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小心!”春苗想拉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只见幺妹重心不稳,身子一歪,整个人滑出去,随着松软的泥土滑下去……跟坐电梯似的,一下子降到道场底下。
“妹在哪儿?摔疼了没?”
幺妹睁开眼,她对土是天然的亲近,才不疼呢。
道场底下是个小小的只能站一人的平台,四面是石壁,也不知道是哪些脏孩子往下头冲尿,潮乎乎的尿臊得很。她皱着小鼻子,臭臭。
忽然,她发现大槐树上居然有个黑漆漆的洞洞。不知是人为凿的,还是啄木鸟啄出来的,不大不小,成年人进不去。她也不知道害怕,凭着对土地的熟悉和热爱,四脚兽一样爬进去。
这一爬,春苗更看不见她了,农村娃土堆里打滚也没事,但幺妹细皮嫩肉的,万一滚出个好歹来,奶奶还不得打死她?顿时顾不上喊大人,顺着她滚下去的路,也坐了一回“电梯”。
可下头居然没人,只有一棵大槐树,妹妹像消失了一样。她小时候听奶奶说过,村口有专门抓孩子的白虎,还有掏人心肝儿的狐狸,哭闹的小孩它们最喜欢了。
“妹你在哪儿?”急得都哭了。
忽然,大槐树里传来笑声。
“大姐姐,我在里面,快进来,好玩儿!”幺妹在树杆里头拍巴掌。
春苗吓个半死,小祖宗诶,“树洞哪是人爬的,里头有大蛇,怪吓人的。”
幺妹看着圆鼓鼓的黑不溜秋的大家伙,下意识咽口水。树洞里都是喷鼻的香味,甜丝丝的,让人口舌生津。
“没大蛇,有瓜瓜。”
春苗骨架大,钻不进去,只能半猫着身子哄:“好好好,喜欢花花你快出来,我去摘给你,编个大大的花环,好不好?”
幺妹想起昨天友娣姐姐戴的花环,粉红色的,雪白色的,金黄色的小花花编在一起,可漂亮了……她也要。
可,“不是花花,是瓜瓜。”说急了,还喷出几个小小的口水泡。
这回春苗终于听清了,“啥瓜?”家里有大南瓜,金黄色的,圆溜溜的,可里头却是早被耗子掏空的,瓤子都臭了,只能煮来喂猪。
幺妹张开双手比划,“大瓜瓜,这么这么大。”
春苗知道,幺妹虽然年纪最小,但非常懂事儿,也不会说谎,好奇极了,到底是多大的瓜,算得上“大瓜瓜”。这不,刚伸进脑袋一看,也愣了。
她使劲吸了吸鼻子,“咦,怎么这么甜?”莫非是谁藏了糖在里头,可这香味又不是糖果的甜,而是瓜果自然成熟后散发的甜蜜。
幺妹使出吃奶的力气,双腿蹬在树根上作支点,两只小胖手推在大黑瓜上,“嘿——”老汉推车,把瓜给推动了。
咕噜咕噜,滚啊滚,春苗看着一个巨大无比的黑家伙离自己越来越近,很快怼到自己鼻子上。“嗯,真香!真甜!”
有这么个大瓜在里头,难怪会这么香呢。在道场上闻不到,那是因为被尿臊气掩盖了,不然也轮不到她们。
姐俩一个在外头拖,一个从里头推,花了半小时才终于把瓜挪出来,累得气喘吁吁。
春苗让她守着,自己跑回家去,带来一只巨大的背篓,用绳子把瓜吊上去,装背篓里,再盖上一层猪草,还机智的盖上一柄粪瓢。
一路上遇到刚下工的社员,见春苗背着背篓,都会明里暗里打量,香甜味早被臭味掩盖了,倒是顺顺利利的进了家门。
“哟,你这孩子,让你带妹妹玩,咋搞这么臭,掉茅坑啦?”崔老太捏着鼻子问。
春苗喘得呼呼的,那是压抑着兴奋的呼吸,“奶,咱幺妹眼神可真好,捡到个大香瓜嘞!”
崔老太不以为然,牛屎沟的瓜哪有香的?都让耗子掏臭了,比臭鸡蛋还臭呢,猪都不一定愿吃。诶等等,怎么空气里甜丝丝的?
“哟,这黑不溜秋的是个啥?”
大家伙是长长的椭圆形,皮是全黑的跟墨汁儿一个色,表皮光滑,一点儿也没有老南瓜的凹凸不平,光闻着就甜。
幺妹双手叉腰:“大瓜瓜!”
“你咋知道是瓜?我活这么大岁数也没见过这样的瓜。”崔老太滚了滚大家伙,用凉水给它洗干净,把周身摸索个遍,蒂还在,但已经枯黄了,显然摘下来的时间不短。
“娘你们干啥呢?”兄弟几个也回来了,嗅了嗅鼻子,“咦,可真甜,娘做啥好吃的?”大老远就闻见甜味。
“不会是炸南瓜饼了吧?”崔建党咽口水,南瓜饼就是崔家人的执念啊。
崔老太这才想起隔壁那俩爱爬墙头的倒霉孩子,赶紧努努嘴:“抱屋去。”
进了屋,崔家人还是不知道它到底是个啥玩意儿,说是瓜吧,表皮和形状都不是他们见过的,说不是瓜吧,幺妹又左一个“大瓜瓜”,右一个“大瓜瓜”的叫。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们都相信幺妹是带福气的,说的话准没错。
这不,小丫头“嗷呜”一口,已经给瓜皮盖上章了。
她一咬,其他几个也按捺不住,纷纷留下自己的牙印。这几天桃李还没彻底熟,她们都没尝到味儿,却早被人扫荡一空了,好容易有个像水果的东西,可馋死了都。
最终还是春晖出主意,凿个小洞看看先,能吃就吃,不能吃拉倒。
三叔拿来牛耳尖刀,让老大和老二固定住,对准一个地方,正要扎下去,忽然听见“你们干啥呢?”
原来是黄柔回来了。
“妈妈,大瓜瓜,我捡的。”幺妹挺着小肚子,我厉害吧?
黄柔摸摸她脑袋,又摸了摸瓜,“咦,我瞧着怎么像日本的黑皮西瓜?”
“啥?小日本的?那可不能要,里头不知道藏了多少炸弹呢!”刘惠见鬼似的弹开,说起小日本的恶行,那可是人神共愤记忆犹新啊。
黄柔哭笑不得,“这么贵的瓜谁舍得藏炸弹啊。”她也就十岁那年,跟父亲去大会堂的时候尝过小小的一块儿,那黑黑的皮实在是太特别了,吃进嘴里的甜更是让她终生难忘。这么好的极品瓜,别说贵,就算拿着钱也找不到地儿买,美国总统也不一定能买到!
因为产量极低,一年也就能产百来个,每一个都是全球拍卖,拍出来的价格高达几千美元。当然,她当年那一小块只不过管中窥豹,不确定两个瓜是不是同一品种。
唯一能验证的方式,就是——“吃它。”
第015章
“哦耶!吃大瓜瓜,甜丝丝的大瓜瓜!”幺妹比谁都激动,拍着巴掌蹦跶,转圈圈。这可是她费了老大劲儿捡回来的,对人类食物最大最顶级的尊重就是——“吃它吃它就吃它!”
说动就动,春晖提来洗干净的半人高的砍柴刀,老三扶着瓜,老大和老二一人捏刀柄,一人捏刀尖,“狂次——”
“啧啧,可真脆!”
“这脆生生的,水铁定多。”王二妹咽了口口水,这玩意儿要真能吃,这可是他们今年第一次吃水果。
“哇哦!好甜!”幺妹一声惊呼,伸长脖子去看,随着刀锋下去,大瓜瓜一分为二,从中间挤出一条越来越宽的红色,那乌黑的籽儿一颗颗的镶嵌在上头,不是西瓜是啥?
“还真是西瓜啊。”崔老太有点遗憾,似乎又有点庆幸。
作为家里吃啥都想第一个吃的“试毒太监”,友娣用她黑黑的小手在红通通的瓜瓤上蘸了一把,舔舔手指头,“嗯,甜的!”
崔老太“啪”一声打过去,“看把你馋的,也不看看自个儿比茅坑里的蛆还脏。”
幺妹乖乖伸出自己的小手手,正反两面翻着给奶奶看,“我干净。”
友娣可不敢哭,一哭就得耽搁抢西瓜的时间,忙用葫芦瓢打水迅速的冲了冲手,又迅速的跑回来……当然,再快也快不过大人们的刀,“刷刷”几刀下去,“卡擦卡擦”切出好几块。
崔建国把最红肉最厚一块递给幺妹。
幺妹闻了闻,恨不得把头埋瓜上去,可还是忍着口水,“奶奶先吃。”
其他人也说让爷爷先吃,大伯二伯三叔四婶先吃,一通让下来,大人们高兴,孩子们也自豪。
“喔,甜!”幺妹伸出舌尖,麻溜儿的舔掉即将滴下的汁水,咽下去细细的回味,又把瓜瓤舔一道,好吃得闭眼睛。
这样子,真跟舔糖似的。几个姐姐也有样学样,为了能尽可能的多享受一会儿,都舍不得大口啃。
“等等,籽儿可以留下来,试试看能不能种出来。”黄柔进灶房找来一只簸箕,大家“tui”“tui”的往里吐,没一会儿就积累下二三十粒黑色的籽儿,在太阳下发着诱人的光芒。
种子就是希望。
大人们舍不得多吃,剩下一半都给孩子留着,放桶里吊水井里头冰镇着,明儿再吃。直到此时,刘惠才“哎哟”一声叫起来,“这么贵的东西,咋真吃啦?”
一苗兰花能得七十块,她可是尝到甜头了。
崔老头叹口气,“吃就吃吧,反正咱也卖不出去。”农民顶多能跟供销社换鸡蛋,大摇大摆拿瓜果蔬菜去卖,那可是投机倒把,治安队的人可不是吃闲饭的。
幺妹知道,“卖”就是能有大白兔,从此,“卖大瓜”仿佛一颗种子,种在她小小的心间。
收集到的瓜籽儿,黄柔先用水漂洗干净,晒干水分,顺着院墙四周挖坑,种下去,崔老太忍痛施舍两瓢粪水,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能成就当西瓜吃,成不了拉倒。
反正也不占用自留地,治安队管天管地管空气总不能连种果子也管吧?
上次捡回的竹笋已经晒干,收起来放到冬天没菜的时候再吃,因为这几天春日正好,能吃的野菜也多。
一大早,太阳刚从山后冒出头,春苗就带一群妹妹出门挖野菜了。大的三个提着箩筐,幺妹和春芽手牵着手,笨拙的跟在最后。可饶是如此也来晚了,挖野菜的地方已经有不少“小蜜蜂”了。
友娣一马当先,早早的冲过去跟人打招呼,无论是比她大的还是小的,甚至男娃,跟谁都能聊上两句,简直小小交际花本花。
也就几句话的工夫,她转过来小声安排姐妹们:“去洪水塘吧,有蕨菜。”她的交际能力在这种时候倒是能派上用场。
她们来得晚,其他人都已经收获不小。幺妹踮起脚尖,看见其他小姐姐们箩筐里提的是蒲公英,皱起小鼻子。蒲公英可是苦苦菜,她不喜欢。
还有的是一个个小小的形似香椿芽的紫红色野菜尖儿,叫刺老泡,她也不喜欢,上头长着刺,戳嘴呢。
在牛屎沟最受欢迎的野菜非蕨菜和荠菜莫属,因为口感清脆爽口,不酸不苦不辣也没刺,跟其他野菜比起来更像“菜”。大家听说洪水塘有蕨菜,立马拎起竹篮,吆五喝六的就走。
幺妹急了,“姐姐,我们去抢菜。”
友娣却不着急,“我们慢慢的,让她们先去。”
幺妹和春芽急得跺脚,再不去菜菜都被人挖走了,她们可不要吃刺老泡。
直到人都走光了,友娣才得意道:“看,那窝是啥?”
只见不远处有片小树林,小树林里的土比外头湿润得多也松软得多,这不是一窝刚冒出土皮的肥汪汪的“小爪爪”吗?蕨菜吃的就是一个“嫩”和“肥”,像这样叶子没张开,还弯弯的,那可是最好吃的!
春月“呀”一声,冲过去,“真是蕨菜耶,友娣眼神真好!”
大家兴奋坏了,友娣可真厉害,七手八脚,趁其他人发现之前抓紧时间的掐。
幺妹一面掐,一面嘀咕:小蕨菜你不疼吧,疼你就吱一声啊。
其实她也知道,这类时令野菜的使命就是被人类吃掉,不吃的话它们会长得又老又大,阳光雨露不够它们生存,没多久都会自然死去。反倒是掐几水,它们会越长越好,还能保住根系,来年春风吹又生。
当然,最后就是她们掐了满满三筐蕨菜,人手一把小野花,头顶一个花环,而跑去三里地以外的洪水塘的竞争对手们,还没回来呢。
***
崔老太把蕨菜焯水,焯去里头紫红色的苦苦的东西,再用凉水浸泡一个夜晚,第二天就能吃啦。撒上蒜蓉,用盐巴酱油搅拌均匀,滴两滴清油和自个儿酿的梨醋,一碗香喷喷酸爽可口的凉拌蕨菜就能上桌啦。
因为家里孩子多,也不放辣椒。
春苗往外端菜的时候,趁机塞了一小段进幺妹嘴巴里,“别出声。”
那清脆的肥肥的口感,好吃得眯上大眼睛,大脑袋不住的点,保证不出声。
“幺妹吃啥好吃的?给三伯也来点呗。”原来是崔家父子俩回来了,推着自行车,后座上还绑着包袱,春芽屁颠屁颠过去,闻啊闻的。
崔建军点点闺女的鼻子,“别闻啦,没东西,等爸爸领了工资就给你们买糖吃,啊。”
春芽扁扁嘴,乖乖点头。都穷惯了,没吃过什么好东西,也就不会觉着现在的日子有多苦。
“咋说,工作没出岔子吧?”崔老太在打满补丁的围裙上擦擦手。
父子俩同时摇头,倒更像兄弟俩。从这个月一号开始,崔建军开始去市三纺织厂上班,崔老头也恢复原职,继续回邮政所上班了。平时他们都舍不得回家,怕磨损车子,只每个周末回来。
几个孩子把自行车铃按得“叮铃铃”的响,清脆极了。这可是整个牛屎沟第一辆飞鸽牌二八自行车,虽然比不上“永久”和“凤凰”响亮,虽然是所长家淘汰下来的二手车,但崔家人依然爱惜得不行,除了上班的崔老头谁也不能骑。
去年,杨发财也买了一辆,还是永久牌的新车,听说自行车票还是他抓投机倒把得的奖励。村里人可羡慕得不行,都盼着哪天自家也能抓抓投机倒把,捯饬一辆呢。
辛辛苦苦大半年不如抓一次投机倒把,风气就是这么搞臭的。
崔建军去了纺织厂报道,果然如厂长说的,不用干体力活,专门负责盘查进出车辆人员,防止夹带建筑材料。这年代的钢筋水泥可是国家战略物资,由市里统一计划,多是不可能多,少了却得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