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皮革,跟咱们纺织厂,也倒是算相关行业,挂靠也说得过去,就是……”
顾学章知道,他肯定不可能平白无故就同意的,“胡厂长有话可以直说,咱们万事好商量。”这样的软话这段日子他不知说了多少遍。
形势如此,为了让皮革厂生存下去,别说说几句求人的软话,就是给人敬酒溜须拍马他也不得不干。一方面是那么大的利润他也舍不得丢下,另一面嘛,崔顾两家算是脱离生产队和农业土地了,如果干不成再回头,在牛屎沟的处境将非常尴尬。
他不忍双方老人灰溜溜回去受张爱国奚落,出来了就不许再回去!
他必须背水一战!
胡雪峰把厂长姿态做得很足,他喝了几口热茶,看向院子里独自玩耍的小儿子,似乎不是在看儿子,而是看一件跟他关系不大的物件,就像当年看菲菲一样。
空气里一阵沉默,沉默就是对顾学章的处刑,他心里非常不是滋味,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干部。正要开口给自己找台阶的时候,胡雪峰忽然问:“你们厂的皮革需要用到纺织布吧?”
“是有在用。”皮革基底部分,甚至整张皮革百分之八十五的部分都是纺织布。
“你们从哪儿进货?”
“这是家里人在负责,我也不太清楚,只隐约听说,好像是湖南。”
“湖南……”胡雪峰喃喃自语,“这也不近啊,怎么就舍近求远了呢?”
他这样意有所指的话,顾学章也不是傻子,顿时明白过来。市三纺做的可不就是纺织布吗?现在隐隐有成为阳城市一哥的架势,他们放着这么大的厂子不要,却跑湖南去拿货,他有想法情有可原。
“这样吧顾局,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只要你们以后别那么舍近求远,我的厂子随时欢迎你们挂靠,管理费我也不会狮子大开口,每年给二百块钱吧……随便你们乐意挂几年。”
二百块?!顾学章以为自己听错了,找了这么多天,他的心理预期价位已经提升到两千块了。只要哪家单位同意让他们挂靠,就是每年两千块他也愿意。
不过,几乎是一瞬间,他就回过神来,天上不可能掉馅饼。“胡厂长说的就近拿货,是怎么个拿法?”
胡雪峰的要求很简单,以后皮革厂的纺织布无论数量多少,全部从市三纺拿货,价格只是比湖南的贵一成,其实也贵不到哪儿去,因为这东西本来也就不贵。可他的要求是必须签三年合同,保证三年期间都买他的纺织布。
顾学章思量片刻,免了运费,其实纺织布成本相当于是不变的,三年合约也不算太久,万一他们的布有问题的话,三年后就能更换厂家。
更何况,据他所知,胡雪峰铁腕,他就是主抓生产的,产品质量应该是没问题的。
“我能问一句,胡厂长为什么会这么要求吗?”
胡雪峰苦笑,“以前我们厂的主打产品是纺织布,可最近两年不行了,销量走低,库存积压大,希望你们能帮忙分担一些。”
也说得过去,顾学章一时倒不知道说什么了。
挂靠的事就这么简单的解决了?
“今天星期天,明天吧,你们带上资料到厂办去办一下手续。”胡雪峰还顺道把要准备哪些资料告诉他。
不得不承认,作为厂长,比起那些一问三不知啥都有底下人操办的甩手掌柜,他的业务能力是非常强的!
当然,礼物他也大大方方收下了。
回到家,绿真赶紧跑上来问,“怎么样爸爸?”
“成了。”
“哇哦!太好啦!”小姑娘开心的跳起来,朝房间里喊,“妈你听见没,我就说我爸出马肯定能成吧?”
黄柔扶着肚子慢慢出来,绿真赶紧跑过去搀扶,“妈你慢点儿,这事落实你心也踏实了吧。”
黄柔一张肿脸漾起了笑容,“嗯。”
她这几天肿得厉害,双脚已经套不进鞋了,只能穿仿佛的拖鞋。原本的瓜子小脸也肿成了发面馒头,只不过气色倒是挺好。
中午,大家回来吃饭,听说厂子生存大计得以解决,都开心得不得了。大学生们甚至帮忙把资料也准备好了,黄永贵专门跑市三纺去看过他们的纺织布,质量绝对没问题,于是当天就给湖南的厂家去了电话,说明情况,感谢他们这一年来的支持和帮助,以后有机会会再合作。
跟服装厂比起来,他们的用量不算特别大,但也不小,对方没想到他们做人如此厚道,不买了还专门打个电话来说一声,倒是毫无怨言。
这也是做生意的人品。
苏强东聊了会儿天,忽然道:“要不咱们厂里也安一部电话吧?”
崔老太第一个摇头,她在大河口认识了不少老头老太,听人家说过的一部电话机得好几千块钱呢!有啥事去子弟小学拨打和接听就行,能省不老少电话费呢。
刘惠也觉着太破费了,心道这苏强东脑子活是活,可就是屁事太多,一会儿撺掇装修办公室,一会儿又让装电话机,他不知道一部电话机得多钱吧?
然而,崔绿真却忽然也赞成:“对,咱们自己安一部,到时候进货和发货都方便,有客户要联系咱们的,也不用大老远亲自跑过来了。”
最重要的,小会计也有私心呢——这样就能跟四个姐姐两个哥哥联系啦,写信好是好,可要等待的时间太长了。至少半个月她等得心脏猫爪,以后菲菲也去北京的话,那她就更需要一部电话了。
顾学章也觉着可行,“省得每次跑学校,阿柔也不好做人。”
明明都调走了,却还天天用人电话办私事,值班老师跑来喊人也怪麻烦的。
王二妹张了张嘴,还是小声道:“这又买电视又买车子还装电话,会不会太招摇了些?”
“不招摇照样被人惦记,索性咱们就放开手脚,撸起袖子大干一场吧!”绿真忽然大声道。
小地精的声音豪气十足,成竹在胸。
她平时都是笑眯眯软乎乎的,忽然说这么硬气的话,大人们都怔了怔。可不是嘛,一个孩子尚且有如此勇气和魄力,他们还怕啥?
于是,大家都不反对了,得,干就干!星期一办完挂靠手续,崔建国直接上市邮局和电话公司交钱,下午就有人来安装电话机了。当然,他不会开车子,不然还挺想把大黄发开出去过过瘾的。
没两天,电话线通了,所有人把电话号码背了几遍,熟记在心,以后啊,哪怕是去到外省,有困难也能打回家了。甚至,为了伺候这部昂贵异常的小家伙,黄宝能家大小子干脆直接搬来厂里住,就睡电话机旁。
众人大笑,这小子急啥,电话机自从安上还从没响过呢。
崔绿真写出去四面八方报信的信,北京和广州最快也要半个月才能打回来呢。
几个孩子好奇的拿起听筒,听着里头“嘟嘟嘟”的声音,仿佛听见了来自地心的心跳,一个个兴奋得哇哇大叫!这日子啊,真是一天比一天好过,一天比一天有盼头啦!
而,黄永贵打去各大供货商那儿报信的电话,很快就收到了回音——电话响了!
一开始是两天能响一次,后来是一天一次,最近直接到一天两三次!有供货商的,也有老客户的,因为彼此信得过,直接在电话里下单,黄大小子拿着笔“唰唰唰”记录下来,客户姓名,联系方式,皮包数量,要求,价格,交货时间……记完再给对方念一遍,核对完毕,马上生产!
当然,这是对双方都能信得过的老客户,新客户或者信誉不行的,他软磨硬泡也要让人亲自带着钱过来一趟。这小子虽然只念到初中,可嘴巴实在厉害,跟当年的刘向前有得一拼,自己拉来不少单子呢。
晚上吃饭的时候,除了讨论电视剧,大家又多了一个话题,电话机和这位繁忙的话务员。正说着,黄卫红这话务员又跑来了,“黄老师,找您的电话。”
黄柔已经走不了那么远了,崔绿真自告奋勇去帮妈妈接,她以为是妈妈的学校打来的,还揣上个小本子,如果有什么工作交接内容的话,她一定把每一句话记下来。
厂房离家不远,跑快点二十多秒就能到达。
可谁知接起电话,里头却没声音了。
“喂?请问是哪一位老师找我妈妈,我妈妈不方便,我来帮她接,我会转达给她的。”她甜糯糯的说。
电话里只有电流的“滋滋”声。
她疑惑极了,莫非是等不及就挂了?可这电话看不见归属地和来电号码,也不知道是谁打的,就算要回过去也不知道该打给谁。
“你,你是崔绿真吗?”就在她准备挂断的时候,电流声里忽然夹杂着一把苍老而沙哑的声音。
绿真一愣,“是哒,爷爷您是谁呀?我认识您吗?”她潜意识里觉着,这一定是她家什么亲戚,所以说话一点儿也不见外。
对方爽朗一笑,只不过笑声也挺沙哑的,“你妈妈好吗?”
“好哒,妈妈马上就要生小弟弟啦!”她非常自豪的说。
谁知道对方却又顿了顿,半天没声音。
“爷爷您怎么不说话呀?如果是有特别急的事,您能等一下吗?我去扶我妈妈过来接电话,您不要挂哟。”
对方沉默片刻,“不用了,照顾好她,再见……嘟嘟嘟……”
绿真更奇怪了,到底是谁打来的呢?一时惊诧,居然都忘记记录笔记本啦。
跑回家,她把这几句话如实传达给妈妈,谁知黄柔听了却面色一变,激动得涨红了脸,“是,是不是一口北京腔?就是你田叔叔和杨爷爷那样的口音。”
幺妹点头,还真是诶,像普通话,但比普通话又多了一种胡同味儿。
“是我爸,我爸他,他不是……”黄柔一把抓住丈夫的袖子,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绿真一愣,那不就是她的外公吗?听声音,外公是位很好的老人呢!可是她不知道外公的电话号码呀?早知道刚才就问清楚的,她真是太笨啦!
忽然,不知是太激动了,还是瓜熟蒂落的时候到了,黄柔忽然“哎哟”一声,抱着肚子差点软软的倒下去,顾学章赶紧扶住她,“是不是要生了?”
黄柔疼得说不出话来,在座的女人们除了陈丽华,都是有生产经验的,“赶紧,学章去开车,我们抱阿柔出去。”
崔建国和顾二一个抬肩膀,一个抬腿,将她抬到面包车上,刘惠跑他们卧室,收拾了几样衣物,几条卫生带,王二妹从婆婆屋里找出早早准备好的尿布和孩子小衣服,林巧珍跑回房拿钱,家里顿时乱了。
幺妹心头一跳,妈妈要生了!
立马跳上车,跟着奶奶和几个伯娘坐妈妈身旁,替她挡着车滚下去。
黄柔已经疼得说不出话了,裤腿上有分不清是羊水还是血的液体流下来,很快就浸湿了汽车坐垫。顾学章几乎是开火箭的速度,颤抖着双手,将车子“飞”进市医院。
她经常来市医院检查,产科的人都认识这位双胞胎孕妇,人一来就立马被送进了手术室,剖腹产是预定的,黄柔敢顺,医生也不让顺。况且,这年代可不用控制剖腹率,生孩子开刀还是一种有钱人才能体会的“时尚”呢。
主刀医师是早就联系好的,具有近三十年的接生经验,眼看医师跟着进去,顾学章的心就落回两分,一大家子在手术室门口守着,或坐或站,或靠墙蹲着。
崔老太急得团团转,走来走去,忍不住埋怨道:“都说早些来开刀,阿柔咋就这么犟。”
刘惠几个妯娌也不好说什么,只能无话找话,问幺妹:“你妈妈肚子里小弟弟小妹妹怎么样?是弟弟大还是妹妹大?”
幺妹这几个月跟弟弟妹妹“交流”不少,知道是弟弟大,妹妹小,不过这是看身子大小,谁先出来还不知道。
大家一听,乐了,那就是兄妹俩。有个哥哥在前头护着,是挺好的。
自从妈妈进了手术室,幺妹就在用灵力帮助她,一面安抚弟弟妹妹让他们别着急,别抢,一个一个慢慢来,一面也用灵力减轻妈妈疼痛,让妈妈保持体力,保持神智清醒。
于是,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主刀大夫洗好手,戴着手套进手术室,“产妇麻醉没?”
麻醉师苦着脸说:“她,她不让上麻醉。”
大夫把脸一板,“黄柔同志,你这个想顺产是几乎不可能的,你的两个胎儿发育得太大,又是高龄产妇,必须剖腹产,必须立马进行手术,不然……”话未说完,脸色一变,只见助产士尴尬的指了指产床。
那里,一个孩子头露出来了,而产妇居然没叫没喊,只是微笑的看着她。
大夫被吓坏了,“你……你不疼吗?”
黄柔摇摇头。
大夫艰难的咽了口唾沫,“那你知道你正在干啥吗?”
“生孩子。”黄柔指了指,“先出来的儿子还是闺女?”
“闺,闺女。”
……
这是一个奇奇怪怪的生产过程,没有上麻醉,产妇不哭不叫,产程十分顺利,十分……嗯,迅速。两个孩子十分钟不到,就顺顺溜溜生下来了。
接生过无数次的众医师:“……”
就她那小身板,那么小大的盆骨,那么大的胎儿,还是俩……大家一致怀疑,黄柔同志是不是没有痛觉。
或者说,痛到极限,痛觉就失灵了?
里头传来两声孩子的哭声,外头众人松了口气,崔老太“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很快,两名护士脸色复杂的抱着洗干净的孩子出来了,“先出生的是女孩,后出生的是男孩。”
可顾学章看她脸色,忽然心头一痛,也没来得及看儿女一眼,“大人呢?大人怎么样?是不是……”
“大人……也挺好的。”护士神色依然复杂。
幺妹也没来得及看弟弟妹妹,随时注意着护士的脸色,“护士姐姐,我妈妈怎么啦?”
“没事没事,你妈妈没事,也没剖腹,是顺产的。”太顺了,顺得众人都开始怀疑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