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的大河口以经济建设和农业生产为重心,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充满勃勃生机的地方。现在的大河口公社,跟其他任何一个以阶级斗争为主线的公社没有任何区别。本来小学生和中学生们都不用再学工学农了,段书记放话,“学生就得学书本,书本学完自会优胜劣汰,把学生们分流到各行各业,到时候多的是农民,是工人,是士兵。”
所以,黄柔调到厂子弟学校一年,每个月只有两天时间带学生去学工,学习成绩自然就能抓起来。
可上星期听说,从下星期二开始,书本知识只能学半天,剩下半天必须让学生接受劳动,让他们体会农民群众和工人老大哥的生活……得,更夸张的是,居然有人提倡搞个“红小兵”,把低年级小学生“武装”起来!
连黄柔也忍不住破口大骂,这不瞎胡闹嘛!那么小的孩子是能种地还是能打战?还红小兵呢,咋不组装“红大兵”“红中兵”“红老兵”,每个年龄段来一队武装力量?
当然,她也就只敢私底下吐槽两句,该怎么干还是得听领导安排。
而为了完成这场一年一度的“劳动教育”盛会,几乎每一个公社都在拼了命的抓投机倒把分子。能抓够的就抓,抓不够的怎么办?为了保证完成任务,有些生产队只能抓那些自留地超标的,游手好闲的,工分数少的,甚至邻居妯娌看不惯的就去举报,总能抓到几个“破口大骂日爹倒娘”现行的妇女!
要是段书记知道,还不得拍着大腿痛呼“糊涂”?!他好不容易调动起来的积极性,又被这些政治运动给浇灭了!
“啥,你大伯在劳教场牛棚?!”崔老太一听,腿就软了。
“民兵小分队可是有枪的,那建国岂不是……哎哟,娘别打我,我不乱说了。”刘惠捂着脸,一连“呸呸呸”的自扇耳光。
毕竟,自扇总没她扇疼。
黄柔搀住婆婆,温声道:“娘别急,先听孩子把话说完。”
幺妹咽了口口水,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居然有点紧张,比元旦节表演节目还紧张呢!“奶奶,民兵队要把大伯关到星期一,拉歌会的时候现场劳教。”
“啥?!”
“还劳教?”
那可就不止是崔建国受罪了,还全家一起丢脸,劳教现场要求本人至少两名直系亲属围观,完了回队上还得做报告,表示接受到了教育,一定痛改前非才行。最关键的,如果要劳教,那他搞投机倒把的非法所得还得全部上缴公社!
他们这一年,怎么说也挣了七八百块钱,要全部上缴那还得了?!
“你确定你大伯真不会有事?”刘惠还是不放心,劳教除了受罪和丢脸外,只要不跟民兵队的唱反调,人家让干嘛就干嘛,倒也至少没有生命危险。而劳教时间根据本人表现而定,表现好的十五天就能回家,表现不好,那一两个月也完全有可能。
幺妹点点头,怕大家看不见,又道:“真哒。”植物们连公社新书记开会说的话都传回来了,这次虽然也搞政治运动,但不像红卫兵那么激进了,以宣传教育为主。
众人这才松口气,不知怎么回事,他们就是信幺妹的话。
“那就好,那……那这……”王二妹觑着婆婆,试探性的开口:“娘,要不这……让几个孩子把钱带上,先去我娘家躲躲?”
毕竟,崔家这大半年卖吃食的收入都还在东屋藏着呢,万一被民兵队的搜走,可就白忙活了。
“就是,娘快让友娣春晖去送钱,我保证再不说丧气话了。”刘惠也难得的跟王二妹统一战线。
这次跟去年的卖瓜事件不一样,那次没被抓现行,只要一口咬定没投机倒把,只是种给孩子解馋的,治安队就拿他们没办法。可这次是卖东西的时候被抓现行,这种“资本主义行为”是定性的。
所以,来搜家是板上钉钉的。
崔老太擦干眼泪,沉吟片刻,“不行,姑娘家不能走夜路,两个半大孩子不在家,这不和尚头上的虱子吗?”到时候别连累了亲家。
崔老太不管跃跃欲试的友娣,只是看向吃得肚饱肥圆的幺妹,忽然想到个主意,把所有人赶出去,只留下幺妹。
“崔绿真,奶奶交给你个任务怎么样?”叫她全名的时候,那就是要说非常严肃非常重要的事了。
幺妹挺挺小胸膛,“好哒奶奶,我保证完成任务。”
崔老太凑她耳朵旁,小声交代几句,果然小丫头立马领会,“好哒!”
如此这般,一个说,一个边听边记。
二房里,崔建党跟霜打的茄子似的,焉头巴脑,盘腿坐炕上抽起了旱烟。
“吧嗒吧嗒”,冬天闷得密不透风的屋子,立马烟熏火燎的起来,春晖拿过爸爸的烟斗,还巧妙的避开他来夺。
终究是半大姑娘了,崔建国抢不过他,脸上又臊得慌,干脆倒头睡炕上,两只大大的黑漆漆的脚掌露在炕沿外。
他宽阔的脚底,在半年的东奔西走中,已经磨出一圈又一圈的水泡,伤疤,层层叠叠成了粗糙的,厚厚的老茧,比一般庄稼人粗糙多了,仿佛套上一个磨砂的外壳,有点可怖。
她听爸妈悄悄话说,爸爸两只大腿内侧的皮都磨破不知多少次了,天天蹬几十公里自行车,又是崎岖不平的山路,水泡磨破后流出血水,把裤子紧紧的黏在腿上,到家脱不了裤子,最严重那次是妈妈用剪刀把裤子剪烂的。
为此,爸爸还心疼了好几天,浪费了一条好裤子。
她也曾想过,既然时代不允许,那要不就不挣这辛苦钱了,等以后改革开放再出去。
可父母舍不得,全家都舍不得这来之不易的挣钱机会,只要不是杀头,哪怕是天上下刀子,也得去!
“还好今儿是大哥去,要你这犟脾气,被抓到还不得……”王二妹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谁知崔建党却“呸”一声,“说啥呢?我宁愿被抓的是我,毕竟我脑袋比他灵,公社上也认识几个人,以前当副队长也跟他们一起做过汇报,说不定还会给两分面子,少受……”
“呸!就那些人,你这副队长都下快两年了,人家还记着你?可别做梦吧!”
两口子谁也不服谁,又怕吵到老太太,叽里咕噜压着嗓子争辩起来。春晖叹口气,虽然是重生者,可这种事她也没办法改变啊,她前世三十几年的人生里可没遇到这样的事。
三房,崔建军没空回来,只有林巧针和春芽在,虽然屋里堆满了不少成品包包,布料边头边脑的,但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臭气。
“妈妈,幺妹呢?”春芽拽了拽正在踩缝纫机的林巧针的袖子。
“幺妹有事儿,芽儿先睡吧,明早妈妈带你喝喜酒去,啊。”
林巧针忙着呢,眼睛一刻也离不了缝纫机操作台,上面是做到一半的包包,线刚缝了一半。
春芽在炕上翻个身,“妈妈,我读书,跟妹妹。”
林巧针手下顿了顿,芽儿想跟妹妹一起,上大河口念书。自从幺妹去了大河口,她一个人也怪孤单的,而幺妹在大河口听说也没好朋友了,姐俩都孤单……要是能一起上学,那真的挺好。
可去公社上学谈何容易?
他们是农业户口,户籍关系又不在大河口,怎么去?除非哪天崔建军能转正,现在厂里同情他,每个月给的工资是不低,可其他正式工有的福利和编制他都没有。
这工作啊,也就是养家糊口。
“等等看吧,以后妈挣了钱,给你在大河口买了房子,应该就能跟幺妹一起中学了。”如果真如春晖说的,再有五年,到时候户籍管理没这么严格了,只要有了房子就能迁户口,那她们也就能摇身一变,成城里人了!
这不止要等时机,还要有足够多的钱……她把缝纫机踩得更快了。
“巧珍别踩了,赶紧把东西收收。”崔老太急忙进屋,叫过所有人,想把堆这儿的所有成品半成品以及小山似的布料搬开,可搬去哪儿……这是个问题。
他们家房子就这几间,到时候民兵队要来搜家,人家又不让瞎的。就这么明晃晃的对着这么多东西,“投机倒把”的罪名可就坐实了!
“娘这么多东西放哪儿去?”
“要不地窖吧,地窖里藏白菜萝卜底下,也没人看得见。”
崔老太叹气,人家要真想找他们投机倒把的罪证,掘地三尺也能挖出来,更别说家家户户都有的地窖,肯定是要打开看的。
林巧针也觉着不妥,这么多成品都是早早做好,星期天晚上准备给阿柔送大河口去的,王满银说好星期一来找她拿货,顺便结清上次的钱款。
要不是想着她们要回来喝喜酒,前几天就该送去的。这八百个包要被一锅端了,那妯娌几个真是眼睛都能哭瞎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出主意,都没一个行得通的,黄柔也愁啊,搂着幺妹躺在婆婆的炕上,听着外头雪越下越大,渐渐的居然飘起了鹅毛大雪。
她们长时间没回来,耳房的炕一时半会儿烧不热,正好崔老头不在,祖孙三人就躺一个被窝,将就一下。
底下的炕热乎乎的,上头厚厚的棉絮压着,夹在两个大人中间的小地精,别提多热了!没一会儿,那脸蛋就热得通红通红的,仿佛熟透的番茄,一碰就有汁水流出来。
黄柔把被子掀开一条缝,摸着她红通通的脸蛋出神。
番茄呀,大河口种不出,上星期国营菜市场进了几十斤来,全公社的人都拿着网兜排队呢!她本来也想买两个给幺妹尝尝鲜,可去看了一眼,她就不想买了。
排队的人多不说,就那青的青黄的黄红的没几个的质量,也太参差不齐了。小丫头期待了一天没吃上传说中的酸酸甜甜的番茄,别提多失望了,一个劲追着她问,番茄到底什么味儿,怎么吃。
听说生的熟的炒的煮的都能吃,小丫头惊讶得“哇哦”乱叫,活脱脱一只没见过世面的小土妞!
没想到第二天中午,陈静居然给她们送了三个拳头大的过来,说是徐志刚单位上发的,她去菜市场也没抢到。虽然也是青黄青黄的,可黄柔也非常感激她。也就是好朋友,才会这么惦记她们,有啥好东西随时想着给幺妹送一份。
她倒是后悔自己跟她生嫌隙了,陈静也就是孩子脾气,有时候做事顾头不顾尾而已,可对她们的心,就是亲姐妹也不过如此。所以,下午下班后,她就上市场买了一兜苹果给陈家送去,心想过两天拿到包,也给她和陈阿姨送两个,钱算她账上。
谁知等她礼尚往来回来,番茄不见了。
她以为是幺妹拿出去玩了,问她是不是忘记拿回来,拿哪儿去了?
可小丫头摇摇头,双手乖巧的背在身后,嘴唇可疑的红红的。她再问,她就坐写字台前乖乖写字。
没想到,饭做好她说不吃,直到要睡了才直叫肚子不舒服。一说话,那小嘴巴里呼出来的都是一股似曾相识的未成熟的番茄味,她一惊:“你把番茄吃啦?”
幺妹眼神闪烁,不敢与妈妈对视,最后还害羞的低下了头,“嗯。”
黄柔大惊,未成熟的西红柿可是有毒的!她记得她们胡同以前有个男娃娃就是吃了青黄色的番茄又拉又吐,送地坛医院洗胃输液,折腾得住了一个星期的院。
可幺妹是小地精啊,她有灵力护体,这么大量有毒的东西吃进去她的症状也没别人重,洗胃输液不至于,只不过有点恶心而已,多喝点水多尿几次,睡一觉也就没症状了。
但从此以后,她就留下了后遗症——坚决的,笃定的认为番茄就是又苦又涩的,还有股怪味的东西。鬼知道她先吃了个绿的,又吃了两个黄的,馋嘴的小地精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要不是因为知道很贵很难得,她真想悄悄扔掉!
但妈妈挣钱多不容易呀,她不能浪费粮食,更不能浪费静静阿姨一片好心。从此,忍着恶心吃下三个生番茄的小地精,即使后来陈静家有熟透的红通通的,她也心有余悸,不吃就是不吃。
“小丫头,为小馋嘴付出代价了吧?”
幺妹热得迷迷糊糊,也没听见妈妈说什么,她在梦里可快活,发现可了不得的东西啦!
睡到半夜,黄柔把她刨出来,抱出去院里尿尿。被寒气一吹,小地精一个激灵醒过来,紧紧窝妈妈怀里。
“妈妈。”
“嗯,赶紧尿,别着凉了。”
别人家五岁的孩子基本不用起夜,能睡整觉了,可幺妹因为吃得多喝得多,每天晚上睡觉前还要吃宵夜,灌一大杯蜂蜜水,她那小肚子哪里装得下这么多东西?
即使妈妈不叫她,她自个儿也会被尿憋醒的。
“妈妈,我们把东西藏在河里吧。”
“嗯,什么?”黄柔一愣。
幺妹把嘴巴凑她耳朵跟,小声小气的说:“妈妈我们把包包藏在河里叭。”
黄柔笑了,“河里有水啊,怎么能藏东西?”本来,她是主张藏山上的,可山上没有什么洞穴,光天化日放外面的东西,那可就不是她们的了。
“没有水。”幺妹揉着眼睛,她做梦啦。
在梦里,她进了一个黑漆漆的洞洞,那里面又温暖,又湿润,不远处还能看见许许多多的小彩鱼……而那个洞,就在河里。
黄柔一顿,现在是农历冬月,不在蓄水期,河里好像真的是空的!
“你确定?”
“真哒妈妈,我们可以在洞洞里藏许许多多东西,谁也找不着哒!”她可是小地精,梦醒以后,她能明显感觉到有股神秘的力量在召唤她,那就是河!洞!
黄柔看她煞有介事的模样,联想到她的“地精”身份,赶紧跑回屋里,把本来也没怎么睡着的婆婆叫醒,“娘,娘,咱们有地方藏东西了。”
崔老太精神一抖擞,“真的?哪儿?”
待听说是藏河里,她也是一样的不信,冬天河里虽然没蓄水,可还是有一股涓涓细流,哪儿藏得住?
“是真哒奶奶,河底下有个洞洞,很大的洞洞,还能看见小彩鱼哟。”
老太太被她一会儿“洞洞”一会儿“小彩鱼”的绕晕了,小七妹不是在刘惠那儿睡着嘛,怎么在洞里还能看见她?可她来不及多想了,幺妹已经拽住她的手,闹着往身上套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