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子离敛衣,行云流水般还揖一礼:“草民俞子离拜见宋通判。”
“嘎”得一声,宋光圆圆的脸上卡着笑,哈哈几声:“多礼,多礼,啊呀……俞子离?真是玉树临风啊,皎如月,清如风,似高山雪,似雪中松,似拘月在手……嗯?哈哈哈。”
俞子离正疑这个宋通判是不是拿言语调笑于他,宋光又滴滴溜滚回了楼淮祀跟前,试探:“楼知州?”
楼淮祀勉强一笑:“宋通判?”
“楼知州仙姿飘渺、和风拂面,三春暖阳逊于明,秋之红叶失之泽;梦回兮幽然未醒,回眸兮灯火葳蕤,哈哈哈……”宋光摸着肚子脱口而出赞美之词。
寻常人早被恶心得吐了,可楼淮祀不是寻常人,当即握住宋光肥厚的手掌,携手挽臂:“宋通判!宋兄!真是妙人啊,我一见你便知你非同凡俗,恰如陋室忽闻兰香幽幽泌人心脾,沾衣带,涤人肺肠。恨不得与宋兄把酒千盏,胝足夜谈共剪床前灯烛。”
“啊呀,知州乃我知己啊。”宋光饮泣。
“宋兄实乃知音。”楼淮祀感动。
“楼知州。”
“宋通判。”
俞子离在栖州臭烘烘的街上肠胃不曾翻腾,听了楼淮祀与宋光的对话却觉三日不必茶饭。
宋光与楼淮祀互诉了衷肠,眼一转,看到梅萼清,又滴溜溜地滚了过去:“这不是梅明府嘛,述职回来了?可见了天颜没有?”
“下官见过宋通判,有幸得见天颜,不胜荣光啊。”梅萼清揖礼笑道。
宋光连搀起来,两又小又圆的眼珠子一倒,笑问:“梅明府怎与楼知州一路啊?你这趟来回时日可不短咧,嫂夫人定在家中等得慌急了,可曾过了家门没有啊?”
梅萼清道:“这不落巧了?恰逢楼知州赴任,下官厚着脸皮搭了便船,省点舟车资费,船到栖州码头一路便到了府衙,还不曾回泽栖呢。”
宋光挠挠眼皮,抱怨:“梅明府,楼知州初来乍到,你怎么也这般怠慢呢,下了船也不送个口信来,也好让下官有个准备,为知州接个风洗个尘嘛。你看,这闹得我如此失礼,唉哟哟心口哟。”
楼淮祀一理衣襟,道:“宋兄,本官随遇而安之人,历来行事低调,从无这些臭讲究,接风洗尘不必也罢。”
“这这这……下官大是不安。”宋光瞄了眼看不见车尾的长长车队,这也太低调太不张扬,带的人也不过百众,都够不到长街尾呢。
“宋兄见外了,客气了,生疏了。”楼淮祀假笑,“不瞒宋兄,长路远行,满面霜尘,休憩便好,接风实在不便,不如我们先进去?”
“哦哦,对对对,瞧我竟忘了,哈哈哈。”宋光摁摁肚子,抬脚半步又缩回来,道,“楼知州,你看这……任书?”
“宋兄以为我是冒认的?”楼淮祀虽知这是例行之事,只这死胖子满脸的奸笑,令他大为不满。
宋光脸上肥肉一抖,没想到这个新上峰年岁不大,脾气不小,说黑脸就黑脸,先才还和他称兄道弟,转眼就摆起架式来:“楼知州有所不知,栖州这边贼匪猖狂,旧年就有贼人冒做县令之事,愣是在县衙里升了小三月的堂。”
“什么贼,这么胆大包天?”楼淮祀皱眉。
宋光擦擦汗道:“哪里能知得哪个贼,过后还让这贼给走脱了,八成是盘踞在云水县的那伙水贼,他们人多势众,在云水是地头的蛇。”
“既然为祸,怎么不剿了去?”楼淮祀想起路上剿的那伙水贼,那一趟可是大发啊。
宋光吓了一大跳,挤挤小圆眼,偷偷将楼淮祀连扫好几眼,唔,鲜衣玉容,一看就是个不事生产的公子哥,应当不是个横愣的,按着肚子,打个哈哈:“楼知州稍事歇息后,下官再与你禀明云水匪祸之事,这个嘛……一言两语,说不清道不明!实乃个千丝连着那万缕,咿呀……”
楼淮祀估摸着这个宋通判七窍不大灵通,也不知犯的什么毛病,说几句还要唱几声的,怪道被贬来栖州,放外头十之八九会让人给捶死。让手下将任书给宋光,宋光身为通判也不讲究,立衙外头喊:“蒋功曹,蒋功曹,来人啊。”叫不应,打算支使差役去唤,一转身,两差役被鲁犇捏着踩着呢,“这……这个……”
楼淮祀笑嘻嘻道:“这俩得罪了我,要在京中,直接就打死了,在栖州怎么也得给宋通判脸面,只好先押着。”
宋光嘶得一声,回身对着楼淮祀,慢品其中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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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宋光想得有点多,他出身败落之家, 背后无靠山, 做官也寻常, 不然也不会来栖州做通判。上峰的一言一行,少不得要好好揣摩。论官位,他小, 论官权,互相牵制, 算起来那就是东风与西风, 他这个西风无意卷落叶, 楼淮祀这道东风莫非要削他的脸面?
楼淮祀还是笑嘻嘻的,全然心无芥蒂的模样, 真心实在京中纨绔一言不合喊打杀的张狂。
宋光眨巴眨巴小圆眼, 又拿捏不准了, 上皇的外孙,今上的外甥, 长公主的嫡子,楼将军的幺儿,含金匙玉调羹, 进进出出牵狗擎苍, 赫赫扬扬如卷狂沙,受不点半点委屈,欺人不问青红皂白,嗯, 为着点小事发作差役倒也不足为奇。宋光琢磨来琢磨去,心下就有点恨怯。
在栖州为官,但求无过,不求有功,平平安安任满,能得个平调,那都是老祖宗在天保佑。就这么点荒田,无人耕,自也无人抢,抢来也没屁个好处,自己何苦跟这种皇亲国戚一较长短呢?这不是以卵击石吗?侥幸落个两败俱伤,楼淮祀又有上皇外公又有长公主亲娘。
他有什么?亲娘就一妾,为儿所忧,也就只能在佛堂念念佛烧烧香保他长安,他做官得诰命,还只能荫封给他嫡母……
比不得啊,比不得啊。
宋光心一灰,退一步海阔天空,栖州不过烂泥坑,他还能与楼淮祀烂污泥摔跤不成?不值。不雅。高低强弱随它去,随它去……
宋光确实是想多了,楼淮祀压根没想与栖州二把手一较长短,他连官都懒得做,只想当个甩手自在逍遥的。那俩差役纯粹惹毛了他,不过两个役,胆大包大公然在一府衙外头讹诈,看这娴熟的手法,显是没少干这事,一讹还讹到他的心肝卫妹妹头,士可孰不可忍,今日他忍下这口气,明日就能羞惭得悬梁自尽。什么宋通判宋判通,谁护都没用。
俞子离暗将此事看到眼里,默默纳闷:莫非自己这个师侄天生就该在官场中摸爬打滚的。明明是随心之举,倒让原本颇为轻视应付的宋光退了一步,楼淮祀这个半生不熟的栖州之主倒有了主人家的声势。
“楼知州,这俩差役得罪了知州?”宋光小心问道。
“岂止是得罪,竟讹诈我夫人银钱。”楼淮祀手一背,“等会先投进牢中,过后本官问查问查,说不定另有玄机,役还欺起官来?”
宋光唾一口:“是该死,万死,就俩没长招子的混赖人欺讹人,该下狱便下狱,该问罪就问罪,是笞是流是役都是应当的。不过,楼知州,这里头应该没有别的文章。”这什么另有玄机听起来跟莫须有似得,栖州本就贼匪多,要是按一个通匪,他这个通判都要跟着倒霉。上一任知州与匪通,断头的尸体都还新鲜着呢。
楼淮祀想了想,大笑起来,一把揽着宋光的,道:“哈哈,失言。宋兄别跟我计较,我这次当官,爱胡说八道,难免言语失当,你大人大量可不能与我计较。”
宋光简直想骂娘,心道:你岁数不大,阴阳怪气的本事可不小,阴晴难料得紧啊。
俞子离有些走神,他恍惚中觉得楼淮祀这行事颇有上皇姬景元的风范。姬景元上了年岁又退了位后,就这随心所欲全凭喜恶行事的臭德行,时而刮风时而下雨时而骄阳万里,没有半点的章法。只不过,姬景元身份超然,积威又重,一举一动都令人煎熬得心如游丝,楼淮祀嘛,威是没有的,不可捉摸倒是真的。
“宋兄,不是我嫌弃,这什么差役,跟贼骗没差,还套一层役的皮,看了伤眼。”楼淮祀老实不客气地抱怨。
宋光苦笑:“楼知州,这寻常的差役不是为恶后以役代罚的,就是寻常役夫,能有什么的好。富庶之地,长官另行招募来使唤,栖州穷……”油水都没得捞,别处有争抢做吏役的,到栖州避之不及。
楼淮祀诧异,低声问道:“我怎听闻栖州吏役凶反逼得当官的不吭声?”
宋光差点没让他给吓死,这祖宗可真敢问啊,擦擦汗,悄声道:“圣上英明,前头这个伏小通贼,嚓……”他在脖子上划了一刀,“拔出萝卜带出泥,眼下府衙满是清正之气啊。”
楼淮祀睃眼一个来回,点点头:“是挺清的,连人都少。”他拍拍手,“不过,不打紧,不怕没人使唤,鲁犇,给我们宋通判露一手。”
鲁犇“喝”得一声,气沉丹田,在宋光惊恐的目光中将两差役甩到肩上,马步一所,再喊“人来”,人群中出来几个壮硕的汉子往他背上一跃,鲁犇扛着五六个壮年扛麻袋似得几个来回,脸不红,气不喘,收功时顺手把两个差役当麻袋似得往地上一掼,直将人摔个七晕八素昏厥过去。
“可能当差役?”楼淮祀诚心问道。
“能……能……能啊。”宋光抖着嗓道。
楼淮祀挨近他,很是虚心:“宋兄可别哄我,你知道的,我半懂不懂的,好些事都要请教你,你说真说假我都当真的。”
宋光黑圆的脸上差点盛不住笑,道:“哪里哪里。”
蒋功曹与付主薄屁滚尿流地飞奔出来,新知州也是奇妙,来得无声无息的,做贼似得摸到了衙门口,拿腔作势地展开任书比对比对,身高,胖瘦,颈边一颗小痣,相符相符。再看楼淮祀带来的人,新知州这是带了多少人啊。
蒋功曹偷摸把汗,府衙前衙后宅,奈何栖州城破,这后宅破旧不说,说是有三进,却是院落小,屋舍少,再刨开那些马棚牛棚,灶间茅厕的,哪住得下这么多人?
楼淮祀晃了一圈,别提多嫌弃了,这破的,看看这窗,看看这门,看看正院中间的台子,两头通风摇摇欲坠,曲未终人未散,歌舞场却跟草场似得。
绿萼等人如当头浇一桶凉水,处处逼仄,处处转寰不开,院中铺的地砖这边翘那边凹,不小心还绊人一跟头。围廊连个凭栏都没有,光秃秃支出去,四角放个了大缸接水,那水绿汪汪的,缸底生了一层绿毛,水中还生了虫。花木倒繁盛,爬墙绕柱,肆虐生长,野草似得,割了来年还长。绿俏蹲在一角落里,从廊柱上摘下一朵长梗菌子来。
“娘子,你说这能吃吗?”
卫繁看了眼,没见过,道:“纵是能吃,只这一根从何而吃啊。”
贾先生觑见,忙道:“这是狗尿苔,吃不得。”
楼淮祀很是歉疚,卫繁锦绣堆里养大的,几时受过这些苦,这破宅比之卫侯府恨不能一把火烧了。
卫繁笑拍着手:“我倒觉颇为雅致,好些草木呢,宅子里头还阴凉,半点都不闷人,宅院小有宅院小的好处,不必多走道。”
楼淮祀垂眸:“看着破败。”
“修缮一番便好。”卫繁兴致勃勃,她笑着道,“楼哥哥带来的工匠,头一桩买卖怕是要跟我做呢。”
“卫妹妹有委屈一定要与我说。”楼淮祀抓着她的手,轻声道。
“我还能薄了自己不成?”卫繁掰着手指,“绿蚁可会收拾屋子了,我们带来的东西又多,只由她大胆指挥,保证完事后是个舒适的雅居。你我偷闲,看看栖州新鲜的就好。”
楼淮祀看她真没勉强之意,又掏出一沓银票给牛叔,道:“牛叔,劳你与老贾一道去外头就近或租或买寻了屋宅,将人安顿下。”
宋光插嘴道:“楼知州,租便好,买就不必了,栖州地贱,买来便砸在手上,他日知州离任,无人接手,可不就亏了?”这话却是好心。栖州买卖不兴,人又少,买屋置宅自住倒使得,只转卖不出去。
“这边屋价几何?”楼淮祀问道。
宋光道:“一尺二升粮,这边米粮一斗七十文,折作银钱一尺大许十四文。”
楼淮祀吃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禹京一尺二石多,还是麦粮。”
宋光咕咕一乐:“唉哟,禹京天子脚下,栖州如何比得?不可比不可比。这还是现宅,要是空地,价就更贱了,这还是城中。城外的那些荒地,都不要银钱,能开出田地,地契白送。”
楼淮祀算了算自己的财物,在栖州他说不得能做个栖半城,当下改了主意,与牛叔道:“牛叔,你去看看府衙附近,一户一家能挨着买便挨着买,横街直巷买一条来也使得。”
宋光圆溜溜的圆脸,圆圆的小眼眦如两盏红红的小灯笼,看楼淮祀如看散财童子。
楼淮祀冲他一笑:“不差这点银钱。”
宋光越发心慌意冷了,想他月俸、禄米等杂样折成银钱不过小五十贯,他赁屋买奴仆吃喝拉撒又请幕僚心腹,在栖州将将过得去,栖州还没什么人情往来,要是算上,他怕要勒紧腰带。看看人,挥金如土,一沓银票出去,眉头都不皱一下。
比不得,比不得,拿什么与楼知州他老人家斗啊。
“宋兄怎这形容?”楼淮祀很是关心地问。
宋光心里苦,哭丧着一张脸:“这不是琢磨着楼知州接了任,总要见见下官等人,认个面熟嘛,知州要是不嫌弃,下官勉为代劳张罗。”
“宋兄仗义啊。”楼淮祀大喜,展开折扇轻摇几下,又道,“不知宋兄内宅有什么人,嫂嫂可有随行,届时我夫人在内宅置宴,还望嫂夫人帮衬帮衬。”楼淮祀是个体贴人,自己官事上不上心,卫繁内宅外交倒先放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