富学生就比较不好找了, 卫繁和楼淮祀二人跟办家家酒似得祭年请祖宗, 俩人蹲在火盆前,大把大把地往里丢纸钱。
一个老仆还道:“娘子, 还得叠点金银元宝,得自己叠,心诚。”
卫繁哦了一声, 极有兴致地抽出金铂纸叠起元宝来, 妇唱夫随嘛, 楼淮祀把一大撂纸钱丢进去后, 搬张小马扎, 跟着叠起来, 看得老仆两眼都快瞪出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