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也算好消息——没转移的话还可以考虑做手术,彻底切除病变部位,说不定能根治。但他因为半年来被病痛折磨,身体素质差了很多,贫血严重,到时候能不能下手术台也是个未知数。
杨海润和顾学章自然都是强烈要求做手术搏一搏的,他们一定会尽一切可能给他找最好的资源。可老人家不愿意啊,他不是怕死在手术台上,而是不愿变成独腿。戎马一辈子的老军人,哪怕是在病床上他都想做仰卧起坐的人,他不能忍受自己的身体出现残缺!
顾三和杨海润磨破了嘴皮子,他就是拧着,死也要完完整整四肢健全的死。
所以,住了半个月,他不止不配合医嘱卧床静养,居然还趁护士不注意做仰卧起坐,病房里跑步,散打,今天杨海润不在,他居然偷偷溜下楼,跑出医院,四处闲逛去了。
癌症晚期的病人,癌细胞已经侵蚀了人体的营养物质,他的贫血相当严重!这不,被太阳一晒,人就给昏倒在半路上了。
而军区医院直到晚上查房的时候才发现他不在,赶紧给顾学章这儿打电话。旅长这么高的级别在医院失踪了,他们都快急疯了。
顾三当即给郝顺东打电话,让他帮忙搞辆汽车来,三人连夜上书城去了。
这年代又没手机电话,黄柔不知内情,一直等到九点半还没听见摩托声,得,不会来了,睡吧。
***
第二天,幺妹刚醒来就听见妈妈温柔的问:“醒了吗宝贝女儿?”
“我醒啦宝贝妈妈!”
也不用妈妈说,她自个儿穿着小褂褂小裤裤,跑洗手间去刷牙洗脸,洗完后整个人都香喷喷,清爽爽的。
而桌上,已经摆了一碗香喷喷的热气腾腾的面条。细面条是她最爱的,因为可以一根根细细的吸着吃,奶白色的骨头汤浇上去,再舀上一勺妈妈特制的肉酱,撒几粒小小的翠绿色的葱花,她肚子“咕噜咕噜”叫个不停啦。
昨晚的菜都没动过几筷子,黄柔重新热了一下端上桌,“快吃吧,吃了你好好在家玩儿,我出去一趟。”
“好哒妈妈!”
黄柔吃得很快,三两口下肚,提上崔家出品的小布包就出门了,临走前安排:“洗碗和清碗的水我给你放地上了,吃完把碗筷洗一下,自个儿在家玩,不认识的人不许开门啊。”
顾三上个月给她们加装了一道防盗门,像铁栅栏一样,有人敲门的话她们得先打开里面那道实心门,站在板凳上就能看见外头是谁,即使看不见也能问清楚,不认识的人她都不开的。
幺妹摸了摸脖子上的绳子,那里是两把钥匙。
闹闹扑腾着翅膀飞过来,“咯噔”一口噙住了她吸着的面条,拖着长长的面条一口一口往肚子里咽……一咽一点头,跟卡住了似的。
幺妹嘻嘻笑个不停,“闹闹你不能吃面条,你是鸟呀!”
闹闹才不管三七二十一,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长面条吞进肚。可怜它鸟小胃更小,一根面条就胀得它鼓鼓囊囊的,“饿死啦饿死啦!”
幺妹又笑,“你是复读机吗?只会说一句话,我会说这么这么多——”她双手张开比划,得意极了。
正好,门口传来“咚咚咚”的敲门声,她赶紧趿着拖鞋跑过去,先打开里面那道,还没搬小板凳呢,就听见一把熟悉的声音:“小绿真,赶紧给干妈开门呀!”
陈静和徐志刚来了,手里又提了一堆吃的,居然有两网兜的苹果香蕉。要知道石兰省气候干旱,苹果香蕉这样的水果可是种不出来的,更别说还是又大又红的香喷喷的红富士!
陈静自个儿进厨房找出一把小刀,慢慢的一圈圈的削苹果。
幺妹刚吃一半的面也不吃了,就眼巴巴瞅着那弯弯绕绕的苹果皮,咽口水。
徐志刚看家里没大人,桌上还摆着好几个菜碗面碗,也倒是不见外,勤脚快手给收厨房去,噼里啪啦刷起来。
他在家也常干,倒是顺手。
“你妈妈上哪儿去啦?”陈静把苹果一分为四,幺妹两牙,她和徐志刚各一牙。
“办事儿去啦。”小地精只觉着嘴里甜丝丝的,这个苹果又大又红,沙沙的入口即化,可好吃啦。
“有说啥时候回来没?”
幺妹摇头。
陈静叹口气,这可难办了。不止派出所等着破案,今儿连市长都来了,昨天说好今天“借”幺妹去“使使”,虽然黄柔是答应了,可她本人不在,她还真不好“偷偷”把孩子带出去。
别看陈静平时大大咧咧,可该懂的人情世故她都不差。
徐志刚早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了,走了几步,“九点半市长就来了,那要不你在这儿等着黄姐,我先回所里去解释?”
“去吧去吧。”
徐志刚今儿穿的是白衬衣深蓝裤的“55式”警服,还戴着大檐帽,刚一开门就跟对门的小孩对上眼了。
胡峻嘴里叼着根玉米棒子正要关门,看见这么威风霸气的人物,玉米棒子都差点掉地下吃灰了,幸好眼疾手快给接住,“警察叔叔好!”
“你好啊小朋友。”
“警察叔叔是来找黄阿姨吗?”
“不是,是来找小绿真的。”胡菲探出脑袋,她天天跟好朋友在一起,见过这个警察叔叔和静静阿姨来找绿真玩,反倒没见过他找黄阿姨。
徐志刚点点头,急慌慌走了。
正巧幺妹听见哥哥姐姐的声音,叫他们来家里玩。陈静给他们分了苹果香蕉,心里却更急了。
因为这次的案件,关系到徐志刚能不能坐稳这副所长的位子,她爸妈以前挺不待见徐志刚的,就觉着他家里没啥关系,个人能力也一般般,以后说不定是一辈子小片警的命。最近升了副所长,父母对他倒是和颜悦色了一丢丢,要是能再办出件大案子,立点功,那他们的婚事就妥了。
以前还觉着父母开明,不催她结婚,现在才知道那是因为乡下地方没他们看得上眼的男青年!父母作为大河口效益最好的工厂中高层领导,对她以前那些追求者那是一个小拇指都看不上。
唉,为了自个儿婚姻大事,她真是操碎了心啊。
“阿姨你怎么啦?”幺妹凑过去,抚了抚她紧蹙的眉头。
陈静强颜欢笑,“没事儿,玩你们的去吧。”
“我知道,阿姨是想让我去帮徐叔叔吧?”
“可我叔叔说了,我是小孩子,没大人跟着的话会有危险。”其实她也就听了一耳朵,没把话听全。
“是啊,所以得等你妈妈回来。”
胡峻在旁边听见,连忙自告奋勇,“我跟妹妹去吧,我能保护她。”
胡菲也跟着说:“我哥哥很厉害的,初中生都打不过我哥!”
幺妹眼睛一动,是呀,胡峻哥哥这么厉害,有他保护她,那就不用怕坏人啦!“走吧阿姨,我们帮徐叔叔去。”
陈静被几个孩子拖着走了两步,终究是觉着不妥当,又返回沙发上,给黄柔留个字条,免得她找不着孩子着急。
***
要说这案子,也不算复杂。
市里有个二流子,因为仗着老娘舅有关系,平时走街串巷卖点小玩意儿,吃喝嫖赌除了嫖不着,其他都干得“风生水起”,而且还专爱钻人小媳妇儿被窝,整条街道没人不恨他的。
可他舅舅是煤矿上的大领导,手里有钱不说,还有关系!街坊邻居们对他是恨又恨,却拿他没办法。
最近不知道他抽的哪门子风,居然流窜到大河口来了,还跟大河口农科站的杨站长打上亲家,吃喝拉撒都在他们家。
因为站长看中他娘舅的关系,说他舅妈的妹妹在省农科院。最近农科院来了一批西德的玉米种子,比苏联人的还厉害,已经在东北种过两年了,高产不说还虫害少,多少人挤破脑袋想要分一杯羹呢!
这样的好东西,只有书城周边郊区的,有关系的生产队才能搞到。
其他地方州县的农科站,谁不想拿几吨来囤着?只要一放出消息去,下头多的是生产队愿意来买,价格那都是翻几个倍的,血赚!
大河口农科院打这主意,是因为今年牛屎沟种西瓜发了,他们找张爱国高价买到种子,又把种子转手更高价卖给别的生产队,这一来一回就是几千块的利润,站里几个职工都尝到了甜头!
他搭上张爱国的线吃得肚饱肥圆,以为搭上这二流子也能吃个满嘴油。谁知道二流子不是张爱国,拿了他一万块的种子钱,说是上书城买种子去,从此就杳无音讯。
站长去他家里闹过,可他老婆已经离婚了,无儿无女,老娘又是个病歪歪的老瞎子,那屋里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耗子进门都是哭着出去的。问他有权有势的娘舅呢?那都是隔了十万八千里的表亲,人家连他这人都没听过!
一万块可不是小数目,站长一个人只凑出两千块,剩下八千全是找农科站里全体职工集资的,张三五百,李四三百,王二麻子还把看病钱都给凑出来了,就是相信他,觉着用不了多久能翻倍的回本。
好在,二流子跑了没俩月,最近让人在市里看见了,报到农科站来。要知道,这狗娘养的照片早在农科站家属院里贴着呢,小学生每天出门前第一件事就是看一眼他的“音容笑貌”,路上但凡见到个长得像的,那都是飞奔回家属院报信的,尽管不是,家长也能奖励一根冰棍儿!
其他三亲四戚也或多或少给家属们借过“集资”的钱,现在全都打水漂了,这二流子就算化成灰也能被认出来!
这不,当天晚上,农科站的大老爷们吆五喝六上市里去,打了个埋伏,把那二流子给逮着了,连夜押回大河口,对他严刑拷打威逼利诱,他一口咬定没拿站里一分钱。
都这时候了,想赖账?
那可不行!
审了几天见真撬不出一分钱,大家商量着把他送派出所去,拿不到钱,他又没任何资产可以抵债,那怎么说关他十年二十年的也能解解气呗。
可到了派出所,他还是一口咬定没拿过他们一分钱,哪怕站长把欠条拿出来,他也不认。派出所不是私设公堂,不能严刑拷打,只好以别的明目让他手写一份字据出来,比对着站长手里的借条,这他妈就是一模一样啊!
人证物证齐全,二流子还是不认,他的瞎子老娘不知怎么回事哭到市政府去,哭求“青天大老爷”做主,本来没几天就可以结案的,又给闹大了,发酵成一桩市长亲自督办的大案。
上头施压:无产阶级专政不能办冤假错案!
农科站几百口老弱病残哭求:不能放过这狗日的走资派黑心肝大骗子!
可怜徐志刚这些基层公安,遇到这种死鸭子嘴硬的臭无赖,又遇上比他还无赖还不要脸倚老卖老的老太太,他们都恨不得撬开他的嘴,求求他承认吧,别耗着了。
当然,也就徐志刚年轻,不敢有大动作,要遇上严打的年份,这样不学无术不事生产的走资派大骗子,速度结案速度枪毙,哪能让他蹦跶?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就是他吞了人家的钱还想抵赖呢!反正当时钱给的是现金,没有第三人在场,而在他家里又没搜到钱,只要他抵死不认,说欠条是伪造的,他就能翻案。
这样的坏人要是成了漏网之鱼,去到社会上,那得危害多少人?单说农科站这一万块,就是多少家庭一辈子的积蓄,家里好几个半大小子的都没米下锅了!他要是换个地方故技重施,那得害多少家庭破碎?
要有老头老太想不开跳河了咋办?喝农药了咋办?做人民警察保护不了人民,那他们还把脸往哪儿搁?
所以,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一个能鉴定笔迹的人,确定笔迹是他的,再另想办法诈他。事实证明,普通犯罪分子面对突然如潮水般涌来的大量证据和结论时,总是会被打个措手不及的。
徐志刚决定,利用这个“措手不及”的短暂真空,诈出点有用的信息来,说不定就能将他绳之以法了。
听完徐叔叔说的大致案情,胡菲已经鼓着小嘴巴了:“小绿真快帮帮警察叔叔吧,让他们把大坏蛋抓起来!”
“就是,我说多大事儿,原来就是让幺妹认个笔迹,这还不简单?”陈静松口气,她还以为是要让孩子跟犯罪分子面对面对质呢。
“你得做好保护措施啊,把他给关好了,让咱们干闺女在外头认一下就行,千万别露面。”
“这还用你说?这些措施我都一早就想到了。”他招来两个小警察,小声的跟他们说了几句。
很快,胡峻陪着幺妹进了一间小屋子,里面“站”了一屋子的警察叔叔,中间桌子边坐着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一身灰蓝色的中山装,白棉袜黑布鞋,笑起来很温和。
“小朋友你们好。”
胡峻牵着幺妹,“伯伯好,警察叔叔们好。”
幺妹可不怕,一双大眼睛滴酒转,打量着屋子里的人。他们穿的警服好像跟徐叔叔的还不一样,更像干部服,估计是叔叔的领导……而中间的应该就是大领导。
小地精对人类这些复杂的等级划分没啥感觉,他们地精一族都是按灵力和年纪分的,哪里像人类,大领导居然不是年纪最大的。
“小朋友,你能帮我们认认这份笔迹吗?”有人拿上一个文件夹,里头是几页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写着些流里流气的歌词。
“可以呀。”幺妹坐板凳上,仔细看了会儿。龙飞凤舞,横平竖直,折钩有力,写字的应该是个年纪不大的叔叔。
而且,以幺妹的眼光看,这字还有点好看!
“记住了吗孩子?”戴眼镜的老爷爷和蔼的问幺妹。
“记住啦。”
一会儿,笔记被合拢,又拿出一份密封袋装裱的纸张来,“你看看,这跟刚才的比怎么样?”
小孩子心性不成熟,容易受大人影响。大人在问问题的时候不能搞暗示性提问,不能问“是不是一个人的笔迹”“像不像一个人写的”之类,而是问“比较起来怎么样”,像还是不像,是还是不是,让小孩自由判断。
这里头的学问大着呢,胡峻捏了把汗,悄悄记在心里。
幺妹可不懂,仔细的看了看,顶头是“欠条”两个大字。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刘叔叔欠妈妈钱的时候就写的这个,而这一张上,说的是一个叫“王满银”的人,欠了一个叫“杨严”的人一万块钱,他拿这笔钱去买种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