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走到绥山身边,申姜才把她松开。
但那小童子也已经返去,不见踪影了。
茜草有些生气,闷闷地站着。一边比两人早出来的秋秋是孙苡的侍女,自然也站在绥山周围。
见到申姜和茜草也出来了,小声问离自己近的茜草:“在那屋子可吓死我了,还好没发生什么事,要不是那个小童子在进门前跟我们说,我肯定得摸黑跟那东西打起来。茜草,你吓到了没有?”
茜草不理她,闷声不语,气鼓鼓。
秋秋茫然,做口型问申姜:“她怎么了?”
这时,孙苡的另一个侍女拉她:“别跟她们说话。你不知道主家不喜欢李繁枝吗?!小气巴拉的,一个屏风都舍不得。吵几个时辰,还累得绥山君把自己的搬来,真是小家子气。”
秋秋缩缩脖子,不好意思地对申姜笑笑,站回去了。
这次却是等了好久,不止那些仆人没回来,宋小乔、孙苡这些人也没回来。
眼看时间一点点地过去,青衣们似乎也觉得很反常。
有一个走过来和绥山说话:“今天真是奇怪了。总出怪事。”
绥山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那个摇头:“不知道。”
突然看到有个鹅黄的身影,出现在水桥那边,正向这边过来。
那个青年惊道:“呀,内殿的人。”嘀咕:“怎么内殿的人都出来了?”
连忙回到自己的位置去,不敢怠慢。
那是个少女,鹅黄衬得整个人娇俏可爱,不过步子却并没有少年人的欢脱,反而异样的沉稳。
青衣们远远便躬身垂首。
她问:“谁是李繁枝的仆从?”声音如黄莺鸟清脆好听。
茜草连忙和申姜站出来。
那少女静静地打量两人。
申姜用余光略略看了她一眼,她那双眼睛,幽深如枯井,有一种苍老的气息。
看了一会儿少女才开口:“我听闻,是你们两人中的一个伤了聆兽?”
茜草想着要帮那个小童子,鼓起勇气正要点头。
申姜却打断说:“这件事,我们与那个带路的童子已有过争执,因他在我们进屋前,没有告诉我们,屋内是什么,再加上进去后,里面又黑得很,以至于聆兽出来的时候,我们以为要受到什么怪物的袭击。所以咬了它一口。出来后,那小童才说,原来叫我们进去,只是为了让聆兽听听我们身上的声音。原本我们不应该动的。”
“只是这样?”少女问。
“当时,那个小童妄图把过错推脱到我们身上,我说愿意受噬心咒颂之苦,去大尊上面前自证。他才作罢。”
少女听着,轻轻笑了一声,又问:“既然已经是定数,翻不出花。那他如何还要说,是你们中那个叫茜草的打伤了聆兽?”
茜草虽然有帮他的心,可听到这句,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因为他见威逼不行,又转为哭诉,想叫我们帮他受那十板子。说不是什么大事。可恰巧,我这个人怕痛得很。就没有答应。只是茜草心软点头应了。我非把她强行拉走的。大概事到临头,他心中抱着一线希望,才会这样跟您说。”申姜口齿清楚不卑不亢。
“是吗?”少女表情如常,看不出是信了还是不信。
“如果您不信,我还是那句话,我愿意与那个小童子一道,两人都受一受噬心颂咒的苦。说到哪里都不怕。”
“那好吧。”少女说着,果然从荷包里拿出一张符。拿着符,缓步向申姜走过来。
她一步步地逼近,茜草紧张起来。申姜丝毫没有退缩。
走到申姜面前后,她拿着符,伸手就向申姜额头上拍过去。
见申姜只是闭上眼睛,并没有躲闪,也没有要改口的意思。在拍实的瞬间,却突然收手,将符纸收了回来。
笑一笑说:“我拿噬心颂符做势拍他,他躲得比什么都快,哭爹喊娘说不行。又狡辩只是不想受半年之苦。但拍你,你到硬气。我就姑且信你吧。这张符还是拿去拍他好了,但若是被查出来是你们,按规矩,你要受比死还可怕的刑罚。”
随后也不再理人,转身就向小楼的方向去了。
她走后,绥山立刻过来问申姜:“你们咬了聆兽?”
茜草虽然对申姜的行事很不认同,但连忙帮申姜辩解:“就算有姜姜也不是故意的。是因为那东西冲过来,姜姜护着我跟它打起来了。”似乎还有鹅叫?也可能是自己吓傻了。她没有提。
绥山嘀咕:“这下可好。”
似乎是出大事的样子。
不多一会儿,就见小楼里有很多人出来了。一个面生的小童子在前面带路,宋小乔他们一行人,外加那几个下仆,都一路来。回到玉阶前的空地,便有条不紊地静默站到带自己来的青衣身后。动作快而干脆利落。
把人送出来之后,小童子便对青衣们说:“今日事未毕。仆从中只有两人完成了聆心。需八日后带剩余八人再来。以防有祟做乱。”
青衣们纷纷应声。
有一个问:“不知道殿中何事发生?”
小童子轻描淡写地说:“有侍童犯错,被杖杀了。”
只这么简单一句,便催促这些人快走。
青衣也没有再多问,随后带着自己院子的人,陆续下玉阶去。
申姜扭头看,茜草匆匆从她身边走过去,跟在绥山身后,但魂不守舍,脸色惨白的。
绥山这队人走在最后,申姜在最后一个,她每向下走一步,在脚提起来的瞬间,脚下原本存在的玉阶,便会消失得干干净净。直到落地,所有台阶一阶也不剩。
那浮楼又完全成了一座空中的岛屿。
下来之后,所有人都松懈下来。
但申姜甚至都还没机会问一问宋小乔,那个鹿饮溪到底长什么样。宋小乔就马上要跟其它几个人一起,去役事司拿案牌案卷后,离开牢山开始第一次任务了。
“李繁枝修为还可以,我也还记得一些颂言,只是不熟练。我们这次,这里的五人直接为一队。这算是人多的了,既然人多也不怕有什么事。再加上每次新人的首案,都只是小案子。不会有事的。我自己也会小心的。”宋小乔小声说。
“但是你懂得还不多,要不然……”
“这不只是为了你。”宋小乔打断申姜的话,认真地说:“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想成了李繁枝这件事。也许是因为,我强占了她的身躯,她才会死,也许不是,只是刚刚好她死了我来了。但不论怎么样,我借了她的命活下来,因为她才有机会再见到妈妈,因为她,我妈妈才不用白发人送黑发人。但她的亲人却失去了她。我决定负起她的责任。照顾她的家人、家族,帮她做没有做完的事,比如‘复兴李氏’。我不能因为她死了,就欺负她。”
说着对申姜眨眼睛:“怎么样,虽然我看男人的眼光不怎么样,但做人很帅气吧。”
她Wink时,总是两只眼睛一起闭,样子十分滑稽。
申姜不忍住‘哧’地笑,然后郑重地点头:“恩。宋小乔世界第一的帅气!”
就像遇到被陌生同学被霸凌,她率先冲上去的背影那样帅气。
申姜首次登台之后,宋小乔总说,申姜是最耀眼的太阳。
但申姜眼中,宋小乔才是一直以来最帅气的那个。
因为,她这个所谓的太阳,从没有像宋小乔那样毫不犹豫的帮助过别人,总是直到宋小乔叫骂着先冲上去,才会跟随她的脚步。
“除了帮过我太多的宋小乔,我真的有不顾自己的安危,去帮助过什么人吗?”
“没有利益的交换,没有各方的考量。之下我曾这么做过吗?”
申姜自问。
哪怕是最初钱肖月的事,如果不是怕她死在自己家,如果不是怕对自己造成什么影响,需要承担什么责任,导致自己唯一拥有的房产也被波及。
自己真的会义无反顾地帮忙吗?
再说小丽。
或许自己也只是因为,她对于自己的崇拜,对处在低谷的自己来说,像令人上瘾的甘露。
而自己对她的帮助,根本微不足道。可就是这点无关痛痒的付出,却得到了大大的回报。
在这俱好看的壳子下,也许是不是装着一个虚伪、暴躁的灵魂?
她对自己感到疑惑。
觉得也许自己根本不了解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而在她看来,宋小乔也许想得比较少少,但是一个比自己更磊落的人。
“你想什么呢?”宋小乔揪她的脸。
“没什么。”她扭头避开宋小乔的手,佯恼:“喂?!!你手很重!”
两人说着话,队伍就已经走到了路口。
一个青衣走出去,大声喝令:“请诸位跟我来。”带着宋小乔这些人往另一条路去。
宋小乔小跑跟上,腰上的剑也随着她的动作一甩一甩的,背影十分有活力。跟在那个青衣身后,走了一段之后,她回头灿烂地笑着,对申姜用力挥挥手。
申姜也笑,这个笑容让她看上去,似乎整个人无比通透全无阴霾。双手在头顶合拢,向宋小乔比了个大大的心。
目送好友远去。
因为不同路,几个下仆也都各自随着青衣离开了。
绥山提着灯走在前面,只有申姜、茜草、秋秋和另一个侍女跟着他。
秋秋问起之前发生的事。茜草便说起来。
语言里隐约有些对申姜不满。似乎觉得,就因为申姜的阻止她帮忙,一个人就这样死了。
绥山也听了几句。不由得插嘴:“那个小子,可真是奸猾。聆兽虽然皮厚难以被打伤,但却胆小,一吓即死。既然受到惊吓,哪里可能只是受伤了。分明是骗你们的吧。并且要真的只是受伤,他怎么会被杖毙?”
茜草骇然:“那只什么兽,死……死了?”
“这一只聆兽还是一千多年前,大尊上在长无山上抓来的一对聆兽生的。它一岁的时候,父母被放归山林。就只剩它一个在这里。听无相居的侍人说,它已经侍奉了大尊上五百年,如今也算是正值壮年,大尊上以为,不能让它一生都在这里为牢山做事,正准备将它放归,另抓一只小的来。结果没想到,竟然眼看着好日子就要来了,它就这么死了。”绥山回望浮岛叹气:“看来大尊上是打算再去抓一只。也难怪说八日后才能继续。”
茜草惊呆了:“那,那它岂不是很珍贵的东西?”
“不能称它为东西。”绥山说:“五百岁的聆兽,已有智慧,无相居待它和小孩子一样的。此次因侍童疏忽,而丧命,那侍童赔命也是应该。”
“可这么大的事……这……那个侍童怎么说,要是我们犯,只需要打十板子呢?”她还是不明白。
“十板子还少吗?”绥山正色:“你以为是什么板子?我的修为,挨无相居的一板子,也要去半条命了。你这样的,一板子下去估计也就剩一把灰。人家诓你送死呢。”
“他说,只要受不住,说破也无妨……”明明已经懂了,却仍不可置信。
“都一把灰了,谁会有命说话?”绥山皱眉:“这个小童也确实留不得。心思太恶了。”
茜草没有再说话。
一路闷声走。
一行人回到院子里。茜草就跑到下仆睡的房间哭了好半天。
她吓着了。
申姜去看她,她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概是回想到自己在死亡的边缘打了个回转,就不寒而栗。
这件事的发生,比那几个人因为妄议尊长而被处死更可怕。
因为在她看来,那些人是破坏了规矩,所以才死的。只要自己不破坏规矩就不会有事。
可聆兽这件事不同。
原来死亡不会是做了坏事才降临。
有时候,可能是因为你做了件好事。
所以,要如何求生,毫无规律可遵循。
这才是可怖之处。
申姜很能理解茜草。因为在她自己的内心深处,也因人命逝去的草率程度而深受震撼。
等茜草好些,她出去问绥山:“任何犯了规矩的人,都不需要经过什么核审,像你这样的青衣监察,一律可以随地处死吗?”
绥山意外:“当然不是。就像犯恶刑之人,亦需要查证一样。破坏了规矩的人,也需要由内刑阁作判。”
想到今天的事,知道她为什么问,回过味来:“啊,我方才说的是寻常人。侍从、下仆之类,是不必核审的。监察说打死也就打死了。”看了她一眼,婉转地说:“我们待你们,确实与平常人会有些不一样。”
像是为了让她好受一些,连忙补充:“若是错判枉死,做这件事的监察也会被处置。”
申姜追问:“什么样的处置?”
绥山说:“要看买卖契书上,价目几何。至少三五倍余。”
说着安慰她:“你是‘夹河川李氏’的仆役,秋秋与瑟瑟的主人孙苡则是‘下九畔孙氏’。别人知道你们的来历,多少对你们会慎重一些。到也不必太过忐忑不安。”叮嘱她:“你也要小心,出入令牌可不要遗失。上面有写清楚你的来历,在牢山,有时候是能保你一命的。”
笑着问她:“这下放心多了吧?”
哈。
可不是。太放心了。
申姜笑得很安详。
而第二天,她就发现了一件比‘随时会送命’更艹的事。
原来在牢山内,主人不在仆役没有需要服侍的人,并不是就可以每天无所事事游手好闲。
但坏消息是,役事局会给每个仆役安排杂役的活。
好消息是,她被分去地面垦荒,不像茜草要去沤肥。
于是申姜,第二天一大早,没睡醒就被叫了起来。
这时候天都还没亮,城中一片漆黑,所有的灯都还没有被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