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着一段,黄柔跳下车,慢慢的走,顾三把幺妹抱上车,载着她打着铃在路上转圈,从村口骑到大弯,又从弯里转出来回到村口,其他孩子眼巴巴看着,跟着,跑着,黄灰四起……那场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开进来一辆劳斯莱斯呢!
骑够了,顾三也不小气,把车借给几个李宝柱几个男孩,让他们载着弟弟妹妹们玩一会儿。当然,虽然只是第一次骑自行车,可大山的孩子们仿佛天生就具备这项技能,一个个颠着脚踩着脚踏滑行一段,大腿一跨,就能把车骑走了。
大家都会,那就比赛吧,看谁骑得快。
以村口作起点和终点,大家排着队轮流骑,骑到大弯道再转回来,看谁用时最少。没有手表和计时器怎么办?那就数数呗,全体孩子按均匀不变的速度从一开始数,谁骑车期间数的数最少,谁就用时少,这方法还是幺妹想出来的,大家都没意见。
夕阳西下,孩子们玩得忘了时间,一直到天黑,蛐蛐“啾啾”的叫起来,大人们扯着嗓子喊,他们才恋恋不舍的各回各家。顾三出来收了车子,问幺妹要不要在这边吃饭。
“不用啦叔叔,我回家吃。”
跑到家门口,正好跟要出门叫她的春芽碰上,“姐姐,我们骑自行车比赛好好玩。”
春芽不屑于跟那些叫她“小结巴”的孩子玩儿,不忘教育她:“他们可坏了,去年滚铁环都不让我玩儿,我们现在也不要跟他们玩儿。”
幺妹眨巴眨巴大眼睛,不太懂这种冤冤相报何时了的情节,黄柔系着围裙出来了,用手帕帮她擦满头的大汗,小脸红成番茄,刘海给黏脑门上了,“怎么出这么多汗?”
“好玩儿!”
“你呀,是不是玩得都想不起妈妈啦?”
幺妹摇头,“想,也想妈妈,但也好玩儿。”
“小贪心鬼,赶紧洗手去,吃饭啦。”
黄柔能看出来,这种开心跟在大河口的开心不一样,大河口是有节制、受限制的,在尽量不说错话,不给妈妈招麻烦的前提的开心,但在这儿不一样,那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当然,等她拿出钙奶饼干的那一刻,小地精的快乐又达到了极致,她抱着妈妈的脸颊“啪啪”亲了好几口,“宝贝妈妈你太好啦我爱你妈妈!”
一群大人被她逗得哈哈大笑,都说看不出来是个小油嘴儿,这么会哄人。
刘惠酸溜溜的说:“这才是小棉袄,我家这仨,是破布条儿,四处漏风不说,还冷不丁会扎我一下嘞!”
小彩鱼笑嘻嘻的点头,表示赞同。众人更是大笑不已,春苗似乎是有心事,在大家的说笑声中,弱弱的说:“奶,我,我初中考完了。”
“完了就完了呗,明儿领成绩通知书把铺盖搬回来,别把东西落下。”
没听到自己想听的,春苗苦着脸,“奶,那……”
“那什么那,你这孩子咋这么墨迹,有屁快放。”崔老太剔着牙,哈欠连天,生产队的活,吃是吃不饱,累是累得要死,要不是有幺妹这个小活宝撑着,她早就想睡觉了。
黄柔眼珠一动,忽然明白过来,“要考高中啦?”
春苗点头如捣蒜,如释重负。现在的初中和高中都只有两年,去年以前都是春季学期毕业,这两年开始渐渐往秋季学期推移,可饶是如此,一年也上不了几节正经课,都在学工学农呢。
“你觉着考得怎么样?县城高中能上不?”
春苗害羞的点点头,“应该没问题。”
其他大人都不说话,看向一家之主崔老太。
崔老太悠哉哉剔完牙,这才抬了抬眉毛,“看我看啥?我说不让她念了吗?”
春苗一愣,随即大喜,难以置信的问:“真的吗奶?我真的可以去念高中吗?”要知道,两年前的现在,奶奶可是连初中都不想让她念呢。
那时候她还只是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现在她可是接近十六岁的大人了,下地挣工分能得六七分了……奶奶居然不让她挣工分减轻家庭负担,反而还同意她上县城读书?
每个月雷打不动要交好几斤粮不说,还要钱,买书买牙膏买手纸,哪一样单拎出来都是要花不老少钱的啊,不止不能给家庭减轻负担,还加重大家负担,让全家大人养着她,供着她?
跟她玩得好的三个好朋友,都是大河口公社下其他几个生产大队的,连初中结业考试都没参加就被家里人催着回去挣工分呢!
春苗觉着,现在的她像踩在棉花上,美丽而幸福,但又担心一步不慎,她就会从棉花上摔下去,摔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只要能考上,随你念到哪儿,咱们家就供到哪儿。”
春苗激动得声音都变了,“真的吗?奶奶,我……我……”
崔老太抬手制止她的结结巴巴,这个大孙女作为家里第一个出生的孙辈,几乎从小就是在她怀里捂大的,可性格却没得到老太太半分真传,温柔胆小,畏畏缩缩放不开手脚,一点也不像下头这六个妹妹。
“我把话撂这儿,你们谁有本事读就读,哪怕读到北京,我也供!”
这掷地有声的话,仿佛给崔家七个孩子画了一道保命符,以后啊,除非她们自个儿不愿读,否则谁也不能让她们失学,辍学了!
崔老太虽然不满她的温吞水脾气,但疼爱是真的疼爱,“我听你四婶说,你学习好,我说出去也有面子……高中必须好好学,即使以后回来种地,家里也会想办法给你弄个工作。”
这年头,城市户口毕业的初高中学生,得下乡插队,满两年后方可回城参加户口所在地(街道办)组织的招工,哪怕是革委会主任,县委书记家的孩子也得插队。而农村学生则直接回生产队参加农业劳动,城里招工基本不会面向他们,最好的结局不过是在村小学当个代课老师。
崔家所有大人已经想好了,孩子们不能回来种地,必须进城当工人。
刘惠赶紧推了推闺女,“还不快谢谢你奶,还有你四婶,以后毕业找工作还得靠你四婶呢。”她顿了顿,讨好的看向黄柔,“听说学章现在是县供销社书记,咱们春苗以后要也能进供销社就好了,你看哪天问问他,能不能给安排一下?”
那样的话,连高中也不用读啦!不就卖东西嘛,会称重会找补钱就是了,读那么多书干啥?
她都听说了,那些城镇户口有关系的,初中毕业就能参加工作。他们老崔家现在怎么说也算“有关系”那一挂了吧?书记都是他们家姑爷呢!
要是能去供销社站柜台,那得多风光呐!到时候全牛屎沟全六甲村甚至整个公社都知道,她刘惠的闺女在供销社站柜台,她走路都能带风呢!
黄柔为难道:“事情不是大嫂想的这么简单,户口和组织关系在那儿卡着呢,他也没这么大的人事任免权……”
刘惠撇撇嘴,“害,阿柔你别欺负我土老帽不懂,其实我知道,书记比主任大呢,他现在就是整个单位最大的官儿,安插个自家侄女进去,也就动动嘴的事儿。”
黄柔跟她说纪律,说原则,她就一口咬定“一把手权利大”,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崔老太听着听着,眉头越皱越紧,到最后听她居然说要“我看你幺妹以后他给不给安排”,老太太终于怒了,一巴掌将桌子拍得“嗡嗡”响,“放你娘的狐狸屁,幺妹怎么能去站柜台?她可是要当大专家的!”
众人憋笑,五六岁的小毛孩,当啥专家?
吃货专家吗?
“你口口声声说他当书记权利大,没看见他亲哥亲嫂子都还在地里刨食呢,你算人家哪门子的‘一家人’?”
这可真是一针见血,一语中的啊,刘惠嘴唇蠕动,再也无法反驳。崔建国给她腿上拧了两把,低声警告:“再废话就滚回六甲村去,不是口口声声你娘家好嘛?”
提到娘家,刘惠立马变成瘪了的气球,垂头丧气。
好容易安静下来,王二妹推了推春晖,“咱们春晖这次也参加全市统考了,过不了几天出成绩,到时候也去公社上学,跟春苗一样。”
她总觉着,自家春晖比春苗聪明能干,春苗都能得这样的待遇,那她家春晖还不得更好?供销社她也倒不是那么看得上,毕竟除了福利好,工资也不高,她就想把闺女安排进煤厂。
王大姐和曹姐夫,一年不知能挣多少钱呢!大房子电视机电话机,哪一样不比站柜台强?关键吧,女孩子的工作不止是工作,它还是一个平台,一个起点。在供销社的女人嫁什么样的男人?在煤厂当领导又嫁什么样的?
不得不说,王二妹想的,确实比刘惠“长远”多了,也高明多了。
这妯娌俩想来想去,想得头头是道妥妥贴贴,她们绝对想不到,这两个女孩完全没按她们安排的路走,因为以后的她们,不屑于!
***
黄柔刚回来没几天,忽然有一天中午,幺妹正在院里跟栗子树姐姐玩的时候,崔家门口来了个穿工装推着自行车的年轻人。
“小绿真,你妈妈呢?”年轻人擦了擦额头的汗问。
幺妹歪着脑袋看他,觉着挺眼熟的,“叔叔你怎么知道我名字呀?”
“我跟你妈妈是同事,我是五年级的体育老师,我姓牛……”话未说完,幺妹已经撒丫子往自留地跑了,这个牛老师她知道,可是非常严厉非常爱打人哒,杨丽芝说他能一只手扛起一头牛,所以大家才叫他“牛老师”。
黄柔满头雾水被她叫回来,“牛老师怎么来了?快进屋坐,喝口水。”
“不了不了,我还得去别家挨个通知呢。”他擦了擦汗,这才说起来的原因。
原来,市三纺几个月前参加了一场市里组织的文艺汇演,当时纯粹是为了完成任务赶鸭子上阵,谁也不好意思出头,黄柔作为小学最优秀的语文教师,只得挑起“文艺骨干”的大梁,自编自导了一个朗诵节目,朗诵诗是她自个儿创作的。
谁知几个女老师组成的表演小队还得了奖,是二等奖呢!
现在,市文化馆要代表阳城市去省上参加比赛,每个市两个节目,刚好她们的节目就选中了。现在市文化馆紧急通知她们赶紧排练节目,还给写了封信,把领导们认为诗里不合适的地方再斟酌修改一下,三天后就要上省城。
时间紧,任务重,厂里赶紧催她们回去。
“那其他人呢?她们啥时候到位?”
牛老师一只腿跨上自行车,“蔡厂长要求下午一点半必须全员就位,你们家是最远的我先来,这就去通知其他人……”话未说完,人和车已经杀出去了。
黄柔一看时间,已经快十一点了,她只好去地里给老太太说一声,饭也顾不上吃。
“妈妈,我跟你去叭,我给你加油。”幺妹抱着她的腿,乖兮兮的说。
“我也能给四婶加油。”
“还有我,小彩鱼也能。”
一群孩子纷纷举手,她们其实就是在家待够了,想去城里玩呢。黄柔正愁她排练节目没人给她照管幺妹呢,就顺势答应了,让大家随便收拾两件衣服就出发。
太阳晒得土地冒烟,一群妇孺又热又渴,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沉重,小彩鱼倒好,有春晖和春苗换着背,幺妹和春芽能走到公社,那是全凭意志力啊。
不,不是意志力,是吃的!
一路上,幺妹的嘴就没停过,一会儿“麻叶酥”,一会儿“橘子罐头”“大白梨”“奶油冰棍儿”……反正,凡是她吃过没吃过的,她都念叨了十几遍,不停的给春芽灌输——去到大河口就有好吃的啦!
可真到了大河口,黄柔也没时间“款待”她们,匆匆去食堂打了几份饭菜回来,随便扒拉两口她就上办公室去了。走之前交代她们不许淘气,把门关好,别出去晒太阳当心中暑。
姐妹五个连忙答应。这是春苗第一次正正经经的来四婶家,以前顶多就是来吃顿饭又匆匆赶回学校,她好奇的把整个小屋子看了一遍,又把地扫了,拖干净,桌子厨房收拾得几乎是一尘不染。
这就是个勤劳的小蜜蜂呀!
春晖困得不行,一会儿就在沙发上睡着了,而春芽幺妹则在小卧室里打扮洋娃娃呢——小彩鱼假装是洋娃娃。
刘惠懒得给她扎头发,当然也怕生虱子,她的头发比男娃还短,就比光头好一丢丢的长度……这样的艰难模式,幺妹想要给她打扮个发型也不行,干脆偷偷摸出妈妈的丝巾,给她缠成一个阿拉伯女人的头巾样式,包在彩鱼头上。
丝巾是淡蓝色,薄薄的一层,下巴下打个活结,只露出眉眼和鼻子嘴巴的小彩鱼,还有那么一丢丢好看。
可这距离心目中的“洋娃娃”还差得远,幺妹又翻出妈妈批作业用的红水笔,给她眉心点了美人痣,指甲涂成红色……嗯,似乎还是差着点儿。
“还有嘴巴,红嘴巴!”春芽抢过水笔就要画小彩鱼的嘴唇,幺妹忙一把挡住,“不行哒姐姐,画嘴唇会中毒哒。”
“什么中毒?”
幺妹指指水笔,“墨水儿不能吃进肚子呀。”
“可她已经吃了呀。”
幺妹回头一看,大惊失色!小彩鱼居然把红通通的手指头放嘴里咂吧呢,咂得一张嘴都是红的,鲜红的指甲成了淡淡的粉红色……她一拍脑袋,强行给她把手掏出来,“你不吃能吃哟!”
可她顾得上左,顾不上右,小彩鱼仿佛尝到了“甜头”,咂得津津有味。
作为一只有责任心的地精,幺妹真怕墨水儿吃坏妹妹的肚子,还装扮啥洋娃娃呀,赶紧给她喂饱才是正道,她赶紧踩板凳上,拿出麦乳精,又去对门讨了一杯开水,手忙脚乱的给彩鱼“冲奶粉”。
不止负责冲,还要当心她来抢,抢了还要当心她呛到自个儿,呛到还要当心别弄一身……得,等春晖醒来的时候发现,她们已经把小彩鱼脱得光溜溜了,一身脏衣服正由春苗给她洗。
黄柔原以为,傍晚回来她们都出去玩了,谁知开门进来,发现一溜儿五个丫头乖乖(生无可恋)坐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