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只剩两箱无人理会的珠宝。
秦晁的手很快上了夹板。
整个过程中,他像一潭安静的死水,左手轻轻拥着明黛用过的软枕,安慰般轻抚。
好像她就在旁边看着,露出了伤心难过的神色。
大夫给秦晁处理完,又同秦心去看秦阿公。
秦晁于此刻开口:“把那封信给我。”
众人愣了半晌,胡飞先反应过来。
他跑到院里把那个厚厚的信封捡起来:“晁哥,是不是这个?”
秦晁不顾劝阻,撑着身子坐起来,胡飞才刚刚撕开信封,已被他一把抢过。
信封之内,数张信纸飘出来的香气,与这房中她留下的气息完全不同。
秦晁抽出里面的纸展开,霎时间,男人眼神沉凝,气息停滞一瞬。
下一刻,他将信件全数塞回信封中,紧紧握在手中。
胡飞和孟洋以为那是明黛写给他的诀别信,纷纷紧张起来。
“晁哥,你没事吧?”
秦晁眼神游移,正在思考。
明黛和明媚,是孪生姐妹。
方才那人说了,她们是一同被找到的。
所以这段日子,明黛和明媚,都在义清县内。
此前发生的事,都于此刻交织于秦晁脑中。
那些他曾经没想通的事,在听到楚绪宁那句话,和看到这封信之后变得清晰起来
所以,那日黛娘明明在他身边,解潜成和那些人证却一口咬定买凶伤人的就是她。
所以,景珖才会一反常态亲自出面来找他合作,真正的目的是要他入狱,不得自由。
所以,刚才那男人告诉他,景珖是救下明黛的恩人。
原来……竟是这样!
有人想让他恨上景珖,让他认为,他和黛黛被拆散,都是景珖所为。
秦晁笑起来,一声声情绪难辨,听得胡飞和孟洋发慌。
“晁哥,你、你别这样……”
秦晁恍若未闻,他几乎笑出眼泪,左手紧紧拽住那封信。
景珖拿他当刀子使,却不知他身边还有一个人,对他无比熟悉,充满危险。
可惜,这个人很懂景珖,却不懂明黛和秦晁。
她大概不知道,明黛曾为秦晁重抄母亲的书,他读过不下百遍。
一笔一画,都刻在脑子里,永远不会消失。
秦晁练字,便是从描明黛的字开始。
描的多了,写的顺了,才渐渐练出自己的字。
她也夸好看的字。
这封信,仿的很像,可始终不是她的字。
这个人,企图装成明黛,用一句话,一封信来打发他。
再借他的手,去除掉她想除掉的人。
更可惜的是,这个人知道景珖很多事,却不知景珖做这些事,真正目的为何。
秦晁慢慢收了笑,垂首看着紧紧捏着信件的手。
黛黛,你曾说过,我不比旁人差,只是缺一个机会,老天也不会一直与我开玩笑。
此刻,我大概,终于握住了一个机会。
一个能堂堂正正走到你面前,旁人再难插足的……机会。
……
当景珖主动提及要帮明黛和明媚安排回家时,明靖便知他是有备而来。
找到了娘和媚娘,怎样送她们回去,她们流落在外期间该是何等说法,都要斟酌。
即便有母亲护着,也没道理毫不在意,主动将话柄送到别人手上。
她们已经吃了许多苦,不该再被这些困扰。
而景珖在这个节骨眼掺和进来,言辞之间全是对媚娘的亲昵和熟悉,摆明是不想放手。
此前,景枫曾与他抢过都水监一职,明媚也说,景珖一直想要踏足官场。
所以,不排除他此番纠缠,是想借得到媚娘来达成目的。
明靖静静听着,垂眼饮酒,心中已有打算。
“景公子思虑周全,安排缜密,想来舍妹于贵府叨扰数日,没少让公子费神。”
景珖正欲开口,明靖又道:“原本,此恩此德该叫本官感激惶恐,不知如何报答。”
“可就是这么巧,本官数日前刚好于宣州救下一位受‘惊’失疯的郎君。”
“一问之下,竟是贵府的公子。”
明靖冷笑一下,意味深长的暗示:“明家素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绝不含糊。”
“景公子对舍妹能有此周全安排,本官也务必为景家那位小郎君,好好安排。”
景珖的从容,在这一刻凝结成冰。
难怪。
明靖忽然出现,还是与那个楚绪宁同行至此时,他便已经怀疑。
照计划,应当是他送明媚与重伤的明黛回家。
所以,明靖并不是得到了明家的指使,而是从景枫那个混账口中探得消息!
如此,景家船只勾尸惹明家怀疑后,景枫故布疑阵跑去宣州,以便他带明媚躲来义清县,便算是暴露了。
明靖这番话,分明是警告。
小疯子呢?
景珖眼神沉下来,定声道:“正如明大人所说,在下与媚娘相处多时,与夫妻无异……”
“景公子请慎言。”明靖姿态端正,神情肃穆:“舍妹与公子之间清清白白。何来夫妻关系一说?”
“景公子的确是舍妹的救命恩人,但若因此胡言乱语,毁舍妹清白,恐怕后果不止是景公子,哪怕整个景家,都承受不起。”
景珖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和小疯子到底有多亲密,只有他们二人知道。
可明靖此刻信誓旦旦道出他们关系清白,并无夫妻之实,分明是已经知晓。
谁会告诉他这些?
景珖心里清楚,除了小疯子自己,没有别人。
可即便没有夫妻之实,他们也曾亲密相处,她还想有别人不成?
忽然间,少女曾许下的诺言,忽然在心中摇晃起来。
他曾让自己信她,永远不要怀疑她,可是明靖的态度,隐隐约约让他明白,那少女的一颗心,究竟有多冷。
景珖起身:“我要见媚娘!”
明靖稳如泰山:“舍妹对景公子的救命之恩十分感激,景公子想要什么报偿,不妨坐下来,我们好好谈。”
报偿……
景珖气笑了。
小疯子,你真的在骗我……
景珖双拳紧握,一字一顿:“我要明媚。”
明靖眉头微蹙,是没想到他这般直接。
“若明家就是不给呢?”一道沉声自外传来,话音落下,身穿软甲的男人已步入堂中。
明靖吃惊不已,起身作拜:“三叔?您怎么来了?”
明程瞪了他一眼,稍后再跟你算账!
他未曾理会明靖,转身面向景珖。
一个是纵横商界的巨子,一个却是纵横沙场的猛将。
比横比狠,景珖终是败下阵来。
明程,小疯子的三叔,当初就是他死咬勾尸的事情,甚至查问了景枫。
“方才小侄已经说的很清楚,景公子想要报答,不如大大方方的讲出来!”
“救命之恩,明家绝不含糊,但若有非分之想,存鬼祟心思,打要挟算盘,那也别只谈‘救命之恩’,我们新账旧账团起来一起算!”
“届时,就看看是景公子出手更快,还是老子的刀更快!”
明程解下腰间佩刀,狠狠杵在地上,重重一声沉响,一如敲击在人心之上的警钟。
景珖默了一瞬,身形一松。
由始至终,明媚都没有出现过。
她骗了他。
她从没想过带他回家。
景珖心中唯一的期待,终于在这叔侄二人的连番攻击下,一点点凉透了。
……
景珖离开官驿时,明靖让人暗中盯着,以防他再有动作。
刚一回来,就被明程劈头盖脸一通臭骂。
明靖听完,自己都愣住了。
“太、太子?”
“你以为呢?”
明靖真的不知!
他是在半道遇上赶往义清县的楚绪宁,也知道了他这大半年都耗在黛娘和媚娘身上。
他并不知楚绪宁在此入狱,是被太子派人接到长安再回来的。
二人正谈着,忽然有人撞到柜子,发出一声轻呼。
明程循声望去,瞧见了他失踪大半年的小侄女。
“媚娘?”
明媚看到明程,小跑着过来,拉住明程的手臂,眼泪说涌就涌:“三叔!”
明程真的担心坏了,眼下见她无伤无痛,高兴坏了:“哎!哎!回来就好!”
他往边上看一眼,甚至忘了训斥明靖:“黛娘呢?她人在哪里?”
提到明黛,明媚的眼泪涌得更凶:“姐姐受伤了……”
明程心尖一颤,连忙赶去探望。
房中,明黛趴在床上,还睡着。
她的伤口很疼,所以大夫给她用了麻沸散。
她一用麻沸散就会想睡觉。
“怎、怎么会弄成这样!”明程心疼不已,拳头都硬了。
明靖这才说了赶来那晚,扬水畔遭遇刺客的事。
明程听完,脸都白了,转身看明媚一眼,确定她真的没有受伤,才问:“可有看清刺客?知道是什么人派来的吗?”
明靖:“活口只剩两人,还在审问。”
明程目光一厉:“将人交给我,我来审!”
此事谈完,明程想起那个叫秦晁的青年,明程没忍住再次训斥明靖。
“黛娘与秦晁是夫妻,你怎可叫楚绪宁去做那样的事!”
一听这话,明媚眼神轻动,往明靖身边站了站。
明靖倒有担当,将秦晁的事都说了一遍。
论如何,黛娘是不可以嫁给这样的男人的。
“你看看这是什么!”明程听得火气直冒,将秦晁的书信扔到明靖身上。
明靖看完,眼神微惊:“这……”
明媚在旁跟着看完,小声嘀咕:“即便他救了姐姐,也好生相待,可他那样的出身,那样的行径,难道还有假?姐姐貌美惹人喜爱,他能疼爱她都是福气!”
“你这孩子……”明程对明靖的火气,到了明媚这里直接减半。
“前因不提,他能为黛娘考虑至此,已是难得!”
若不是看在她也是刚找回来,他怕是真要揍人!
明程十分痛心:“那孩子的叔公救下奄奄一息的黛娘,一家人将她照顾到现在,即便你们瞧不上他,要带走黛娘,何至于打断人家的手!”
明靖猛地抬头,“打、打断手?”
这次,连明媚都愣住了。
她心虚的看一眼床榻上的明黛,拽紧拳头。
明靖这次不敢含糊,将自己做决定的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
最重要的是,黛娘恢复了记忆,却忘了近一年发生的事。
她连自己曾被内定为太子妃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黛娘的记忆回到一年多以前。倘若这时候告诉她,她曾遭遇意外,在强加一个身份性情都不匹配的夫君给她,侄儿实在不愿!”
“退一万步讲,即便黛娘愿意,他们此前的婚仪也是不作数的。”
明媚探出头:“就是!与秦晁成亲的是妓子江月,不是我姐姐!”
“你……”明程实在拿她没有办法。
明靖面露愧色:“侄儿本想与秦家说清楚,过去的婚仪是一定得作废。至少现在,要先将她与媚娘安顿好,及早与父亲和母亲团聚。三叔,你知道的,母亲已经快念疯了。”
“可我没想到……会这样……”
明靖正色道:“三叔,我再去秦家一趟,将此事说明吧……”
明程虚点他几下,气的说不出话了。
你现在去,人家不打断你一条手就算好的!
明程一想到那孩子的眼神,便心中不忍。
可是……
他始终是黛娘的三叔,一切事情当然更偏向明黛。
明靖虽欠缺考虑,但他有一点说的没错。
黛娘现在已经忘了。
她的记忆停在一切不愉快发生之前,他们到底该不该强加一个夫婿给她?
还有……长孙蕙。
明程觉得自己的头都开始疼了。
“此事让你母亲知道,你怕是得被剥层皮!”
明靖抿唇,并不便捷,倒是一旁的明媚,悄悄的抖了一下。
“罢了。你爹娘不在,秦家的事我去处理!”
他望向明黛和明媚,眼中多少露出些久别重逢的感慨。
“还是快些安排,早早让你们的母亲见上一面,否则,她真要疯了。”
“景家也要盯紧,黛娘和媚娘回家后的安排,别让景珖捣了乱。”
明媚闻言,眼中划过一丝笑意。
这一点,她丝毫不担心。
大概要不了多久,景珖已经无暇顾及她的事了。
她此刻唯一牵挂的,是秦晁的态度。
没想到楚绪宁那个狗东西下手这么狠,连手都断了不过,这样一来,他应该更恨景珖了吧。
但愿他少些痴心妄想,接受现实,好好用“明黛”给他的“补偿”去过日子。
他的确有些本事,她几次都没整到他。
可他也的确配不上明黛,有这个本事就缠明黛,不如用在更合适的地方。
但凡他能有所获,淌的水就更浑,那时,他与明黛的位置差距,只会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