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理智时会感念您的恩,冲动时也会对您生出怨。”
明黛轻轻抚摸上棺沿,“我猜,秦晁是不敢告诉你,他把母亲的骨灰撒了。”
“您对婆母有感激之情,他大概也不愿母亲是这个结果,怕你会就此事闹开。”
“而他……并不想面对这些。”
秦阿公低下头,伸手捂住脸。
明黛深吸一口气,郑重道:“我请您来,是为了让您看清楚,一直以来追着秦晁不放的噩梦,已经终结。至少他现在,已与很多人一样,站在了干净平坦的路上。”
“往后的路,未必一帆风顺,但至少,他身后已经没有那些企图将他拉近泥沼,以欺辱毁灭他为乐的手。”
“所以,今日安葬婆母后,您也将自己欠的那份恩情了结了吧。”
“往后的路,让秦晁自己走。他走的好还是不好,活成什么样子,都不是您的责任。”
秦阿公眼一动,问:“今日的事,的确是晁哥做的?”
“是。”
秦阿公眼中渐渐浮起欣慰。
他这一生,未能替这个孩子遮风挡雨。
可他终究长成了一个有本事的男子汉。
这就够了。
“那他、他今日不来吗?”秦阿公四处看了看,并未见到秦晁。
“今日……也算是重新安葬他母亲,他……”欲言又止。
明黛也看了看周围,说不上期待,也没有失望:“大概……不来了吧。”
秦心忽然擦干眼泪,露出笑脸来。
“阿公,哥哥在外头做事,一定忙的分不开身。”
“他已经做了许多,剩下的,我们帮他做完。”
“送伯母上山后,我会替伯母清扫墓地,收拾的干干净净,体体面面!”
“以后,每年佳节都来拜祭伯母!”
秦阿公被这番话抚慰,在秦心的手上拍了拍。
明黛见阿公释然不少,只说:“他能做的,都做了。”
仇恨已经过去,未来的路却还长。
“我知道,我知道。”秦阿公止住泪,努力振奋。
“晁哥儿他……他心里有数。他不坏。”
明黛安排的很妥善,晌午之前,解桐的人已经将抬棺上山下葬所需的东西都备齐。
棺盖合拢时,那本《诗经》就放在一堆黄土之上。
一场没有尸骨的葬礼,却没人敢露出轻浮之态。
秦阿公今日感慨诸多,竟有些不忍看那装满黄泥的棺木。
他侧首望向来时的方向,神情怔住。
“阿公,上路颠簸,您慢……”秦心转头叮嘱,目光无意瞥向来路,跟着愣住。
明黛正在指挥抬棺,发现阿公与秦心都顶着来时的方向,也转过头。
烈烈灼日下,青年一身素白,鬓发如墨,似仔细梳洗打理过,格外庄重。
明黛不由晃神。
她想起淮香村的那个清晨,他也是一身庄重,当着秦阿公的面向她求亲。
彼时心知是做戏,只觉他会演。
“晁哥……”秦阿公在短暂的怔愣后,面露喜悦:“你来了!”
秦晁走来,在棺前站定,他眼盯着棺,轻轻“嗯”一声。
既没解释,也没问什么。
阿公却已满足。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他忍住情绪,只笑道:“一起送你母亲上山吧。”
秦晁看着那棺,走到一个抬棺大汉跟前,慢慢挽起袖子:“我来吧。”
他声音很低很沉,大汉愣了一下,看向明黛。
明黛轻轻点头,那大汉也无二话:“晨间露气重,山路湿滑,郎君当心。”
秦晁又点一下头,手中握着抬棺的粗竹,扛于肩上。
事实证明,秦晁比其余三人更熟悉山中路径。
好几次有人脚下打滑,导致棺木猛沉,秦晁都是反应最快的那个。
他死咬着牙,一声不吭扛住。
后来,到不好走的位置,他会提前叮嘱其他人小心。
明黛找得位置,的确是风水宝地。
只待安渡寺修建完毕,此处兴许还能沾沾香火气。
下葬的活儿并不简单,棺要朝什么方向,怎么摆才能稳当,都是功夫。
秦晁与几个大汉合力下棺埋棺,始终亲力亲为。
待忙完一切,坟冢立成,他一身素白脏的不像样子,大汗淋漓,狼狈得很。
祭拜之物全都齐全,长不拜幼,秦阿公立在一旁,看着三个孩子跪在坟前叩拜。
秦晁每一叩都发出沉响,起身时,背脊挺直。
秦阿公看看秦晁,又看看明黛,回想夜里明黛那番姿态,若有所思。
祭拜完,他将秦心叫过去,说:“晁哥儿,月娘第一次见婆母,你陪她在这处多说说话。我和心娘先回去了。”
秦晁垂着眼,点了一下头。
秦心了然,嫂嫂此次的表现实在令人惊讶,哥哥必定对她另眼相看。
这是叫他们增进感情的最好时候!
思及此,她麻溜的扶着阿公先走了。
秦晁目送阿公离开,慢慢转身,望向明黛。
明黛对几个卖力的大汉一阵道谢,也请他们先下山。
很快,这座新坟前只剩他们二人。
山风沁凉,明黛见他满头是汗,恐他大汗后吹风受寒,掏出手帕递过去。
“擦擦吧。”
秦晁看着那只漂亮的手,接过手帕,却只捏在手里,并未拿来擦拭。
明黛慢慢走到他面前,他轻轻抬眼,视线撞入她明亮的黑瞳中。
她平静的看着他,轻声开口
“胡大哥有句话说的很对,人只要好好活着,他是谁并不重要。”
“在意他的人,也只希望他好。”
“可若真要抛弃一段过去、一个身份,应当以没有未了的心愿、没有揪心的牵绊为前提。如若不然,与其说是抛弃,不如说是逃避。”
“曾经经历的绝境,或许让你来不及分辨到底是抛弃还是逃避。总是,统统不要就是了。”
“但这些未了的心愿、斩不断的牵绊,兴许会在很久以后,成为锥心的遗憾。”
明黛扬起笑,黑眸清澈,“好在,你应已没有遗憾,可以真正潇洒的抛弃了。”
秦晁目光沉沉的凝视她,低声问:“为何做这些?”
明黛眼一动,似在思考这句话,旋即转开脸轻笑。
“秦晁,你自己说过的话,自己都忘了吗?”
秦晁今日的脑子着实不够用,难得露出疑惑的神情:“什么?”
明黛略略收笑,语气逐渐认真起来:“在扬水畔那晚,你对着我大吼,说,我只是为了报答阿公才嫁给你。”
秦晁眼神一凝,声音都哑了:“你、是在报恩?”
明黛垂眼,侧身面向新坟。
“阿公想我嫁给你,是希望成家立室的责任,能鞭策你活得有模有样。”
“但其实,你已活得很好,好到无需他担心的地步。”
“只是碍于种种内外因由,需要遮掩隐瞒。”
“所以,与其继续在两处不断转换演戏,不如将情况落在一个最恰当的点。”
她重新看向他,郑重道:“你母亲对阿公的救命之恩,已于今日了结。我用此方式,让阿公看到你已活得有模有样,我的报恩,同样于今日了结。”
“此后,愿你能真正无忧,好好走下去。”
秦晁眼神一紧,下意识问:“那你呢?”
明黛深吸一口气,轻轻吐出。
“我已经离开家人许久,我以此事作为我的报恩,此事之后,我想去找他们。”
秦晁:“你怎么找?”
明黛目光扫向远处的岐水:“此前,碍于女儿家的清白和名誉,我没有大张旗鼓去找。”
“但如今,我只想知道我的家人在何处,所以,或是四处询问,或是张榜,都是个法子。”
“不过话说回来,有件事你说错了。”
秦晁还没从她要走的决定中缓过来,有些迟钝:“什么?”
她抿唇笑着,眼里有坚定的决心:“江月的确是我的壳子,但我不会因为这个壳子经历过什么、认识什么人而引以为耻。”
“若有朝一日,我回到家中,家人因我经历而伤心难过,这个壳子或能帮我安抚他们,让他们觉得,这都是另外一个身份经历的,我一直将自己掩的好好的,不受分毫伤害。”
“但若他们不似我想的那般亲近,只觉得我失了清白败坏门风,那我也可以离开那里,让他们心中纯洁无瑕的女儿,死在落难那一刻,顶着这个壳子继续走下去。”
她偏偏头,俏皮道:“因为,只要我活得好,活成谁都没关系。”
少女轻快明朗,本是最吸引人的模样。
秦晁却觉心中撕裂一般,脑中只剩下一句话不断盘旋。
她要走。
作者有话要说: 秦晁:女人,你深深地打动了我,我……
明黛:报恩结束,一切了解!告辞!
秦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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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明黛本以为, 秦阿公今日知秦晁有此作为,情绪大动,少不得要感慨的拉着他说些话。
没想, 秦阿公婉拒了明黛, 坚持带秦心回淮香村:“我住不惯县城,早些回去也好。”
马车滚滚,尘土飞扬,明黛后知后觉的意识到, 阿公是将她那翻话听进去了。
秦晁这些年顶着个糟糕的名声,却从不为自己澄清,只在暗中筹谋反击秦家, 必有什么苦衷。
与秦家人对峙时,秦晁也没有出面, 全由明黛主持大局。
加上下葬的情形及明黛的提示,秦阿公兴许已感觉到秦晁怕是被什么绊着, 不便出面。
他着急着回去, 是怕自己留得太久, 给秦晁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从前,他未能在秦晁受苦时给什么大的帮助, 而今,他也不想在秦晁小有所成后给他拖后腿。
正如他所说,他只要晁哥儿好好地。
不过,也不是全无牵挂
“方才阿公与你说话,你为何不搭理?”送走阿公, 明黛同秦晁一路往回走。
秦晁看她一眼:“理什么?”
明黛帮他回忆:“让你得了空,多回家瞧瞧。你好歹也应个声儿。”
得亏阿公习惯了他这幅性子,今日又感慨良多, 知道他听见了,并不计较他的态度。
秦晁一身素服脏的不成样子,同路而归,始终与她保持着一人的距离。
他沉默了好久,久到明黛以为自己也被一同忽略,忽听他道:“原话分明是——在县城要好好照顾你,得了空就带你回家。”
他又瞄她一眼:“你都要走了,我照顾谁?又带谁回家?与其应了老人家,回头又食言,不如打先就别答应。”
这话倒是提醒了明黛。
“那待我离开,向阿公交代时,你可否同我一起?”
他们本就是为安抚阿公才假成亲的,如今阿公不会再为秦晁忧心难过,对他既欣慰又理解,那他们这假夫妻便没有存在的必要。
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由他陪着一起解释,也更合适些。
秦晁懂她的意思,不答反问:“你要怎么做?”
明黛:“什么?”
秦晁耐着性子:“你说要去寻找家人,总要有个具体的法子,难不成满大街瞎转悠?”
他一针见血,明黛目光垂了垂,秦晁瞧不见她的神情,只听她说
“阿公是从陵江上救起我的,义清县与华清县以陵江为界,但这两处,都没有任何线索。”
秦晁暗想,原来在华清县安置人手对付秦家时,她还趁机打听了那头的情况。
还真是满打满算。
“所以,我想往羌河与汶水两处打听。”
“此前我没有身份户籍,若是被当做身份不明的流民,送进收容所,恐怕有得折腾。”
她扬首笑起来:“好在,如今我身份来历都清楚,走动起来也不怕。”
“我先探官府是否有寻人告示,若没有,就只能大张旗鼓自己报官寻人了。”
秦晁转眼望向一旁,眼底浮起一抹又一抹暗色。
她瞧着就不像小门小户出来的,现在为了离开,连清白名誉都不顾了。
大张旗鼓自己报官……好得很。
他到底为何要帮她弄来几可乱真的户籍,还帮她把身世来历都安排的明明白白?
就该叫她当个哪处都不能去的黑户!
那一瞬间,秦晁心底涌起无数伴着急火的阴暗想法
设计拆穿她的假户籍,让她走到第一个关卡便被抓起来,丢进大牢反思!
等她吃两日苦,知道外头世道险恶,不适合女儿家走动,他再去把她接出来带回家。
不,根本不必等她走那么远,一出城门就可以派人抢走她的盘缠细软。
让她沿街乞讨当叫花子,就知道家里的米饭有多香,不该随便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