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光黑脸一红,羞涩:“不敢欺瞒知州,我娘子远在禹京,不曾跟随。”
楼淮祀合上扇子倒转扇柄戳了一下宋光,戏谑:“那宋兄可是红袖添香,不甚妙哉。”
“可不敢胡来。”宋光压低声,“栖州这边的女娘很是邪性,云水县有一县尉,有些贪花好色的,风雅太过,图这边纳色便宜,左一个妾右一个通房纳个没完没了,惹恼了一房妾室。那妾识得毒草,一剂药就将那县尉送去了西天,死得无声无息的,要不是那云水县令有些手段,还不知道是中毒死的。”
“杀夫啊?这县尉是纳了多少色才惹来生杀大祸?”楼淮祀好奇。
“过江之鲫。”宋光摇头,“那妾不知怎么投了云水匪贼的脾性,愣是将人劫了去。那妾气不过,将县尉从棺木里刨出来,喂了野狗,道:负心汉也配睡棺材?合该葬狗腹。”宋光心有余悸,打个哆嗦。
楼淮祀也跟着打个哆嗦:“好厉害的手段。”也挺合他的脾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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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设宴也得有个地方,可眼下这乱糟糟的, 箱笼堆了一地, 好些都还胡乱塞在屋中, 塞不进去的,干脆就堆放在院内,随意搭了个草棚遮风挡雨。护院怕丢失财物, 干脆在草棚内打地铺日夜看守。
哪得空地请女眷来家赴宴?
不在家中,在外头也使得, 包个酒楼, 租个园子。
可栖州不是禹京, 城中最好的酒肆连个彩楼都没有,破楼二层, 临街推窗就是栖州臭气冲天的主街, 后头靠着江河, 烟雨迷离江上景?那是没有的。
栖水河河面不宽,堪堪能进一条中船, 要是再加塞两条小船,就能把水面给堵个严实。河两岸都是人家,这边的屋舍不讲究座北朝南, 面河的都是屋后头, 洗菜、淘米、洗衣、洗溺桶、养鸭、养鹅、泅水全都在这条河道里,死鱼、死虾、死猪、死婴也全扔这里头,水中还遍生绿藻浮萍。
栖州人还不大讲究,有些懒婆娘, 连溺桶都懒怠拎到河边去,支起窗,甩开胳膊,“哗”地一桶黄水从天降到河中,不慎泼到船上,船夫与懒妇当即一个上一个下破口大骂。
懒妇骂船夫:赤脚胔的捞河人。
船夫骂懒妇:上下三辈单边身。
也没人劝架,反倒挤满了看热闹的,要是推了挤了踩了脚,得,岸边又起一桩打架的。
这怎么办宴?卫繁愿意去,楼淮祀都舍不得她去闻臭味听污言。
园子?栖州压根就没正经的园子。
唔,也不尽然,倒也有个像模像样的园子,里面种百花、养池鱼,也有假山凉亭,飞檐一角挑起雨后初晴。
可这园子是普渡寺的,和尚大师慈悲为怀、普渡众生,怜信徒苦悲、罪孽难消,特搭个园子放生消孽,放生一尾鱼,劳驾在功德箱里扔个二文三文,放生一只龟,劳烦抬抬贵手上奉个三四铜子。
好些今生无望,只盼来世的贫苦人家,放生钱都掏不出,就跪在这放生园外闭着眼合着手嘛哩嘛地念经,天蒙蒙跪到天昏昏,那叫一个虔诚无骛。
和尚悲悯,还在放生园里辟了处寄殡的,有一二穷得底儿掉的信徒在放生园外念经念去了极乐世界,留下肉身一具,和尚就拿副薄棺收殓了肉身,往园中一放,等家人寻来送回家中安葬。
真是善举一桩啊!搞得有些棺材买不起的贫困户心生一计,眼瞅着家中有要死的人,趁夜抬到放生园外念经。念经好啊,念来今世的棺材,来世的福报。
这园子怎么租来办宴?百花香里隐隐尸臭;丝竹声中绵绵佛音。哪个女眷胆子小一些,能吓出一身病。
素婆带着人将栖州内外摸了遍,败城一座,消闲都寻不到地方。
贫者多富者少,白日街头除却卖人的份外热闹,也就是说书的与赌钱的。说的书也都是些不堪入耳的荤话,侠义柔肠、家国沙场勾不起栖州人的半分豪情热血,唯有这些男盗女娼扒灰偷汉之事引得他们心潮起伏;赌馆更能令人忘却生死,衣兜里只得十个铜可板也能进去摇摇骰子,掷个正反。赢了仨瓜两枣便去沽壶酒到说书人那听一肚子的驴大行当养小妇;输了就回家卖妻卖女再赌三百回。
天将晚时,栖州街上便开始关门闭户,一条街乌漆抹黑的,更无夜市之说,摸黑提灯的也就打更人和猫在街头巷尾撬门的贼骨头。
论到底还是太穷之过,手上无余钱,哪个会出来寻欢作乐?君不见整个栖州连像样的青楼都少,青楼少,妓子却不少,皆是暗娼,亲娘是假母,夫君是龟公,看似寻常人家却是藏污纳垢之所。
素婆实在找不到合宜之地,别说在外头治宴请客,她都不放心卫繁外出。栖州城太乱了,夫不像夫,妻不像妻,子不像子……她家小娘子还是安生呆在家中才好。素婆回到府衙,拣了能说的回与卫繁,只推说外头没好的酒楼与园子设宴。
卫繁也没细细追问,一味犯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她还不是巧女。在侯府时她办个花宴梅宴请自家姊妹玩闹品茶饮酒,她最多拟拟食单酒水,别的只管吩咐下去,自有人帮她打理好。
螺蛳壳中做得道场,他们却连螺蛳壳都没收拾好。卫繁再万事不萦绕于心,也有点怏怏的,她也想为楼淮祀打点些人情往来。
楼淮祀天塌下来都不管,哪会在意官场上的那些,道:“妹妹,等我们收拾得舒泰了再去操心这些事,一时腾不出手,就别管。 ”
卫繁犹豫:“这是不是不太妥当?”她再呆也知这些往来还是必要的。
楼淮祀道:“妹妹听我的,不管。我们夫唱妇随,我不请外客,你不见内客。”
卫繁吃惊,担心道:“楼哥哥,你好歹是栖州的知州,连下属都不见岂不过于怠慢。”
楼淮祀架着腿,描金扇轻摇。他性子上来,不管不顾,一心一意要与卫繁同进同出,打过照面的,通判、功曹、主薄,见了就见了,栖州的那些都尉、典吏、教授,辖下三县县官管他去死,通通暂且不见。宋光也是个废物,胆小如鼠,后宅连个妇人都没有,都不能帮她卫妹妹搭把手。
“因小见大,连府衙都破破败败的,那些个官吏能有什么好货色。”楼淮祀很是闲逸。
卫繁揪下一片叶子,嗅了嗅指上的清香:“可是……他们要是生气如好?”
“我还管他们气不气的。”楼淮祀一扬眉,想想,对着自己的卫妹妹,说话不能说一半藏一半的,“我偷空去衙中内外晃了一圈,差役少不说,连囚犯都少。”
“这是为何?”卫繁好奇,特意坐正对楼淮祀,“不是说栖州恶人极多?”
“要么贼太多抓不过来,要么就懒得抓。”恶徒遍地,监狱空空,栖州这破地方民刁官孬,真是独天一份啊。
“那以后他们可会为难楼哥哥?”卫繁关心问道。
“能为难我什么?”楼淮祀笑起来,“栖州这一亩三分地,头上有官帽的都是混赖只求独善其身的,若是有人争权夺利,随他争去,爱管不管。你看宋光那个穷酸样,就知栖州的粮库里比乞索儿的碗底还要干净。他一个通判都捞不着什么油水,何况他人?这天下为官者,为功名利禄者十居八九,为天下苍生者不足其一,栖州比狗舔了的骨头还干净,哪个会与我争个你死我活。你好我好,你安生我安生,这任期一过各分东西。再说了,来栖州当官的大都是贬斥来的,要么无能要么无靠要么得罪了人,怕是起复都难,哼,知情识趣的就不会来为难我。”
卫繁想了半天,重重点头:“楼哥哥说得在理。”
“所以卫妹妹只管放宽心,眼下我们只先好安顿下来,别的不论东西南北,任它随风随水流。”楼淮祀笑,“宋光那边我都推了。”
卫繁窝进他怀里,甜丝丝道:“楼哥哥真好。”
楼淮祀拥着佳人,风和日暖,晴空万里无浮云,卫繁一身嫩得掐出水来的春裳,栖州春暖又长,他要给卫妹妹裁各样春装,一日一换,日日不带重样的。
他出尔反尔,一会一个主意,可苦了热情洋溢的宋光。宋通判摩拳擦掌与心腹合计着备宴,酒水单子都没拟出来呢,楼淮祀就大咧咧遣人来说要往后推,一应事务通通往后推,他初来乍到,连住的地方都没捣腾好,私事公事暂且都由宋通判,还道:宋兄好人,相信宋兄。
宋光托着肚子把楼淮祀骂了个狗血淋头,想想自己真是委屈。
心腹擅阴谋诡计,捊着须:“郎君,知州年纪不大,道道不小啊,背后许有人指点?”
宋光跳脚:“我哪知晓,我哪知晓……”他咬咬,“方都尉,方固这他娘的天天来要钱,我上哪给他钱去?要不干脆让他堵楼知州去?”
心腹道:“唉哟郎君,知州显是狡猾,他只说各样公务尚不曾沾手,叫他来找你,不还落你头上。”
“我上哪寻军饷给他?”宋光怒道,“这一层一层的,还有屁个钱?”
心腹又道:“郎君,还有春耕水利之事,云水时县令道今岁少粮种,想叫官府调度一批粮来。”
宋光翻翻白眼,更加生气了:“那不是还赖这些惰民,旧年不勤种粮,秋时屁个粮都没收上来,粮仓空空,我去哪调度粮种来?买也没银钱啊,没钱,没钱。”他往椅子上一坐,“这本该是知州操心的事,既到了任怎能推脱呢?我一片心肠向明月,既不与他争,又不与他夺,让他好生坐在知州高位上,半点绊子都不使。他倒好,人来了,还不肯接手州中事务。”
心腹挑唆:“他不仁我不义,郎君不如捏几样在手里……”
“行了行了,捏哪样在手里,哪样都不想捏,我甩都不甩不出去,你还叫我捏手里,苦矣,苦矣。”
心腹掐掐指:“郎君莫要心焦。”他附在宋光耳边,“这云水县令时载是个难缠的,属鳖龟咬了就不松口,他心焦春耕之事,难免慌急,郎君只管叫他去寻知州。”
宋光黑胖脸上泛起一层喜色:“善,使得。那方固那?”
“拖。”心腹到,“只管拖到知州接了手。”
宋光摁摁肚子:“那我明日卧个病如何?”
心腹笑道:“郎君体虚吹不得风淋不得雨晒不得日头,病了也是难免的。”
宋光哈哈哈大笑几声,想起一事:“这梅萼清与楼知州同回的,一路同行,少不得有些情分。他对栖州的底细那是知得一清二楚,你说会不会抱了知州的大腿,从中提醒出主意?这酸儒,怎还不回泽栖去。”
心腹胸有成竹,轻轻一笑,道:“梅县令家有悍妻,他娘子要是知晓他在城中盘桓不肯家去,定拎着棒槌杀将到栖州城擒了他回去。”
“有理有理。”宋光大乐,“我叫人送信知会他娘子去,哈哈哈,侍郎之女可不好娶啊。弯月如钩,赏心悦事徐徐风,怜我娇娥玲珑帘下鬓发松。”
心腹跟着哈哈而笑。
宋乐又叹:“退一步果然是神清气爽海阔天空啊,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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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梅萼清摸着自己半秃的脑门,与俞子离坐在廊下煮茶。
楼淮祀大肆买地买屋买宅, 最先收拾好的便是俞子离的住处, 唉, 他这个师叔是豆腐做的,只得小心捧着。二进的小宅院,买下时就颇为齐整, 略略修缮一番,再在园中堆砌一些花木, 很有几分清幽。门口那臭水沟楼淮祀也叫人通了通, 清掉堆积的败叶污泥, 深宽都加了半尺,想着俞子离好个臭讲究, 又在臭水沟边移了些花草, 以做遮掩。
原本楼淮祀懒惰, 只叫人挖了俞子离屋前的那一小段,梅萼清看了后, 呵呵一笑,道:“前不通后不畅,小友只挖了中间的排水沟, 又有何用?水往低处流, 俞郎君屋前的水沟低深了,这一街的污水岂不是都往这边来?”
俞子离见楼淮祀干了这等蠢事,老实不客气好一顿嘲笑。
一众工匠眼见自家郎主不自在,眼下他们无事可做, 屋舍也不曾分派好,衣食住行,住占其一,为了以后进门出门不闻臭味,干脆集结人,牵绳定位,划出横纵,索性将这一条街的臭水沟都重新挖了一遍。
一时间,这条冷街热闹无比,牛叔带着十几个凶神恶煞的手下与油滑的贾先生进进出出、来来去去买屋买地买宅;买下的屋宅前一帮子壮汉挥汗如雨挖水沟;泥瓦匠张梯攀顶粉旧墙漆红柱。
“真是好气象啊。”梅萼清眯眼想想外头热火朝天的景象,很是感慨,栖州城一向半死不活懒洋洋的,几时这般向上热闹。
俞子离摇摇头:“一撮人的热闹不过萤火一点,过后即熄。”
梅萼清笑道:“急不得,有一点好算一点好,又不是神仙过境吹口仙气,一城祥瑞。”
俞子离无奈苦笑:“我自幼跟我阿父长在深山,阿父仙去后我便去了师兄家中,师嫂生怕我在禹京受了欺侮,曾将禹京百官之间的根枝叶蔓细细都教与了我。世上这民大不相同,官场众生更是千奇百怪。贪的蠢的、懒得惰的、奸的精的、忠的直的、古板有之放诞有之怪癖有之……”
梅萼清道:“官场百态生,不奇,不奇。”
俞子离道:“再不奇,如阿祀这般的也颇为奇葩,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撞钟好赖也要早起掐着时辰抡撞柱,阿祀却是恨不得躺在钟底上拿脚去敲。不甘不愿接了官印,不情不愿来了栖州,能动口的不动手,能不管的连口都不张,尸位素餐、狗占马槽还毫无羞耻之心。谁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