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光下巴与肚了的肉齐齐抖动,慌张去看,一口凉气倒灌进肚中,肠子都差点打结。那陈三身前衣衫尽破,胸前一道血肉模糊的鞭痕,如一张血淋淋张开的嘴。
鲁犇睁着独眼兴高采烈拍手:“好。”
好……好个……屁。宋光腿肚子都抖了,再打一鞭子肠子都能抽出来?好在何处,擦了把汗,看向云淡风轻的楼淮祀:“知……知州……这……”
“这天倒是闷热。”楼淮祀笑与宋光闲谈,“未曾入夏,却似酷暑,若有蝉噪声声,只让人分不清二季。”
宋光:“啊……?对对,栖州四季不明,不明,哈哈哈哈。知州……这……”那边李在又是呼啸的一鞭,随之而来就是陈三的一声惨叫,宋光跟着又是一抖,险些没跟着叫出声来。
“这般说来,四季如春也不是什么好事。”楼淮祀听惨叫声像是叫小曲。
贾先生还插上一嘴,道:“冬日无雪,冻不死虫子,因此,虫害成灾啊。”
楼淮祀笑着问宋光:“宋兄许久没见雪景了吧?”
“哈哈哈,未曾见。”宋光的两只眼忍不住行刑处飘去,这区区四鞭,竟还剩得两鞭的,再拉两道血口,这兵别给生生打吧。
楼淮祀看他频频看向那边,轻击掌,状似天真:“原来通判喜爱看人行刑?”
宋光大惊,他乃雅人,花前赏月、月下独饮、饮则佐诗、诗情……
“比之刀切斧砍,我更好鞭伤,伤裂如撕,一鞭下去,肉沫血花齐飞。鞭伤又不齐整,刀伤月余即愈,鞭伤几月难好;刀疤窄窄一条,鞭疤偌大一块;疼得也不同,刀疼是切,鞭疼如裂。 ”楼淮祀侃侃而谈。、宋光听得唾沫都快咽干了。
不止他受到了惊吓,校场上一众兵都是面如土色、战战兢兢。新知州岁小、好看,却是个夺命罗刹。陈三四鞭挨完,出的气多,进的气少,看上去奄奄一息,晃悠悠一命将赴黄泉。
李在把沾满了陈三血肉的鞭子塞进一个几欲要晕的栖州兵手里,上前揖礼:“报知州,四鞭补齐。”
“很好。”楼淮祀点头夸赞。再看那些身倒体歪的栖州兵,无一不顶着大日头挺直了腰板,再不敢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知……知州,哈哈哈,这是不是补太过了?”宋光忍了忍,实在忍不住,他命不好,无靠山,调任栖州任一通判,不过图个安安稳稳混满任期,就盼任中微风细雨润无声。谁知,庙小供着泥菩萨,漏雨还逢妖风。前头那个上峰,打量着天高皇帝远,不知死活与贼通,喀嚓一声,人头掉地碗大一圆疤。现任上峰……想一出是一出,背后树凉,人前腿粗,手下人多,肚里盘着九九八十曲曲肠,都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
宋光大悔,早知如此,他就不该将事往楼淮祀头上推。自己应付着方固这个头方肚直的不好吗?又不是没应付过?大不了将人往堂中一坐,陪着吃茶吗?自己天天茶酒相伴的嘛。
“他……还……能活吗?”宋光小指戳出宽袖往陈三那指了指,堆着笑问楼淮祀。
“李在。”
李在施礼,道:“通判放心,属下避开了要命,将养个半年便好。”
“半……半……年啊。”宋光哈哈哈一笑,笑得比哭还难看,这跟打死也没差。
楼淮祀嫌日晒,拉过谢罪,借他的伞一点荫凉,再与方固:“都尉,你们手上无役事时,可有在校场练兵?”
方固也想开了,索性也不隐瞒,道:“不敢欺瞒知州……”
“定日日操练,锻筋骨修体肤,什么长奔、站桩、扎马步,风雨无阻、无冬无夏。”楼淮祀抢他一句夸道,“哦对,栖州冬夏不显,不要紧,我看你们一个一个都是精兵,定是拳打千遍、身法自然。”
……不过偶有操练。方固默默吞回这句话。
“来,列队绕校场先跑三圈。”楼淮祀道。
方固立马应声领命,叫队头整队,三队齐头,自己亲带着绕校场奔跑,诸兵暗暗叫苦不迭,腿上却不敢耽搁,生怕如陈三一般被缚在柱上打个半死,就算把肝跑吐出来也要硬捱过去,宁可跑慢一点领一通诉斥。
楼淮祀略有吃惊:“都尉倒是老实人啊。”
宋光哈哈几声:“他这……姓方,就是个楞方人,哈哈哈。”
始一道:“他虽半死不活,少活气,身法倒佳。”
“使……使……枪的。”
“那倒要见识见识。”始一道,他好武又好斗,看人身手好就要上去比划比划。
“牛叔。”楼淮祀唤了一声。
牛叔应了声是,抬出一个草筐来,里头满满一筐铜钱,往地上一放,重得激起浮土来。
宋光眼珠子都快看掉出来,一路行来,他还当这一筐抬的是吃食,没想到竟全是钱:“军……军……饷?”不对,库里没钱了啊。
楼淮祀似笑非笑:“通判你说呢?”
“嘿嘿嘿……哈哈哈……”宋光顿萎了,不敢多话。眼馋地看看草筐,再看看楼淮祀:这是要拿私钱养栖州的兵?这是哪来得败家子啊?是这金银咬牙,还是这铜钱俗不可耐?
楼淮祀将手插入一堆铜钱中,抓了一把,给谢罪:“阿罪,拿去买风干肉吃。”
谢罪歪了歪头,只扭头看向贾先生,贾先生笑呵呵接过,荷囊装不下,摸出绳将钱串成一串,揣在怀中。
宋光的目光东来西去,绕来绕去还是绕回草筐中,换上弥乐脸:“知州这钱,白……呸,可是要捐给……”有些富户就好这事,捐粮捐钱……
“通判想得多了一些。”楼淮祀冲着一挤眼,勾指让他凑过来,道,“我这人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给出一文,就得收回两文。”
宋光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决定收声,静观才是上策。
始一与牛叔一直看着绕校场跑的栖州兵,道:“一半人跑不动了。”
牛叔摇头:“这些兵不行啊。”
鲁犇道:“他们是发不了横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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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栖州这些孬兵,三圈下来, 趴了大半, 歪了大撮, 还直立在校场上至多百,余下的全呼哧呼哧直喘气,半死不活地趴在地上, 离水鱼似得扑腾几下。
方固却是脸不红气不喘,三圈校场于他连小菜都不是, 只是……对上楼淮祀惊诧嫌弃的目光时, 方固还是老脸发红, 当兵的,三圈校场都跑不下, 真个令人笑掉大牙。所幸是太平年月, 兵乱之时, 还能指着他们打仗护城?
鲁犇、李在等人更是哈哈大笑,讥笑嘲讽溢于颜表, 他们俱是粗人,半点不知于人留些体面,大肆嘲笑个不休。
“怕不是鹌鹑鸟, 缩得一团。”
“怕不是虾米, 白生高个。”
“这是提得刀还是拿得矛,孬汉。”
“我要是他们羞也羞是,自把头割了,图个转世投胎做个好男儿。”
“哈哈哈, 就怕转世成了小女娘,只会唱曲绣花,生生把胯下二两给投没了。”
“如今也不过白生的二两肉,几步路便趴了下去,还不如我婆娘矫健。”
“放屁,你哪来的婆娘,不过是个相好。”
“眼下是相好,娶过门就是婆娘。”
“我怎听闻她是倚门的?就怕你老娘不愿意。”
“她是爹娘狠心拿她换了银两,哪怨得她不良?我不过一个残兵,又穷又残,刚好配做夫妻。她再是个卖笑的,也比这些赖活的兵强。等我跟着小郎君赚了聘礼钱,回去就将迎进家。”
“说得甚是,到时讨碗喜酒吃吃。”
他们在那聊得热火朝天,投来的目光刻薄讥诮。栖州兵过半都是混赖度日的,全不在意这些言语羞辱,既不痛又不痒,自己气都喘不过,还管得别人嚼舌头。杂草堆里也能开出奇花,却也有心高不愿受气的,羞臊愤恨,大声道:“人穷志短,一日下来,连饱饭都不得一顿,我们莫不是吃风就能养出精魄力气来?”
还有人怒道:“你们又是哪路神仙,拿话羞人?”
“嘲我们没缚鸡力,倒把口粮发与我们。”
楼淮祀拍拍手,一指那个叫着发粮的兵,令他上前,扫他一眼,见他身量极高不输鲁犇,又兼额上有印:“配军?哪里人?”
“小人关余拜见知州、通判,小人故地乃雁沙。”
“雁沙?边陲啊。” 楼淮祀起了兴致,“你犯什么罪?是不是没拿银钱贿赂人?将你从黄沙漫天的地方发配来沼气弥漫的栖州,在家乡吃沙子,来栖州一吃毒瘴。”
“嗯咳……”宋光摸着脖子连声咳嗽。贿赂二字,怎能这般大咧咧地宣于大厅广众之前?
楼淮祀安抚:”光光兄,细微末节不必计划较。”
宋光摸摸腮帮,似发疼,笑道:“光兄,光兄,一字便可,用不着二字。”
楼淮祀嗔他一眼:“光光兄不必害羞,如卿卿、如爱爱、如囡囡,皆意味亲近。我这是信重喜爱通判才称你一声光光兄。”
宋光气得想回他三字“祀祀弟”,只太没皮脸,舌头打结都吐不出这三字来。
楼淮祀拍拍宋光的肩,又转回头:“关余,本官问话,怎不答啊?”
关余揖了一礼,正色道:“回知州,小人出身雁沙的雁鸣镇,雁鸣县官是难得好官,小人发配至此不过阴差阳错。”
“你犯得什么罪?”
“杀人。”关余道。
“无原?”
“有故。”
楼淮祀扬眉:“你胆子不小啊,一个配军,也敢以下犯上,出声质讨。 ”
关余道:“小人只觉欠于公……”
“不错,我就喜爱你这种不肯闷头吃亏的。不如这般。你们这些当兵的,不是配军就是役兵,有情愿的也有心不甘的,与你们也说不得家国情怀;太平盛世,也无谓保家卫国。说白了还是为了口中食身上衣。”楼淮祀大把大把把玩着铜钱,笑道,“吃饱饭算得什么?我还能叫你们吃得上好酒好肉,就怕你们不敢吃。”
李在、鲁犇、牛叔、始一与谢罪皆往前一步。
楼淮祀笑眯眯道 :“在李在跟前走过三招,一吊钱,依次过去两吊钱、四吊钱、八吊钱。”他目光流水似流过谢罪,“最后一位十六吊钱。”
校场中人前头传后头,群情激动、半信半疑,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关余又一拱手,攉出去问道:“敢问知州,可是只能挑一位过招?”
“非也,他们几人你可尽挑了去。关余,可要试上一试?”楼淮祀问。
关余事到临头,也无退缩之意,道:“小人斗胆,一试深浅。”
楼淮祀击掌,道:“不错,过不过得三招另说,你敢上来便占一个‘勇’字,勇字千金,千金我这没有,千个铜钱还是有的。”
一旁贾先生立知其意,从草筐中兜了一大兜钱,用手掂了掂重量,没地盛,方固一沉吟,脱下帽子给递过去,道:“知州嘉以钱,我这个长官便只好脱帽为皿。”
贾先生抬抬眼,不接,看向楼淮祀,楼淮祀一点头,就是有些想叹气,老实人做事才戳心呢,他大捧大捧的铜钱,还不如方固脱帽呢。果然,那关余得了赏钱,不过目露欣喜,方固一况帽子,关余动容,大有士为知己者死,随时随地为方固肝脑涂地。
银钱没让关余激不已,下面的栖州兵却各个红了眼,一千枚铜钱,贾先生估摸着捧了好几把装在帽中,生怕不够,又抓了一把。
不但他们艳羡,连宋光都眼红。怪道买了一条街,买了后又是修墙又是补瓦又是铺路的,这铜钱不是钱,似是泥沙一般。
楼淮祀无意撞见宋光的小眼神,心里一乐,眸光闪烁,又叫人取了三枚银锭出,说道:“来来来,下个赌注如何?”
“啊?”宋光怔愣。
“小赌怡情。”楼淮祀笑着道,“光光兄,我们对赌,我买李在,你买关余。你赌赢了,三枚银锭尽数归你,我另外再加上三枚;我赌赢了,光光兄只要另给我三锭就好。如何?光光兄,光光兄得六锭,我赢,只得三锭。”
宋光大为心动,只是……他看看关余,再看看李在,再看看眉头紧锁的的李方固。犹豫着不敢下手,还道:“知……州啊,我们为官,当众聚赌,好似大不妥啊。”
“小赌小雅。”楼淮祀道。
这进出就六锭银呢,还小雅?寻常人家都赌得倾家荡产了。宋光拿指尖挠挠眉头,又挠挠嘴角,心痒痒,就是不大敢。
鲁犇看得有趣,粗声问道:“小郎君,我们可能跟着下注?”
“尽管来,不过,与你们赌,赔付要改一改,不论你们买多少,赢了注银翻倍再兼这作底的三锭银,你们输了,我只收你们的注银便是,公道,厚道。另下场者不能买你自己的那一场打斗,非要买,只许买自己赢不许买自己输。”楼淮祀道,他还招呼栖州兵,“赌局无大小,无贵贱,你们要是有兴致,大可一起来。”
楼淮祀这一行人,贾先生唯楼淮祀马首是瞻,不管他人死活,始一尽是逞勇好斗之徒,唯牛叔稳重些,大为不赞同低劝几句。栖州兵都穷得要当裤子,还要从他们手缝里抠骗钱。楼淮祀听闻只得作罢,问方固:“方都尉要不要下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