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咋啦,鬼撵呢?”崔老太捋捋头发重新戴上头巾。
“奶,我姐捉了鱼!好大一条鱼!”这是春月的声音,手舞足蹈,高兴疯了都。
黄柔嗅了嗅鼻子,怪不得打老远就闻见腥味儿。
崔老太以为孩子夸张呢。这年代只要是能吃的,甭管天上飞的水里游的还是土里埋的,都被人刨得一干二净,“大鱼”能有多大?顶多一指长。
老大倒是会捯饬,但地里工分要紧,也没时间天天蹲点,家里已经很久没开荤了。
谁知走到门口一看,哎哟!差点被门槛绊个狗啃泥。
“娘怎么了?”黄柔生怕老太太出个意外,忙追出来,谁知也被吓一跳。
黄色的泥土地上,一条青黑色的草鱼正翻着白眼打滚,滚得一身黄泥浆,两腮被一根小指粗的蒿草贯穿,显然是一路提回来的……至少有两斤。
“哪儿来的?”
春月龇出一口小白牙:“我姐捉的呀,她蹲在水边儿看见,一个猛子扎下去逮到的,可厉害了!”
每天放学以后,孩子们都会出去挖野菜找猪草,男娃们在河边转悠,总想捯饬个吃的。小鱼儿小虾泥鳅螃蟹啥的,河里偶尔也能碰到,但真心不多,又瘦又小塞牙缝都不够。
“你扎猛子了?”
春晖点点头,觑着奶奶脸色,忙道:“奶放心,水不深,只到我爸脖子,我会凫水。”
春晖春月这对双胞胎,长得虽然一模一样,但性格南辕北辙。春晖爱玩爱闯像个男孩,常跟着她爸去河边洗澡,春月则更像女孩一些。
“水还凉着呢,下次不许了,啊。”崔老太怕她不知轻重,口头教育要有,但心里着实高兴。这可是快两斤的大草鱼啊!除去鱼鳞和肠肚也至少还有一斤肉。
春晖咧嘴一乐:“奶,晚上咱们吃鱼吧,给幺妹尝点儿荤。”她还看见另外一条呢,只是没这么大,养几天先。
家里人都知道,自从病过一场后,春晖最喜欢的不是她的双胞胎妹妹,而是四房的幺妹。有啥好吃好玩的都是幺妹优先,还总劝崔建党和王二妹,多多关照幺妹。
那态度,仿佛幺妹就是家里的大宝贝,福气包。
“好,好,好。”崔老太一连说了三声好。
这么大的鱼,一路提回来不知招了多少人眼。但野生的谁本事大该谁,崔家人也不怕别人知道,天没黑就开始杀鱼。
杀鱼的时候可腥了,到处流的是血,血水都换了两三盆,可一溜儿六个丫头愣是在旁边眼巴巴瞅着,不挪一下。
除了春苗忍耐力强些,其他五个……不,加上墙头那俩熊孩子,一共七个,都在流口水。
“待会儿煮一大锅鱼汤,每人分一碗,给你们补充营养好不好?”刘惠故意大声问,馋死那俩崽子。
果然,中午还嘚瑟南瓜饼的杨爱卫、杨爱生兄弟俩,呲溜着长长的口水,一眨不眨的看着那红彤彤的血水鱼肉。
废话,南瓜饼再香,能香得过肉?
幺妹长长的睫毛微微卷翘,下头是又亮又圆的大眼睛,配合着说了声“好”,“滴答”一声,晶莹的口水顺着嘴角掉下,拖出一条长长的尾巴。
她横起手臂擦掉,可,可第二滴它又下来了。
黄柔心酸不已。这只是一条鱼啊,口感不怎么样还全是一股泥巴味的草鱼啊!闺女跟着她,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第一次,黄柔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怀疑。
“哥我想吃鱼。”杨爱生馋哭了。
作为早半分钟前就被馋哭的杨爱卫,吸了吸鼻子:“瞧你出息,鱼有啥好吃的,卡脖子,卡这儿,你看,咕噜咕噜下不去……咳咳……”
一包刚分泌的大大的口水呛得他眼泪花都出来了,嗷嗷哭着找奶奶要肉吃。可怜杨老太也没肉啊,她肚子上倒有厚厚一圈,要能吃她也愿意割下来给孙子吃。
为了最大程度的尝到鱼肉味,崔家也不搞什么酱爆红烧的(当然也没这么多调料),直接清汤水煮,连鱼籽鱼胞也舍不得扔。煮熟后捞出嫩嫩的鱼肉,盛出一半的汤,六个丫头每人一碗。把鱼头和鱼骨留在锅里,加切成大块的土豆、大莴苣进去,这样连菜也是一股鱼香味。
早顺着锅边贴好一圈饼子,晚饭就出锅了。
人齐了,崔老太才拿起漏了一个洞的勺子,从大到小,每人分两块鱼肉。肚子上最厚刺最少的肉块,自然落到绿真和妈妈的碗里,没肉的鱼头则在奶奶碗里。
“可惜是条母的,看着大,其实肚子里装的都鱼籽。”刘惠忍不住感慨。
这就叫毛多肉少。
王二妹接嘴:“鱼籽也是好东西。”没看其他人都轮不着吃呢。明明是她闺女春晖捉到的,可吃的最多的却不是春晖。
当然,这只是她作为母亲的小小的私心,四房母女孤儿寡母的,她倒不会真计较。
幺妹全副身心都在吃,看着碗里那棕黄色的“肉肉”,歪着脑袋想了想,“妈妈,这是鱼鱼吗?”怎么不是白色的呀。
“鱼籽,好东西呢,吃了眼睛贼亮。”友娣羡慕得不行,忽然眼珠一动,“这是鱼妈妈的孩子,很多孩子哦,妹敢吃吗?”
幺妹嘴一扁,倔强的别开脑袋。她才不要吃鱼妈妈的孩子呢。
崔友娣高兴坏了,夹起鱼籽就往嘴里送。
崔老太对这爱耍小聪明的孙女是真看不上眼,但终究是自家骨肉,甭管谁吃也是进了自家人的嘴,倒没说什么。
刘惠两口吃完自个儿份上的鱼,筷子在锅里迅速的捞了一圈,夹出鱼骨头,嘿嘿笑道:“骨头没肉,别卡了娘的嗓子眼,我来吃吧。”
一面说,一面“呲溜呲溜”的吸,把鱼味吸完,附着的鱼汤吸干,恨不得再把光骨头夹回锅里涮一道,沾点汤汁儿。
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儿去。黄柔没吃,把刺剔净,夹成碎碎的肉末,拌在同样碎碎的杂粮饼子里喂给绿真,倒让她比平时多吃了半个。再喝半碗鱼汤,小肚子就饱饱的了。
吃饱饱才有力气干活,接下来几天,幺妹的首要任务就是给翡翠兰浇水。原本都快死的兰花,眼见着又活泛,还迅速的发出四五只嫩芽,就连崔老太也觉着奇怪。
这“野草”的生命力也太顽强了吧?
另有一件怪事儿——墙脚那土堆越来越小,这几天不下雨不刮风的,那么多土哪儿去了?
当然,她的首要怀疑对象就是杨家,这死不要碧莲的杨老太,别人偷鸡摸狗拔蒜苗,她倒好,偷起土来!偷去给她自个儿盖个坟堆堆吗?
真是越老越不要脸!
听着奶奶的骂声,幺妹偷偷吐舌头,抹抹嘴边的土屑,她保证,以后再也不偷吃了,真的。
第006章
丢钱那天,在场的不止崔建国崔建党兄弟,还有另一个负责采买的社员,仨人一口咬定是被骗的,一千五百块钱最终还是算在公家头上,没让他们赔。
这至少让倒霉的崔家喘了口气。
油菜花落,结出细细长长的豆荚,时间很快进到四月份,春耕结束,秧苗破土,一天一个样。大人们的心情也跟秧苗一样,越来越好。
崔家院里支个小风炉,上头一口被熏得乌漆麻黑的小铁锅,热气“扑腾扑腾”的顶起锅盖,里头是通红带花纹的鸡腰豆。
春芽深深地吸了口红豆香味,“爷……爷……爷爷……回……”
崔老太实在没耐心听她结巴完,打断道:“行行行,你爷要回来了,赶紧洗脸去。”
崔老头在邮政所上班,周末是法定休假,可他舍不得来回折腾磨损自行车,主动要求留守单位,每个月多给他四块钱的值班费,一年下来也能比别人多五十二块。
这年头猪肉也才五毛一斤,当然,这是要票的,黑市不用票,得八毛。
哪怕是八毛,他每年省出来的五十二块也够买六十五斤猪肉,够一家老小丰衣足食的过半年了。
对于这样分居两地的中老年夫妻生活,崔老太没意见。毕竟,崔老头是真正的“小丈夫”,足足比她小了五岁。在丈夫眼里,她是娘妻,不只是妻子。自打她十八岁嫁进崔家,送走公婆,当门立户,丈夫对她是言听计从。
这就跟自个儿大儿子在外工作一样,每次带回来的钞票粮票肥皂票各种票,足以冲淡她的相思之苦。
这不,春耕终于能回来一天了,她早早的准备好他爱吃的东西,换了身补丁少点的衣裳,等在家里。
幺妹哒哒哒跑到土堆旁,狠狠地吸了几口土气,小肚子终于不那么饿了。只不过,土堆被她吃的吃,啃的啃,吸的吸,已经没什么营养了。
得想办法,去门外吸(吃)了。
太阳爬到半空的时候,崔老头推着自行车进门。车把手上挂着几个塑料袋,后座上驮着三个巨大的蛇皮口袋,垂头丧气。
崔老太赶紧放下手里的芹菜,跑上去扶稳龙头,“今儿怎么回这么早,平时不都吃完中饭才动脚?”在食堂吃,能给家里省点口粮。
“害,别提了。”
崔爷爷才四十五六的年纪,面庞白净,头发乌黑,真像崔老太的“儿子”。
“咋啦?”
幺妹嗅了嗅鼻子,捕捉到一股浓浓的丧气。看来,爷爷要告诉奶奶一个坏消息啊,而且,很坏很坏。
“走,进屋说。”老两口东西也不收了,“吧嗒”门一关,幺妹好奇得不行,却不敢学友娣姐姐去听墙根。
春芽盯着自行车上胀鼓鼓的蛇皮袋,不知道里头装了啥,会不会有好吃的。人又没车高,只好围着打转,一个劲吸鼻子,希望能吸到香味儿,光想想,口水就不听使唤了。
幺妹来到狗尾草身边,“你能听见爷爷奶奶说什么吗?”顺手摸摸草叶子。
仿佛被顺毛的小猫,狗尾草舒服的眯缝着眼,乖乖竖起耳朵:“你爷值班的时候丢了东西,很贵重的东西。”眼神里满是同情。
可能是最近吃土吃得多,幺妹的心智隐约有了质的飞跃:“那爷爷会受惩罚吗?”
狗尾草继续听,鹦鹉学舌。房里老两口说了啥,它原封不动转述,幺妹终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上个星期六,有一批极其贵重的金属材料,是从邻国进口来准备送到市第二医疗器械厂的,途径大河口时在邮政所多待了一天。那天正好是崔老头值班,夜里睡得沉,醒来的时候才发现东西不见了。
那种金属叫铂金,是用来做心脏起搏器的重要原材料。幺妹脑海里自然的浮出这么一句。
东西丢失,崔老头自然是首当其冲的被调查的对象,经过一个星期排除他“监守自盗”的嫌疑后,市局对他的处分是停薪留职,等找到铂金再说。
听老头说,铂金可是比金子还稀罕三十倍的东西,谁都知道找不回来了,停薪留职约等于革职查办。每个月十八块工资,每年五十二块值班费,下半年就能退休领退休工资……现在全没了。
再想起几个儿子接二连三的倒霉,这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崔老太直接一口气没上来——晕倒了。
又是掐人中,又是叫儿子。
“春晖急慌慌把我们叫回来,娘咋啦?”话未说完,见直挺挺倒床上的老娘,崔建国吓得声音都变了。
他老娘能吃能喝能干架,是队上精神头最足的老太太,怎么就脸色铁青,双目紧闭?
刘惠也急眼了,“娘你怎么了?可别吓我啊!”婆婆虽然脾气不好还偏心眼,可她能干啊!是实打实的女劳力,工分比她还高半分呢。
崔建党还没回到,王二妹撒丫子就往牛太医家跑,平时笑语晏晏长袖善舞一人,跑起来就跟飞毛腿似的,连她大闺女春晖都追不上她。
黄柔是几妯娌中最后进屋的,她正在上最后一堂课,忽然被人喊了声“四婶”。
“春月怎么来了?”现在不是上课时间吗?这娃还挺能啊,又逃课了。
“四婶,我奶病了,让你快回家。”
黄柔知道,问孩子也说不清,干脆不耽搁时间,说一声“今天先放学”就往家跑。崔家在牛屎沟中间地段靠山的地方,村小在村口,跑回去倒只消五六分钟。
只见她跑到婆婆跟前,摸了摸脖子上的颈动脉,这才松口气:“还有搏动。”再看看婆婆铁青的脸色,紧咬的牙关,判断道:“应该是气厥,拿筷子给娘,别咬到舌头。”
不止会咬到舌头,舌头还会往后缩,堵嗓子眼直接窒息。
崔老太的牙咬得实在是太紧了,崔建军一大男人还掰不开,又怕下死力把她下巴掰脱臼,还是崔建国搭手,兄弟俩使了巧力才掰开,累得鼻子上全是针尖儿大的汗。
很快,刘惠拖着牛太医来到,老头子翻翻崔老太的眼皮,摸摸她的脉象,从药箱里掏出一个白瓷瓶。“拿张报纸来。”
崔老头撕下黑白套红的《人民日报》一角,接住他倒出来的土黄色粉末,用根细细的竹管,慢慢地往老太鼻孔里吹。
牛太医每吹一口,崔家人的心就要停跳半拍。
终于,吹到第八口的时候,崔老太虽然还闭着眼睛,但“阿欠”“阿欠”的打出三个哈欠。
“气通了,好好将养着吧,怎么好好的人就气厥了?”农村人生这病的不少,都是些心胸狭窄的中老年妇女,为着点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儿吵两句嘴引发的。可崔老太在牛屎沟可是有名的肚量大,四个儿媳也不敢跟她吵,怎么突然就?
于是,刘惠又把春晖路上跟她说的事儿说了一遍。
自此,男默女泪。
这个毁灭性的噩耗,对本已倒霉透顶的崔家来说真是雪上加霜,就连牛太医也忍不住唉声叹气,世上怎么就有这么倒霉的人家?
崔老太躺炕上,虽然没睁眼,却默默流泪。
崔老头自责不已,偷偷跑院里狠狠扇自个儿耳光,恨自己怎么就睡得那么死?要不是他睡前贪二两酒,就不会丢东西,不会丢东西就不会丢工作,老伴儿也不会被他气个半死。
老婆子比他大几岁,嫁进崔家的时候他还是个没长毛的半大娃娃,是她拉扯着他,拉扯着这个家……他怎么就……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