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散发未梳,青丝垂于身后, 越发衬得她面无血色。
她一步一步来到元德帝面前, 弯膝跪下。
“臣妾恳请陛下治罪。”
元德帝垂眼看着她:“朕要治你什么罪?”
皇后像是听了一个有趣的笑话, 轻轻笑了两,抬起头来。
“陛下何必装模作样?长孙蕙睚眦必报, 从她找回一双女儿, 公然威胁长孙家,让臣妾沦为长孙家的弃子开始,臣妾就知道, 陛下迟早会来。”
元德帝双手闲闲负在身后,面无表情的看着地上的长孙皇后。
她说的那些,他并未明确表态有没有这回事。
元德帝就这样凝视他许久。
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从一开始就无法沟通的两个人,这一辈子都难。
良久,只剩他不知是今夜的第几叹息。
“你既已知错,想来也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准备。”
“朕……没什么可说的。”
地上的人轻轻颤了一下,撑在地上的一双手渐渐握成拳。
元德帝最后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皇后垂着头,看不到元德帝的人,视线之中,只有他的影子一步一步从视线中抽离。
当影子在视线中只剩一个头时,她似是压抑到了极端,奋力爬起来,对着那道背影嘶吼:“你是没什么可说的,还是不敢说!”
元德帝的脚步定在原地,背对着皇后。
皇后咯咯地笑起来,笑得两眼通红,盈满泪水。
“是我让明黛成为准太子妃,也是我让太子以为明黛在查过去的事情……”
“可我从来没有逼着李元岱去杀明黛!”
“他真的无辜吗?他若无辜,又为何要手书罪己诏,为何要杀人灭口?”
“他想遮掩的,就是他曾经做过的事!”
“李嗣,你凭什么……凭什么为了护住一个李元岱,就要我的元琅死得不明不白!”
“是,我害了长孙蕙的女儿,害了你一心想保护的儿子,可你也害了我的儿子!”
“我知错?我倒想问问你,你知不知错!!你这一笔,又该怎么算!!”
诺大的宫殿,全是女人崩溃的嘶吼。
元德帝背在身后的手亦握成拳,他深吸一口气,回过身来。
天寒地冻的,皇后只穿单薄的中衣,披头散发,涕泗横流,不见半点金贵高雅,宛若疯妇。
也是这一刻,元德帝才终于从她的疯态中窥伺到了这些年来,她压抑在端庄雅态下的另一面。
或许,再过去无数个日夜,当她端着贤惠姿态与他相处时,心中积压的,都是恨吧。
元德帝丝毫不想与她争辩什么。
以她如今的状态,在无尽的自我折磨中,可能早就忘了,长子元琅,出生就是带病的。
那是元德帝的第一个儿子,他岂会不关心不在意。
御医成群的请,药材食材皆用最好的。
可他注定是个留不住的孩子。
元德帝也不懂,为什么孩子生下来会留不住。
直至御医的一席话,令他无言以对——皇后有孕期间,情绪一直不佳,几度有小产征兆。
须知孩子在母体中的生长状态,会直接影响出生后的情况。
长子元琅之所以出生便得病,活不过弱冠,症结所在,是他在母体时就未被养好。
那一瞬间,元德帝只觉得格外讽刺。
即便长孙嬅并非他最满意的皇后,可是在娶她为妻那日起,他便切断了所有无谓的念头。
长孙嬅对他来说,并不算男女情爱上最珍贵的女人。
但应该给与妻子的关怀与尊重,他从未少半分。
整个后宫,无人能威胁她的皇后地位。
他自以为问心无愧,换来的结果,是她情绪不佳,生下病胎。
或许,换一个丈夫,换一种处境,她未必会如此。
御医早有前言,先太子活不过弱冠,随着元琅渐渐长大,元德帝也认清了这一点。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毫不犹豫的立长子为太子。
至少,在他活着的时候,能尽可能享受所以分尊荣。
可如今来看,恰是这一举,给了长孙嬅太多的希冀和期盼。
自古以来,嫡庶之争无穷无尽。
或许在她看来,与其接受江山送到面前元琅都无福接受,倒不如去相信,他是被害死的。
长子元琅的死,次子元岱并非毫无责任。
但真正促成元琅之死的,绝不是那几句一时意气的口舌之争。
而是从他生下来起,就被他的生母亲手埋在他心中的死因
他早就知道自己会死,越是知道,就越是敏感尖锐,将所有不顺都当做逼他去死的诅咒。
最后,他应咒而亡,于争执后急火攻心,猝死宫中。
元德帝很清楚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以,他的确袒护了太子,云淡风轻的抹去了此事,只以病逝将此事盖棺定论。
现在来看,他未必做对了。
因为此举,长孙嬅在心中将他划到害她亲儿的敌营,筹划了这些事。
而他袒护的儿子,以为自己瞒天过海逃过一劫,不敢与他坦诚布公。
甚至为了一件他觉得自己根本没做,却怕传出去后会生乱的事而杀人灭口。
元德帝凝视皇后许久,低道:“如何算?你这一笔,恐怕从来就不是从朕这里开始记起。”
他云淡风轻一句话,令长孙嬅定在原地,愣神许久。
元德帝:“所以,当日你才会极力促成明家一双女儿都进宫。又将当年的事告诉明家女,让她以为太子为夺权上位谋害先太子,陷入困境,而后,更是在明家寻得女儿时,派人刺杀。”
听着元德帝亲口说出这些,皇后才慢慢回神。
她吭吭笑了两,“那又如何?臣妾既没有谎言欺人,也没有强行逼迫啊。”
皇后眼神幽幽的望向元德帝,抬手一指:“你们不都说,长孙蕙教出来的女儿知书识礼,大方得体吗?所以臣妾也很想看看,在大是大非面前,她会怎么选!”
“她若隐瞒一切,护着能给她无上荣耀的太子,直至登上后位,那她就得守好这个秘密。”
她咯咯笑起来,似在品一出好戏:“太子那么喜欢她,一旦发现她知道了这些事情,她的存在,乃至整个明家,就都是太子的顾忌了。她做梦都得小心翼翼,万万不可吐露这个秘密!”
“但若……”她语气一收,俨然又是一种态度:“她能为她枉死的表哥鸣冤,求一个真相,我这个亲姨母,又怎会让她深陷险境?”
皇后脸上的表情凝住,渐渐化成一份浓烈的恨意:“可是谁想到,她们死了都能回来,毫发无伤,完好无损。”
她猛地抬起头,撕心裂肺的吼道:“凭什么长孙蕙的女儿可以死而复生,她可以失而复得,我的孩子却没有任何希望!凭什么她可以得到自己所有想要的,而我什么都没有!”
轰的一响,玉屏被撞到震碎,长孙皇后亦耗尽了力气,跌坐在地。
她单手撑着身子,散乱的青丝遮住了脸,嘶吼变作了喃喃絮语,皆是执念。
从头到尾,元德帝的情绪都很平静。
看着地上的女人,他缓缓开口:“朕也不懂,既这般受折磨,当年为何要进宫做皇后?”
这句话刺中了皇后的痛点,低絮语止住,她抬头望向元德帝。
“但凡臣妾能有长孙蕙一半的自私自利不顾大局,也不会有今日的局面。陛下应该同臣妾一样失望吧。毕竟,您看中的皇后,也不是臣妾。”
面对皇后的质疑与恨意,元德帝一直不曾回应什么。
但在他听到这句话时,终于笑出了,连眼神中最后一丝怜悯都灭去。
他冷开口:“长孙嬅,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不觉得可笑吗?连朕都知道,你们长孙家为何迫切于推族中女子登上后位,你难道不知?”
长孙家,不拼儿郎拼女郎。
只因人才凋零,再难风光,便挖空心思,想要再造一个如开国皇后般的长孙皇后出来。
然后,便可扶持那些不成器的族人。
元德帝:“当年,朕连长孙蕙抗婚都可以接受,倘若你真的万般不愿,朕完全可以在不为难你的情况下推掉这门婚事。长孙家,从来不是朕唯一的选择。”
“你扪心自问,究竟是长孙家逼迫你不得不做此选择,还是你不甘心,只想选一门最好的婚事胜过她?”
长孙嬅如受闷头一棍,竟半个字都吐不出。
元德帝的语气更沉:“朕不知道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但朕已明白,你要的东西,朕永远也给不了。至于你,或许比朕更早知道这一点。”
“你总是将自己与长孙蕙作比较,却越比越糊涂。”
“既然你这么喜欢比较,朕来告诉你——”
“长孙蕙之所以抗婚,是因为她也清楚自己想要的朕给不了。所以,她只争取能给她圆满的人。即便当日明玄选了你,而不是她,也不会影响她继续争取,不是明玄,也会是别人。”
“而你,选了一个不能给你圆满的人,却又反过来怨恨他令你不能圆满,只终止于不得圆满的那一刻,越陷越深,糊涂不清。”
“不是这样——”长孙嬅忽然嘶吼反驳,如陷癫狂:“是她抢走的!全都是她抢走的!你们都爱她,都袒护她,是因为她我才失去一切,失去元琅!都是因为她!”
“我要她的女儿也来尝尝这深宫之苦,我要她也尝尝失去亲儿之痛!”
元德帝转过身,将所有咆哮抛在身后,唤来亲卫。
“皇后思子成疾,突犯疯疾,从今日起囚禁于凤宁宫,只留二三宫人照料起居,外人一概不准接触。”
……
天微微亮,宫门尚未开,秦晁已被内侍悄悄引入御书房。
里面,元德帝已枯坐许久。
秦晁来时,元德帝眼珠动了动,整个人终于从一片死寂里捞回几分生气。
“秦卿可知,朕寻你来,所谓何事?”
秦晁跪在地上,回答的痛快:“微臣斗胆猜测,应是为太子之事。”
元德帝闻言,轻笑一,自案头拾起一封折子,扔到了秦晁的面前。
那折子落下时被翻开,正好摊在秦晁面前。
上面是他真正的身份,从小到大,事无巨细。
“明玄和长孙蕙,为了自己一双女儿,当真是煞费苦心。又是借东海国的名义为女儿遮掩行迹,又是为你重重安排打点。好在,他们倒也没白忙活。”
元德帝望向秦晁:“你这女婿,大抵能合他们的眼缘。”
秦晁看着面前的东西,不由愣了一下。
就在前一日,太子还拿他的身份威胁过他。
这件事,秦晁并不惧怕。
他知道元德帝要的是什么,更在意什么,不在意什么。
他的身份,和当日在冬猎场上的莽撞一样,元德帝握在手中,反而更安心。
可他没有想到,这位皇帝陛下早已得知,还同他大大方方摊牌。
元德帝将他的反应看在眼中,再度开口。
“外人对明家,总有诸多说法。尤其是你那位岳母,横行霸道,护内不讲理。但其实,明家行事,永远都有一个底线。而这道底线,就压在朕这一处,一如你入朝以来,不受朝中拉帮结派影响,只专心致志帮朕做那一件事。”
秦晁默了一瞬,神色渐渐了然,也不似刚才那般紧绷。
元德帝垂眼,“朕找你来,只为两件事。”
秦晁作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第一件事,是那金身像。秦晁,朕再问你一次,你可知那金身像从何而来,内里又藏了何物?”
秦晁眼神轻动,隐约品出这话中深意,旋即叩首,沉道:“微臣从未见过那金身像,不知它从何而来,亦不知当中深藏何物。”
元德帝看了他一眼,缓缓道:“那朕告诉你,金身像,只是偶然从底下撅出来的玩意儿,并非有人刻意将它放进去,那金身像的盒子里,只有一片工匠铸造时大意遗落在里面的金箔。今日早朝,朕会对此事做个了结。”
秦晁定道:“微臣明白。”
元德帝又道:“既然你明白,就该说第二件事了——替朕转告你的岳丈岳母,整件事情,朕希望能了结于此,若他们能理解,朕也愿意给一个交代。”
秦晁垂眼静默半晌,再叩首:“微臣明白。”
就这样,秦晁既没有追问太子会如何处置,也没有打听皇后那头如何。
出宫时,内侍给他送来一个锦盒。
圣人说了,请秦大人代劳,将此物亲手交到国公夫人手上。
这日早朝,秦晁告假缺席。
……
又是一年冬,梅园的精致与往年无二。
长孙蕙还记得,去年曾与阮氏坐在这里吃茶。
那时,她还没找回女儿,急于找些事情让自己分心。
如今,还是这处精致,吃茶的对象却换了人。
景亭里,秦晁端端正正坐在对面,石桌上放着一只被打开的盒子,和一封读完的书信。
盒子有两层,长孙蕙揭开上面的隔层,看到了一抹金灿灿的颜色,还有浇筑的“御赐”二字。
是她曾交出的东西。
秦晁待长孙蕙看完所有内容,方才开口:“陛下的意思,大约是希望息事宁人。”
倒也不难理解。
年关将近,大小盛宴都在这时候冒出来,若皇后和太子同时出事,必然乱成一团。
长孙蕙拧着眉头,许久没有说话。
如今,所有的真相都摊在了眼前。
长孙嬅,当真恨她入骨。
所以,她明黛和明媚尝她尝过的苦,也要她尝她尝过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