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卫繁喜爱稚童,家中庶弟卫攸与堂弟卫敛, 卫攸淘气、卫敛无故就爱嚎陶, 但卫繁还是觉得两个弟弟都颇为可爱讨喜, 还有跟在俞子离身边的吠儿,出身贼寨,老成偏执, 偶有扭捏之时同样令人忍俊不禁、怜爱而笑。
可眼前这群状如乞儿的村童却让卫繁看傻了眼。一个一个面黄肌瘦,赤着脚, 身上胡乱裹着七零八落的旧衣裳, 岁小的更是在腰间缠块旧布了事, 里头有一个四五岁的小儿,干脆什么也没穿, 光着屁股在人群里钻来钻去。
他们聚在一处, 围成一堆, 在看中间两个半大村童打架,也不知这二人是为何打起来的, 甩巴掌、揪头发、手挠牙咬,臭脚拳头与污言秽语齐飞,直打得鼻青脸肿、满头血污、难分难解, 兀自还狠狠瞪着彼此, 好似有血海深仇。
围观的村童大大小小无一上去劝解的,反倒有好几个拍着手嚷:“打死他。”“糊他的嘴。”“叫他吃这一番教训。”“快快,打打。”
李曼顾不得安抚受惊的卫繁,大步快行, 一把推开人群,暴喝一声:“哪个许你们打架的?”她又高又壮,一个抵得好几个村童,一手一个拎鸡擒鹅似得将两个打架的村童提起来,怒骂,“谁动的手?饭都没呷得饱,倒有气力生气打架。”
这俩村童里稍高一点的一指另一个,控诉道:“夫人,这贼肏的填不满的海肚,人人都一块糠麸糕,只他不足,偷拿了两块。贼骨头,又不讲规矩,就该打死。”
矮瘦一点的也不辩解,翻翻白眼,用满是尘土的手将脸上的血一抹,呶呶嘴,将一口血沫吐在地上。
李曼黑下脸,先松开高个的,骂道:“稍候再跟你算账,叫你搓得麻绳搓了没有,干吃白闲生事的?”
高个的村童得了自由,避在人群里,大不服气,既不敢近前也不肯远离,仍是恶狠狠地瞪着矮瘦村童。
李曼也不管他,只凶横地瞪着矮个村童,粗声粗气道:“在这就要守这的规矩的,你不愿便离了这。”
卫繁在旁看着这一幕,不过为着一块饼撵人似是太过,又想自己不知底细、又不曾出半分力气、半吊银钱,贸然开口不过慨他人之慷。因此,她虽不忍,还是立在一处没吱声,只让绿俏逮了那个光屁股、迎风甩着小啾啾的村童,将一块包袱皮对折围在他的腰际。
小村童摸摸腰间的布,料新又似有暗纹,岁小也知是好布,从绿俏手上挣脱开,一把解开包袱皮,迎着风,兴高采烈地奔向另一个村童:“阿答,换铜子,换铜子。”照旧光着屁股乱跑。
绿俏气得脸都涨红了,急奔过去逮人:“你你……你这无赖小儿,快住脚。”
小村童见状,跑得更快了,他跑得虽快,到底腿短,眼见要被绿俏撵上,一溜烟到河边,往水中一钻,在河中央冒出头冲着绿俏做鬼脸。
“你上来。”绿俏气道。
小村童一转眼珠,问道:“我上来,你给我铜子吗?”
绿俏一叉腰:“给你一棒子要不要?”
小村童竟点了点头:“我挨了棒子,你给汤药费吗?”
吠儿知晓这些无赖村童,讹、骗、抢无所不为,绿俏娇娇俏俏,哪唬得住小村童,过来大声道:“上来,我家娘子是梅夫人贵客,你敢放肆,便叫梅夫人到将你赶将出去。”
小村童眨了下眼,愤恨地睇了眼吠儿,灰溜溜地游回岸边。
吠儿又厉声道:“去将衣裳穿好。”
小村童见她凶悍,似是同道中,有些犹豫。
吠儿又扬脸:“叫你知道,我是强盗窝里长大的,似你这般村童无赖,死了都往一个坑里撂。”
小村童被她一吓,再不敢多说一句话,飞快地溜回去拿包袱皮围在腰间。
绿俏“嘻”得一声,夸吠儿道:“吠儿了不得,竟是吓住了他。”
吠儿抿嘴羞涩一笑。
卫繁幽幽叹了口气,正待说什么,就听与李曼对峙的那个村童说道:“一碗稀汤、一块麸饼,吃不饱。”
李曼凶恶道:“哪个许的你吃饱,在这,只得活着,还能叫你肚儿圆?”
村童傻了傻,咬着牙,恶狠狠地看着李曼:“你们贵人舍了好心,就是叫我们挨饿的?”
“原是个白眼狼。”李曼将他放下,冷笑,“你不满意,只管回街集讨饭去,饭讨不着,便去河道里摸鱼,在这,容不得你。”
村童大怒:“你既保不了人腹饱,做屁得好事,发甚得善心,你吃得跟个猪猡,倒来苛待我?我只不服。”
李曼将他扔在地上,道:“哪个管你服不服?既不服,走远些便是。你或自去,或我叫人将你压了去。”
那高个村童听了,大乐,犹不甘道:“夫人,叫他将白吃的饼和米汤吐出来,那饼还是我们搓绳搓出来的,怎滴便宜了他。”
“你只住嘴,男子汉大太丈夫,这般咄咄逼人,他吃都吃进去了,早屙成一屎埋地里了,吐出来你接着家去?”李曼生气道。
高个村童一呆,磨牙,嘟囔:“直便宜了他。”
矮瘦村童见李曼张嘴就要赶他,其余村童又齐声叫好,冷笑数声,扬声道:“这猪猡妇又不像行善又不似好心,你们跟着他又做活计还吃糠麸,几时别叫他卖了去换钱……”
“果然贼骨头不生心肝,揍他。”“他既辱夫人,只割他舌头不叫他说话。”“不打死,白做了人。”“他骂夫人一字,我们便一人打他一拳,他挨得得过就算他命大,挨不过就是老天睁眼。”一群大大小小的村童听他出言不逊,又骂李曼,一个一个怒火高炽,也不知是哪个掏出一把烂泥,兜头就砸了过去,一滩泥糊了矮瘦村童一头一脸,好些还溅到李曼身上。
李曼怒骂:“小兔崽子。”
这些村童脸皮也厚,听李曼骂他们,不急不怒不委屈,反倒笑嘻嘻的。笑几声,转脸又齐声齐心要打死矮瘦村童。
李曼喝止住众村童,道:“不许生事,放他自去。 ”
几个略大的村童凑一块叽咕了几句,请命道:“夫人,这人贼滑,焉知肯不肯离去,他说要走,回头藏在草堆里偷我们的粮。我们押了他走。”
李曼道:“量我不知你们的打算?半路上定要生事。”
几个村童嘻嘻哈哈,你推我搡、挤挤眉眼,装着有听没懂,这个道:“夫人我们去了。”“夫人我们送他去县里。”“夫人,我们快去快回。”边说边裹携着那个连声怒骂的矮瘦村童到河边,解了一条筏子,连打带掐拖着人走了。
风波将息,李曼拍拍手,壮声道:“各自做活去,再围在这,吊起来打。”
一众村童嘻笑着作鸟兽散。
李曼换上一副笑脸,拉着卫繁:“可是把妹妹吓到了?”
卫繁摇摇头,反问道:“姐姐手上可是缺粮?”
“整个栖州都缺粮呢。”李曼只问,“我赶走了那小童,妹妹可有怪我心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09 23:36:15~2020-05-10 23:56: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Rui 20瓶;ysjx的女朋友 10瓶;有过分契 3瓶;chris、寒羽 1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0章
“我刚来,一盏茶的功夫都没有, 不知根不知底细, 怎能妄加指责呢。”卫繁笑着答道。她自忖自己不是什么聪慧之人, 既不会举一反三,也不会以微知著,只好少说话, 少出主意,省得好心反误事, 还伤人心。
李曼大乐, 挽住卫繁的手:“不错, 不错,你这个妹妹并没认错。”有村童送上马扎、草垫等物, 李曼将小马扎让给了卫繁, 自己喘着气坐在草垫上, 她体胖畏热,刚才一通争执, 额头鼻翼全是红色香汗,拿衣袖拭了拭汗,“一粒老鼠屎坏人一锅粥, 我可不能叫他在村中搅事。”
卫繁扭头看了看茅草屋, 再看一角堆叠着干草,这些村童聚在一起,编草绳、草篮、草篓:“这个寡儿村是李姐姐与姐夫襄助的?要是有缺什么,姐姐不如告诉我, 我这人会的不多,手上倒宽松。”她与楼哥哥带来的财物,特地买了一个三进的宅子来放。
李曼先行谢过,却摇头拒了:“勉强倒也过得去,我与他们一些米粮,一日两餐熬得米汤,那些麸饼却是他们自个做活计得的,这一稀一干,尽可得饱。你道他们为何为着一块饼与那小崽子打架,这全是他们编草料编得手起皮所得,哪许得别个白占去。他们先前都是在街头要饭的,为得一口残羹,敢在恶狗嘴边夺食,与那些大乞丐斗殴。卫妹妹定没见过云水街头的恶狗,眼癞眼发红,狗嘴流涎,咬上一口,不定就能什么怪病一命呜呼。”
卫繁听得泪汪汪:“李姐姐,他们他们好生可怜,真个不要我助他们一助。”
“傻妹妹,你有所不知,他们可怜也可恶。如被赶走无赖小儿,父亡母去只在街头游荡,只知手一翻问人讨要,无事往地上一躺,半饥便可过活,栖州天暖,冬日也冻不死。他们便养得一身懒骨头,懒怠做事。万万不可惯着他们,你又不是他们爹娘,就这般干养着?救得一时急,救不得一世命。”李曼道,“这寡儿村原是个荒村,老梅见云水街头小乞儿成群结队,遂将人领到这处,垒了土盖了茅草屋,叫他们有个安身之处。栖州船筏多,处处用得到绳索,老梅便为他们寻了活计,搓了草绳、草蒌卖与云水的商贩船户,勉强也能糊个口。寡儿村的这些村童是来了又去,好些做惯了乞儿,再不愿编草挣一块麸饼的。留下都是愿意干活,叫自己活得像个人,不与畜牲同。”
绿萼插嘴道:“我阿爹阿娘道穷家子早当家,不曾想,竟有这么些不知恩不知事。”
李曼道:“穷家子早当家,可不还有个家,再不济也容他挡风挡雨处,容他得一碗热汤。不似这些寡儿,得活便成,余的再不在意的。”
“李姐姐要我搭手时,千万要张口。”卫繁拉着李曼真心诚意道。
“哈哈,好好,有要帮助我便找妹妹。”李曼大笑,又叹气,“不瞒妹妹,我与妹妹一样,想不来主意,给他们一个草顶一碗稀米汤,别的再也想不出法子来。云水精穷,大人活着尚不易,哪得出路给他们?”
卫繁点了点,长长叹口气,道:“要是我堂姐姐在,说不得能想出法子来。”
“堂姐姐?”
“对,我堂姐姐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比好些男儿还强些。”卫繁略有得意道。
李曼皱眉:“真个假的?这有才女名头的十之□□都是沽名钓誉的,你别让你那什么堂姐姐给哄了去。”看一眼卫繁,生就一张好骗的脸。
卫繁忙道:“不是不是,我堂姐姐真个知晓好多事,我来栖州,我堂姐姐翻了好多游记、县志,送了我一张舆图,舆图上还有许多注释,她人在闺阁,却比我知得还多。”
“你这堂姐倒还不错。”李曼点点头。
卫繁笑道:“我家姊妹兄弟都是好的。”她出来两个月不到,就开始想念家中姊妹。
李曼就不吱声了,她兄弟生怕她被休,她姊妹生怕她不被休,伸出胖乎乎的手掐卫繁白嫩的脸一记:“虽呆,却有些运道。”又说道,“那堂姐姐虽有本事,可这栖州烂到根子底,好些有才之士也是束手无策,你堂姐姐远在禹京,又哪里想得出法子来?
卫繁慢慢眨了一下眼,有些郁郁:“李姐姐说得是。”
.
梅萼清请俞子离在一处看似灶间的草屋外就坐,这些村童的饭食都拢在一处吃,干脆在屋外垒了一座土灶,一口大锅,上头一顶草顶,三面挂着草编席篾,聊挡风雨,要紧的粮、麸、碗筷才搁在屋里。
一众村童哪个会收拾整理,吠儿看得直皱眉,这地又脏又乱,隐隐还有臭味。俞子离倒也随意,与梅萼清一道坐在卷起的草垛上,各种杂物无损他半点风姿,倒似清月照陋堂。
梅萼清招呼一个小童捧来一撂碗,拿起一个就要递给俞子离,吠儿抢过来跑去河边用草团涮了好几遍,惹得梅萼清哈哈大笑。
俞子离轻笑:“明府见谅,吠儿有些痴性。”
“无妨,忠字难得。”梅萼清道。
俞子离拿过碗,细细端详一番,道:“果是远古之物啊。”
梅萼清笑道:“俱是河底挖出来的,都是粗物,就让这些小童拿来吃饭。”
俞子离看了看星罗水泽,道:“许有墓葬。”
“非也非也,老朽请人去摸寻了一遍,原本应是一处村落。”
俞子离感叹:“我来时也翻阅了古籍,栖州原名菏,是一处稻米两熟的富饶之地,沧海桑田变幻,竟成一处泽国。”
梅萼清极为痛惜:“栖州的地肥沃啊,俞郎请看这些荒草野物,无不生机勃勃勃、肆意生长,气候又便宜,一年两熟不是虚妄。奈何田地实是稀少,都为沼地河泽。”
俞子离道:“现有的良田可是一年耕种两季?”
梅萼清苦笑:“虫害过多啊,二熟稻在一熟时要抢种,偏那时正是虫害肆虐之时,把秧苗啃得剩个光秃杆。”
俞子离:“栖州鸟雀多,竟无半分扼止?”
梅萼清连连摇头:“栖州人可不管鸟雀吃得多少虫,因着里头有大群鸟是吃谷子的,农忙之时,村中保长专领一队人捕鸟,顺道打个牙祭。”他道,“栖州无粮,鸟雀虫害占得二成,余下八成还是因着地少。”
俞子离顿知他的打算:“明府想填水造田?”
梅萼清抚须:“我思来想去,再无他法。栖州水道交织,七成水道长而窄一下暴雨水满河涨,淹没良田,填了河泽既能引流又能造田,一举两得。”
俞子离道:“倒不是不可为,明府既有心,为何无所作为?我虽一个恶役之人,然役不绝,敢问明府一方父母官,尽可在农闲之时令辖中百姓应役造田,为何不见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