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幺妹的小嘴张成了大大的“O”形。只见整株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绿,蔫黄的叶子忽然饱满起来,还慢慢地往上窜了一截儿。
居,居然长高了?妈妈果然没骗她,幺妹捏紧小拳拳,她以后也要乖乖的多喝糖水。
“衣服怎么湿了,把碗搁回去吧。”崔老太抬着一把铁洋铲,里头是黄白黑相间的鸡粪,臭烘烘的。
幺妹偷偷把手背身后,退了两步,用矮胖的小身躯挡住迎风招展好不嘚瑟的狗尾草。大大的眼睛圆溜溜的,胸口一起一伏,就是不说话。
“可别是烧傻了。”崔老太自言自语,“老四可就一根独苗,要不是守着你,你妈……唉。”
黄柔是知青,细皮嫩肉花朵儿一样的城里姑娘,牛屎沟的人都说她待不久就要哭鼻子……然而,社员下地她下地,社员上山她上山,不止没哭鼻子,业余时间还主动承担起教学童认字的工作。没半年,公社将她破格提拔为村小老师,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还拿九分工分。
等老四一死,又有人说她守不住,村里盯着她的大小伙子十几个……然而,她硬是生下遗腹子,还拉扯到这么大。
日久见人心。媳妇是个好媳妇,只怪自家儿子短命。所以甭管村里人怎么说,崔老太心里都有杆秤,待她也比其他三个妯娌亲热些。
老太太叹口气,“春苗,带你妹换个衣服。”
西屋里传来“哎”一声,很快出来一个穿补丁衣裳的半大姑娘。这是老崔家大孙女,两只细细的丹凤眼,黑不溜秋的瘦长脸,样貌不怎么符合现代审美,但人勤快,是崔老太的得意助手。
“好嘞奶。”
饶是十二岁,可要抱起胖乎乎的小堂妹还是很吃力。而幺妹趴她肩头,眼睛还在狗尾草上恋恋不舍,这是她今天交到的第一个朋友耶。
“妹啊,你病才好,可不能再着凉,知道不?”
幺妹眨巴着大眼睛,显然不在状态。
春苗叹口气,细声细气的解释:“着凉就要吃药药,搞不好还得打……”
话未说完,忽听幺妹说:“姐姐,小草草跟我说话呢。”
春苗再次叹气,连三叔家五岁的春芽也不会说这种胡话。
春芽是个小结巴,默认是家里最笨的妹妹,幺妹平时可是比她机灵一百倍的。
幺妹也想到了春芽姐姐,换上一身干爽的补丁衣裳,她又“哒哒哒”跑到三叔房里,拍拍炕上那黑不溜秋的快滚到炕沿的屁股蛋:“姐姐,我告诉你个秘密哦。”
春芽翻个身,任由肚子“咕咕”叫,“什……什么秘……秘……秘密?”
崔家的炕都不高,幺妹踩在板凳上,踮起脚爬上去,蹬掉鞋子,跟她一起滚进被窝,小声小气的说:“小草草跟我说话,还喝了我的糖水。”
然而,春芽只听见“糖水”两个字,双眼亮得不像话,“糖……糖……水……今今……今天……”一句整话说完,对方都能听睡着。
但幺妹很有耐心,一直等到她结巴完,才愧疚的摇头:“没啦。”她很愧疚,平时都是跟姐姐分着吃的,你一口我一口,吃完糖水再一起回炕上睡个回笼觉。睡醒就着被褥衣裳过家家,她当宝宝姐姐当妈妈,有时她当小狗狗,姐姐当医生。
想到过家家,两小只的游戏瘾犯了,瞌睡也没了,哪里还记得会说话的狗尾巴草。
***
春苗勤脚快手,往锅洞里点燃柴火,大铁锅里加一瓢水。水热的时候,崔老太正好做完活计,掏出钥匙打开装粮食的柜子,按人头拿出半小碗玉米粗面,一小碗红薯面得先用热水发,到时候两种面混一起才不散,烙饼子才香。
“春晖春月呢?”这是老二家的双胞胎,八岁,平时也能帮忙洗菜烧火。
“捡菜花儿去了。”
说曹操曹操到,门口进来一对黑溜溜的小姑娘,一样的头大身子小,一样的冲天辫。
走前面提竹篮的是春晖,比春月大了三分钟,用膝盖顶着满满登登的竹篮报告战果:“奶,够吃好几天嘞。”
那是一篮金黄带绿的油菜花,还没全绽。去年下多了油菜籽儿,年前又舍不得拔苗,现在一个坑里挤满的都是油菜花,农业站的指导员说这样耗水耗肥还减产,得把那些小的不成气候的减掉。
一听会减产,社会主义农民们都不心疼了。
这活得轻手细脚的女人才能干,崔家四个儿媳妇都被挑去了。她们在前头剪,瞅着没人看的时候把剪下来的花连抖带捋的洒落些,双胞胎在后头捡,一上午收获还真不少。剩下的枝条带叶子是不错的猪食,生产队还养着二十头猪呢。
捡回来的油菜花洗净晒干水分,用盐巴辣椒茴香籽腌上,一个星期后就是酸甜爽口的下饭菜——是见多识广的黄柔教的,大河口公社这才第一年学着种油菜。
当然,也就没别的孩子跟她们抢。
崔老太满意的点头,掂了掂油菜花,“看见友娣没?”
崔老太找孩子的习惯:对着老大问老二呢,见着老二问看见老三没,找到老三问老四在哪儿。
春月看看春晖,口齿伶俐道:“刚看见在河边。”
崔老太脸色一变,“去,把她给我叫回来,死丫头又躲懒,看我打不烂她屁股。”
春月又看看春晖,这才“咚咚咚”跑出去。
崔家六个丫头,除去只会吃睡玩的春芽和幺妹,春苗主动承担做饭以外的家务,双胞胎机灵,总是能给家里补贴点吃的,唯独友娣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
让干活就说肚子疼,一泡屎能让她屙到太阳落山。关键吃饭时候又比谁都积极,生怕下手慢了就吃不上。崔老太特别看不上眼,时不时就要揍她。
听见姐姐们回来,过家家的吸引力顿时失效,幺妹和春芽倒退着下了炕,出来围着一篮金灿灿的油菜花打转。
“不就一群妖艳贱货嘛,我开花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多看一眼。”大家正开心的时候,幺妹忽然听见幽幽一句。
循着声音,她想起来,这声音……是她的小草草朋友!
“小!草!草!”高兴得都破音了。
狗尾草用嫩绿而细长的叶子做出一个“扶额”的动作,小话唠又来了。
“小草草你会开花吗?你的花花能吃吗?”狗尾草开花是去年的事,以她现在的记忆和智力,早不记得了。
“本草想什么时候开就什么时候开,现在也能开。”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当逗逗这愚蠢的人类幼崽吧。
话音方落,只见草丛中最粗最高的一根草茎,有一个细细的小包包自下而上,跳台阶似的一台一台往上跳,挤破两片嫩叶的包裹,悄咪咪伸出一段草尖尖。慢慢的,尖尖舒展开身子,变成一段弯弯的毛茸茸的狗尾巴。
幺妹兴奋得直拍手掌,原来花花是这么开的。
妈妈说做事要一步一步来,就跟开花一样呀。
狗尾草得意地晃晃它的“成果”,“别看我整天待茅坑旁,我会做的,知道的事儿多了去。”
“真的吗?”
“那是,我刚还听说你家山后有棵翡翠兰快死了,怪可惜的。”
“是生病了吗?”
狗尾草耸耸肩,“谁知道,反正那玩意儿金贵,娇气得很,今年雨水出奇少,估计是旱的吧。”
第003章
幺妹皱着眉头,好像想到什么。
很快,她的思考被杀猪样的哭声打断。
逃避劳动的崔友娣被奶奶逮到,揍了一顿……顺便饿一顿,以儆效尤。
“今年天干物燥,人喝的水都快供不上了,地里庄稼怕是要旱死不少,咱们老崔家的粮不养懒人。”
友娣瑟瑟发抖,求救的看向刘惠。昨晚本来就没吃饱,活生生饿了一夜,今早又没早饭吃,还去河边野了一圈,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要再没中饭吃,她还不得饿出屁来?
果然,刘惠腆着脸求情:“要不……要不就算了吧娘,丫头知道错了,对吧?”忙给小闺女使眼色。
友娣哭哭啼啼,横着胳膊抹鼻涕泡,“我不敢了,奶。”真要饿出屁了。
这样的戏码三天上演一次,崔老太早麻木了,眼皮都不抬一下:“记吃不记打。”
刘惠心疼坏了,看崔建国也不知道帮腔,气得在他腰上拧了两把:“娘别跟小丫头一般见识,担心气坏自个儿身子,还是吃饭要紧,回头我好好教训她。”
名义是让她消气,实则打蛇上棍躲避惩罚。
崔老太活了五十多年,什么机锋没见过?哪里会就着她的话头。只见她抬起耸拉着的眼皮,不冷不热反问:“我有啥好气的?以后懒名传出去,嫁不掉又不是我闺女,臊也是臊你这当妈的。”
这可不是危言耸听。
牛屎沟真有个老姑娘,从小好吃懒做,学不上,饭不做猪不喂,工分也不挣,要不是上头有几个哥哥养着,早饿死算球。可有儿子的人家也不是傻子,听说姑娘“大名”都闻风而逃,这年代不出苦力等着喝西北风呢?
一来二去,“懒姑娘”的名声更加响亮,年纪耽搁到二十五六,除了村里懒汉鳏夫谁也看不上她。
问题是懒姑娘眼光还贼高,一心要嫁兵哥哥,上门说亲的歪瓜裂枣全看不上,耽搁着耽搁着,就到三十了。
几个嫂子把她恨得要死,侄儿侄女嫌她丢人,众人唾弃。
刘惠神色尴尬,友娣是她盼了两年才盼来的孩子,刚怀上的时候尽爱吃酸李子酸桃子的,都说酸儿辣女,她笃定这胎定是个儿子,所以在还是受精卵时就投入了巨大的深厚的感情。生出来发现是丫头也没割断母女之间的深厚感情,好吃好喝的尽着她,苦的累的推给春苗,养出许多坏毛病。
这几年还学会“顺风耳”,哪间屋里说了啥都逃不过她的耳朵,转身就向刘惠打小报告讨赏。崔老太知道,有心纠纠她这臭毛病,可奈何刘惠护着。
“友娣才几岁,不至于,不至于……诶娘,春芽幺妹不也没干活,娘怎么不罚她们?专捡软柿子捏……”
“呸!还软柿子,谁不知道春芽是个结巴?幺妹才三岁,友娣比她大那么多,你怎么不跟还吃奶的比?”
友娣“吃亏”就亏在已经八岁了,不是三岁四岁不用干活的小娃娃了。但刘惠还是弱弱的反问:“结巴怕啥,那干活又不是用嘴……”
“啪!”崔老太把筷子一摔,“再提一个结巴试试?”
刘惠撅着嘴巴,明明是你先说的这俩字啊。
春芽抽着鼻子,眼圈红红的看着大人们。
村里孩子都这么叫她,还会故意学她说话,笑她是嫁不出去的小结巴。
闺女被人挤兑,林巧针心疼得不行,却嘴笨不敢顶大嫂,丈夫崔建军也涨得脸红脖子粗却蹦不出一个狠字。
要平时,他可以义正言辞说两句,可自从半年前上山摔断腿,成天躺床上,工分也挣不了……靠哥嫂养的废人,哪有嘴说别人?
“哎呀自家侄儿男女的,以后都不许这么说孩子了,大嫂也是嘴快,娘你别跟她计较,再不吃饼子都凉了。”老二媳妇王二妹率先拿起一块饼子,亲自递给婆婆,满脸堆笑。
王二妹娘家得力,亲妹子嫁县城当工人,况且嘴巴也够伶俐,吵架没输过,讲道理更是一道一道的让人反驳不了。这不,短短几句话,既化解了矛盾,又给三方都递了梯子。
崔老太冷哼一声,大口大口嚼饼子,算是揭过不提了。
下一秒,她的饼子就咽不下了。
因为王二妹戳了戳崔建党,“你倒是快说啊。”
老二哼哼哧哧,半晌才憋出一句话:“张爱国让我明天别去管委会了。”
“啥?”全家人异口同声,瞪大眼睛盯着他。
王二妹狠狠瞪了大伯子一眼,苦笑道:“因为丢了谷种钱,他爸的副队长被撸了。”
所有人又看向崔建国,神色复杂。生气的有,郁闷的有,但更多的都是不信:“二哥你都当这么多年副队长了,没功劳也有苦劳,要不找张爱国再说说?”
虽然心里也觉着悬,丢的可是一千五百块啊,不是十五块!当然,哪怕是十五块,他们现在也拿不出来。
崔建党叹口气:“这主也不是他做的,上头知道了。”
是啊,为了几句封建迷信的话就丢了整个生产队春种的钱,这糊涂事谁听了都得“呸”一口,他哪还有脸求情?
崔老太只觉心口闷疼,老崔家今年怎么这么倒霉?老大被骗,老二好好的副队长被撸,老三摔成废人,老四早早的成了孤魂野鬼……真是出门踩狗屎,放屁砸了脚后跟。
村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以前就看不起崔家生不出儿子,一个个叫嚣着他们要“绝后”,现在更不知道笑话成啥样了都。
偏友娣还不懂眼色,哭兮兮的埋怨:“奶我好饿……”
“饿饿饿,饿死你个大头鬼托生的,吃土去吧。”
几个孩子看了看墙角的土块,只有幺妹偷偷咽口水,是真的好吃。
如果奶奶让她去吃就好了。
恰在此时,墙头上传来“噗嗤”一声。两个黑溜溜的脑袋,正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每一口咬指甲盖大小的啃着两个黄金灿灿的饼子。
崔家老小齐咽口水。这可是油炸的南瓜饼啊!足足的糯米粉,足足的白砂糖,满满一大锅香油,真金白银炸得酥脆蓬松,咬一口唇齿留香。
“嗯,哥,咱这南瓜饼真好吃对吧?”
“对,真香!甜得牙齿都粘一起了,对吧弟?”
“我看看,哎哟哥,你牙齿上都是糖嘞!”
这俩该死的熊孩子,吃也就罢了,还专门搭梯子上墙头馋他们!馋也就罢了,还一应一合演双簧,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的饼子有多好吃多稀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