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帝抿抿修剪得漂亮精神的八字胡,说道:“杨氏把一个孤女赶出来,未免太没风度,那丫头情绪如何?”
萧复指了指殿前月台上锃明瓦亮的铜龟,“她没什么,在南城金鱼胡同租了间厢房,还托人在瓷器铺子找了个活计,情绪比那玩意还稳当呢。”
昭和帝皱起两道剑眉,道:“这是什么话?”他无奈地摇摇头,“你这样更没人敢嫁你了,惜香怜玉啊,大表弟。”
萧复抿起薄唇不再说话,他要是会怜香惜玉,岂会单到现在?
他今年二十五,情路坎坷。
指腹为婚的孩子没活到三岁;十四岁时家里定下的姑娘爱上了表哥;十五岁时他去了一趟南方,回来的路上杀了二十几个山匪,剑都卷刃了;十六岁在边关抗击天水国入侵,坑杀数百俘虏,这两桩事情吓退了无数适龄对象。
再之后,他做了锦衣卫指挥使,在京城提他的名字可止小儿夜啼。
“大表弟,你家长辈不好,不代表所有女人不好,像朕的母后,你亲姑母,她不好吗?还有朕的皇后,大度雍容,从没跟朕红过脸。女人如水,冷了会结冰,热了才柔软,你不妨温柔小意些,人心肉长,只要你……”
昭和帝苦口婆心地劝了好一阵,萧复仍是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他只好停下话头,端起茶水一饮而尽,斩钉截铁地说道:“你也老大不小了,婚姻大事不能再耽搁下去了,朕帮你挑了个不错的姑娘,择个吉日就给你指婚。”
昭和帝对萧复自称“朕”时,通常代表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萧复这才抬手摸了摸发烫的脸颊,问道:“哪家的姑娘,漂亮吗?”
第7章 复职
大夏朝与明清相仿。
京城叫宁城,位置在现代的南京一带。
商澜是北方人,租房时想起了苏轼的诗:“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当然了,她只是一个搞刑侦的女警,并没有大文豪苏轼的境界,之所以喜欢竹,纯粹是新鲜感作祟。
金鱼胡同不是正儿八经的胡同,街道前有一条丈余宽的小溪,溪水边栽了不少竹子,风景优美。
环境好,租金也贵。
东厢房十几平米的一间小屋子,月租八百文,这还不算什么,据说大比年年初时会涨到三两。
原主在六扇门当差一年,每月进账三两。虽说赚的银子都自己拿着,一整年下来也不算太少,但去掉每月固定花费、出差陆洲时的额外消费,以及买瓷器的钱,剩下来的不多。
商澜总共还有三两碎银。
她之所以敢把房子租在这里,是因为萧复借她的五百还剩三十八两。
背着五百两的巨债,企图靠打一份每月一两银的短工来还,真的太难了!
商澜叹了口气,卖力地把装瓷器的木箱子从马车上卸下来,再一箱箱搬到铺子后面的库房里。
五趟走下来,后背全湿。
商澜用袖子擦了把汗,搬起第六箱。
“慕容……商澜!”有人在马路对面喊她的名字。
商澜放下箱子,往对面一瞧,只见谢熙牵着一匹黄骠马旁,正热情地朝她招着手。
“不是说清楚了吗,怎么又来了?”她咕哝一句,还是过去了。
从慕容家出来的第二天,她就走了一趟六扇门,把陆洲的任务交了,差旅费报了,同时还领到一份炒好的鱿鱼。
——新上任的六扇门门主是原副门主,祁劲松。此人一直认为女子在六扇门中发挥的作用不大,因此一转正就把六个女捕快打发了。
失业的同一天,谢熙对她表明了态度。
原本只是相亲的关系,肯说一声已经是良心了,商澜举双手赞成。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古代生存不易,她必须允许谢熙变心。
“谢哥,什么风把你吹这儿来了?”商澜问道。
“当然是夏天的熏风,慕容……商捕快,门主派我请你回衙门。”谢熙拱了拱手,“恭喜官复原职。”
商澜大悦,毫不矜持地露出八颗整齐的小白牙,“此话当真?”
她是笑美人,笑的时候五官飞扬,格外灿烂。
谢熙还是头一次见到笑得如此张扬的慕容蓝,心里咯噔一下,隐约生出了丝丝悔意。
他强行别开视线,落在商澜褐色的长褂和布满尘土的玄色布鞋上……然而,她打扮虽寒酸,但整个人完全没有寒酸的意思,身高腿长,挺拔明媚。
“当,当真。这种事岂是开玩笑的,商捕头跟掌柜说一声,咱们这就走,莫让大人久等。”谢熙指了指已经在门口张望的瓷器铺掌柜。
“那你等我一会儿,掌柜岁数大了,我帮他把剩下几箱瓷器搬进去。”商澜大步跑回去,搬起一箱,边走边跟掌柜辞工。
掌柜听说商澜要回六扇门,不但不敢拦,还要给她结算这几日的工钱。
商澜不等人家找到接替的就撂了挑子,不好意思拿工钱,再三谢过掌柜,同谢熙一起回了六扇门。
六扇门门主签押房。
祁劲松大约四十出头,身材健硕,浓眉大眼,男子气概十足。
商澜从原主的记忆中得知,祁劲松对女子不太友好,是个妥妥的大男子主义。
祁劲松大马金刀地坐在书案后,双手压着上面的一张文书,头略向前伸,瓮声瓮气地说道:“叫你回来,是因为有个案子需要你帮忙。”
你大爷的,耍人玩呢!
商澜瞪了一眼无措的谢熙,有些生气地反问道:“所以,我辞了工,祁大人却只是叫我帮忙?”
祁劲松脸色一沉,低下头,到底道:“回来可以,前提是破了这个案子。”
头习惯性向前伸,说明此人攻击性强;沉了脸,又回避她的视线,说明他不愿接受她破案之后的结果。
商澜猜测,她能复职大概是上面压下来的结果,这位祁大人并不情愿。
那么,谁会为她说话呢?
她只认识一个萧复。
如果是萧复,他又为何多管闲事?
怕自己消沉下去,北镇抚司便再也找不到慕容飞一案的线索?
呵呵……
这算什么,因祸得福吗?
祁劲松见商澜久久不答,直勾勾地看着他手下的文书,终于有些不耐,把文书往下一带,扔进抽屉里,“不同意就算了,小谢送她出去。”
谢熙心里窝火,又不敢顶嘴,只好强撑着笑意说道:“慕容姑娘……”
“我叫商澜。”商澜打断他的话,“祁大人,我同意了,哪个案子?”
祁劲松有些失望,眉心拧成一个大疙瘩,看向谢熙,“飞花令的案子就交给你们了,小谢带她去看看‘飞花令’的卷宗。”
谢熙怔了好一会儿,最后白着脸说道:“是,门主。”
商澜敷衍地道了声谢,同谢熙一起出了签押房。
“飞花令是什么案子?”她有预感,如果祁大人不想让她回来,案子的难度一定不小。
“唉……”谢熙叹了口气,“这是一桩陈年老案了,每年死两三个,五年死了十四人,到现在连个嫌犯的影儿都没看到过。”
外面热,二人去了捕快们休息的倒座房聊案情。
房间不大,中间放着两张八仙桌,桌旁摆着八条长凳子。
谢熙请商澜坐下,在桌子上随意挑了只有水的杯子,灌了好几大口,才把案情娓娓道来……
飞花令,原是读书人行酒令时的一个文字游戏,但在这桩案子里,则是一桩连环杀人案的核心内容。
此案的死者皆为女人,死亡时间均与某一种花的盛开有关。
死者被绳索勒死,头上插一朵盛开的鲜花,遗容安详美丽,小衣里塞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句有“花”七言的诗词。
十四个人十四句诗词,每一句都符合飞花令的规则。
这就是“飞花令”一案的综述。
第一桩案子发生在昭和元年春。
案发地在西城美人丘,死者是暗、娼,二十八岁,发髻上插的是艳黄色的迎春花,纸条上书:春花春月年年客。
第二桩案子发生在昭和元年秋。
案发地是距离京城不到五里地的一处野树林,死者是个十八岁的小媳妇,发髻上插着菊花,纸条上书:不是花中偏爱菊。
第一桩“花”字在第二,第二桩“花”字在第三,以此类推。
今年六月死了第十四个,死者是花间楼的头牌,案发地是她的房间,发髻上插了一朵硕大的荷花,纸条上书:花底忽闻敲两桨。
……
十四桩案子,谢熙最熟悉的是最后一个,所以,他去库房找来了卷宗。
古代没有先进的技术,能保存的证据有限,卷宗极为简陋。
除了几个疑似的脚印尺寸,飞花令,一脉相承的毛笔字,同样的竹纸,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桩案子来啦。
因为要等第一个推荐,字数有点少,抱歉抱歉。
备注:春花春月年年客,为纳兰性德的诗句。
不是花中偏爱菊,为元稹的诗句。
花底忽闻敲两桨,为欧阳修的诗句。
第8章 偶遇
案子始终不破,原因有二:一是凶手高智商,有反侦查能力;二是凶手谨慎,选择的地点足够隐蔽。
但花间楼这一起,凶手在地点的选择上忽然有了极大变化。
这说明什么呢?
偶然,自负,还是挑衅?
或者,三者兼而有之?
商澜决定按倒序,把每个案发地重新调查一遍。
研究完卷宗已经中午了。
谢熙把卷宗收起来,道:“饿了,吃饭去,我请客。”
商澜也饿,但她不想去。
原主和谢熙虽不曾订婚,但六扇门的人大多知道那段历史。
祁劲松让她和谢熙搭档,不过想借此让她知难而退罢了。
她不会这样认输。
工作没关系,肯定混在一起,可如果吃饭还在一起,只怕……
六扇门的人都不笨,谢熙大概猜得到她在顾忌什么,指了指外面,说道:“刘哥吴哥回来了,这案子现在在他们手上,叫上他们,咱边吃边聊如何?”
刘汉和吴正明才回来,正在门外跟其他同僚抱怨“飞花令”的案子难办,粗声粗气,屋子里听得一清二楚。
原主认识这二人,虽没怎么接触过,但知道他们是六扇门的老手,经验丰富,比谢熙这样的半吊子强多了。
商澜答应了。
谢熙去邀请刘吴二人,二人答应得极爽快。
一行人往西城区去了。
京城最好的酒楼大多在西城,谢熙选了离花间楼最近的味丰斋。
味丰斋是小馆子,门面不大,但以砂锅大鱼头为代表的江鲜乃是一绝,菜价不俗。
谢熙有钱。
他家是丝绸大户,有丝厂和作坊,京城的几个有名的大绸缎庄、绣坊有谢家一半。
谢熙行二,家里生意由大哥继承,他只吃分红。
即便如此,他也是捕头中最有钱的一个。
四个人在大堂里坐了。
谢熙点了招牌菜,其他三人各自点了喜欢的时蔬和野菜。
主食是四碗米饭,一盘蟹黄包,再加两壶竹叶青酒,便足够了。
人多,上菜不快。
几人就着茶水聊了起来。
刘吴二人正对此案一筹莫展,如今由商、谢接下,都自觉如释重负,便也不藏着掖着,把掌握的情况说了个一清二楚。
此案前五起在顺天府管辖范围内,负责的推官是老手,破过不少大案。
但此案凶手狡猾,推官用尽浑身解数仍破不了案,第六起时,皇上亲自下了批示,让他们移交给六扇门。
然而六扇门也不成,经手的捕头换了一茬又一茬,始终抓不到人,女人还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死。
刘、吴二人从第十三起开始接手。
案发时间是二月十六寅正,案发地为西城怡情楼旁边的胡同里。
死者是一名十六岁的妓子,被发现时头上插着一支蔫了的海棠花,仵作推断,死者在四个时辰前死亡。
因前一天夜里下了雨,捕头们找到了比较清晰的脚印,不到九寸长。
他二人接手后,找到先前被怀疑过的二十三个读书人,把他们的鞋子量了一遍,发现有四个尺寸差不多的。
但当时恰逢花朝节,四人不是有不在场证明,就是根本不在京城。
脚印没起到任何作用。
花间楼这一起,死者丽娘当天因偶感风寒并未接客,一直在自己的独门小院休息——此小院与后门毗邻,后门经常开着,守在那里的龟公是个老头,精神不济,常常溜号。
死亡时间是上半夜,二更将至之时。
死者的婢女去厨房熬药,凶手趁此机会潜入,勒死了死者。
刘吴二人询问了花间楼的所有龟公、小厮和婢女,却没有任何收获。
凶手如鬼魅一般,没留下任何痕迹。
他们目前能掌握的只有“读书人”和“脚印”两个元素。
京城能玩飞花令的读书人约有上万之数,基数大,流动性大,六扇门人手不够,很难一一排查。
“商姑娘,这案子太难办,依我看呐……”刘哥举起杯“滋溜”一口,就都在酒里了。
他是想劝商澜放弃。
商澜也有些犹豫。
她有勇气、有经验、有知识不假,但这个时代科技落后、法律不健全、方方面面都有所局限也是事实。
最关键的还是她穷,万一一查就是一两年,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懒妹子。”门口处有人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