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粉白娇嫩栩栩如生,和真的桃花一点也没有差别, 但现在就好像三岁小孩拿泥捏的, 并且这泥塑还经过暴晒, 表面全是龟裂。看上去像是长期干旱的土地,表面甚至还有一层翘起来的‘泥壳’。
她还怕自己手一摸,就簌簌掉一手的‘泥壳’,但却似乎还好, 看着脆弱却还是十分牢固不可摧毁。
确定真的没事之后, 她才放下心来,打量四周。
牢中没有窗户,牢房之间有触之生寒、直径五六厘米、相隔七八厘米的石柱为栅栏隔开。
牢外只有一条长长的走道,对面是石壁。
一长溜的牢房, 左右看不到尽头,走道上每隔几步都有一盏绿莹莹火苗兀自漂浮在半空。
“有没有人?”申姜大声问。
声音一发出来, 就非常的干,她觉得自己像在一座铺满了吸音棉的设施内。这种诡异的感觉, 给人一种,自己的声音连传播到一米之外都困难的感觉。
她左面的牢房躺着一个人, 身上有血,一直也没有动静, 像是睡着了。
左边的牢房是空的。
之后她有尝试和左边的那个犯人说话,但没有成功。
她的声音似乎被压制在自己身体周围。根无法传播太远。
但她走路、弄动稻草发出的声音, 却并没有这种限制。
这大概是简单地为了防止牢房之间相互说话
申姜在牢房里转了几圈之后,就静坐着不动了。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之前发生的事,犯人的死, 现在仿佛还在眼前。
她不停地回想着,从一开始与压送仆鬼的队伍相遇,到仆鬼死亡之间发生的所有的一切。
不论怎么看,她都不觉得那个犯人大罪至死。
而现在回想起来,那些血与沫,仍然叫她不寒而栗。
更真切地体会到了,这里是刑罚之地。
鹿饮溪不论名字听上去多意境悠远,他是高高在上冷酷无情的执刑之人。
虽然这里也有法度,可与她所理解的法完全不同。
在这样的世界、这样的地方,自己每一步、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举动,都必须要慎之又慎。一步走错,很可能就没有转圜的余地。
这种认知必须要刻到骨头上。这不是一场奇异的旅行,而是求生之路。
不然,她可能就是下一个变成肉沫的人,只因为一些莫明其妙的理由……
申姜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头脑这么冷静而清醒。
更觉得自己以前简直像是个呆头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甚至有一些瞬间,被这世界的表面所懵比,觉得它奇幻而有趣,丝毫没有面对险境的意识。
而一切对自己有利的东西,自己也并没有想着去利用它们。
她在脏兮兮的稻草堆,静坐着,好像一个赛后复盘的失利选手。
想到自己接下来很快应该就会被提审。
不能坐以待毙。
深呼吸着。
一边回忆着,是怎么让自己真的像羽毛一样漂浮。
一边重复之前念过的诗歌。
“白月光菊向飞蛾绽开花瓣,薄雾从海面上慢慢地爬来,一只白色的巨鸟,羽毛似雪的枭。”
在两次之后,她终于感觉到自己浮了起来。当不知道从哪个缝隙漏来的风,导致空气流动,她整个人也跟着漂浮。
过了好久,直到她说:“我不再是一片羽毛。”
才猛然落地。
她摔了个闷墩。爬起来整理了一下。才刚嘀咕了一句:“这个鸟……”话还没说完呢,她整个人就猛然地再次漂浮了起来。
挣扎着回到地面后,她发现,自己如果要探索利用自己身为梦的特质,那么就必须有逻辑更加完备的规则。起码要把平常说话、没事时的胡思乱想和正式命令分割开来。
不然一切都会乱套。
在短暂地思考后,申姜闭上眼睛低声暗示自己。
‘从现在开始,每当我念到任何诗歌,且只有诗歌时,不论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会成为诗中描述的东西、拥有诗所描述的特质。如果我是一个梦,那这就是梦的铁律。我即是世界。这梦中一切都将依照我的意愿。万物不可违逆我的心。“
她不知道这有没有用。
但一遍遍地向自己重复这句话。
过了很久。
她才开始试着默念新的诗句。
“被暴风雨所打击的土地,永远汹涌的河流,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我是经过这一切的鹿。”
话音才刚落下,眼前突然变成黑白色,她低头看到白色的双蹄,虽然努力克制,可还是吓得发出一声惊呼。然后她就听到了自己口发的鹿鸣。
“变回来。”
……
没有用。
怎么没用?
不会永远是这样吧?
行了!
不要再乱想!
她努力保持镇定。
决定给自己设立一个安全词。
“如果我是一个梦,那我就是这梦的铁律。我即是世界,世界即是我。这梦中一切都将依照我的意愿。万物不可违逆我的心。每当我高呼、或在心中默颂的诗歌后加上‘万物静止’四个字。那所有由这句诗歌带来的变化,都将褪去。一切恢复成本来的模样。”
在默念了无数遍之后,她低头看看白蹄子,然后闭眼睛。重复之前读过的诗,默颂了‘万物静止’四个字。
随后,带着忐忑的心情睁开眼睛,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脚一切如初,她猛地松了口气。
并且发现,虽然她刚才思绪很乱,但她的指令确实再没有被干扰。
对于灵修来说,他们有自己的颂言。
但她想,对于她来说,现在这些诗就是她的颂言,是她的盾,也会是她的矛。
她有一些理解,为什么颂言都非常的拗口。
因为太过平常的话,会导致混乱。
只有带着绝对不可能说出来的话,才可以被当作指令。
“如浩瀚的大海,如一往无际的蓝天,晚霞映辉的海边,波涛拍涯——从现在开始,直到永远。不论任何方式,谁都不能探知到我的心。平静海面掩盖一切。或者对方能听见,但也只有像风吹残枝般,海螺呜咽的声音。”
她重复了两遍。才又继续。
但在说出第二个‘颂言’的时候。
她因为心里没底,不确定能不能成功,再次重复了那么句:“如果我是一个梦,那我说的就是梦的铁律。我即是世界。这梦中一切都将依照我的意愿。万物不可违逆我的心。”
然后说出了新的颂言:“一切种子,都找不到生根的土壤,一切真情,都流失在人心的沙漠里——从现在开始,直到永远,任何符咒、术法、药物、武器都像没有土壤的种子、流失在荒漠中的人心,无法伤害我。即使不得不造成伤害,也将很快愈合。”
有没效果她也不知道。这两个‘颂言’都无法验证。
她静坐了一会儿,随后尝试把头上的春日桃掩藏起来,但这次不论她说什么,都不能成功。看来春日桃并不在她能力的范围。毕竟它是真实存在的。她能控制的只有梦境,也就是她自己的身体。
随后她又做了很多的尝试,除了根个别的,基本都能够成功。
不能成功的都是因为与她的存在相违背。
比如,‘把自己变成空气’,这就无法做到。
大概这一点,与她‘做为梦被投影到这个世界’的基本立意,是相互矛盾的。
一个是必须存在,一个是想让自己消失。
春日桃无法隐藏,再加上无法变成空气的这两个束缚,导致她想变成空气从缝隙里出去的设想也被无情的打破了。
之后她尝试变成玳瑁,小小的一只猫,头上的花也变小了。
应该可以从较大的地方钻过去吧。
但明明那里看着有缝隙,可就像有看不见的阻隔,怎么也无法突破。
她又试了几下之后,才明白。
也许,拍在她身上符颂,可以因为她对自己的暗示而无法生效,毕竟她是梦她做主。但作用于外界的颂文,是不受她控制的。
牢中‘禁锢颂咒’的存在,限定了这个房间里面的一切,都不能离开。
哪怕是一个梦、一件法器。
所以她无法突破。
最后只好算了。
做完了所有的尝试和准备之后,她索性倒头睡了。
情况再糟糕,也先好好休息。接下来,大概还有很多事要发生。
-
等她被吵醒,迷迷糊糊睁眼看,已经是吃饭的时候。
两个穿红衣的姑娘,腰的挂‘禁’字铁铸牌,抬着桶从走道的尽头住这边来。不过也不是每个牢房都放饭,起码申姜看到有好几间他们并没有停。
眼看着两人一点点近了。申姜甚至都闻到了桶里的香味,但对方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而是打算越过她,继续向前去。
“请问。”申姜扒在石栏杆上,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传播得远一点:“我为什么没放饭?”
那两个‘禁役’到也并没有太过严厉,其中一个停下来,回头看她,十分的好奇:“你需要吃饭吗?”
申姜不动声色地审视她们。
这两个一人大约因为看上去年纪小又是女孩,再加上肉肉脸,显得一派天真。
所以才奇怪。
牢山牢狱怎么会用这样的狱卒?
她对着两人笑得非常磊落:“要的呀。”总归,她以前就是靠这样的笑容,让所有人都觉得她是个淑静的好孩子。
“你不过是一朵花。器灵嘛,照理说,不应该吃饭呀。”对方竟然认真地和她探讨起来。
伸手摸了摸她的手。这个动作有些突兀,她没有抽开。对方表情也十分自然,似乎只是想抚掉她手臂上的脏东西。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会饿。”吃饭这件事这是她删减不了的。不知道为什么。这大概和变成空气一样,违背了‘春日宴’的某些规则。
“真的要吃饭吗?”禁役小姑娘似乎为了防止自己弄错了似的,立刻放下手里提的饭桶。
顺手拿起挂在腰另一侧的小本子翻阅起来,最后肯定地说:“但我没有记错,司事那边亲自登记过,你是器灵,吸纳天地灵气修行就可以了。明明是不用吃饭的呀。”
灵器?随便吧。“我知道自己不是必须吃饭。但我饿。”申姜头挤在石栅栏缝隙。
对着走道的这一边,栅栏缝隙比较大,只要她没想到逃,一部□□体到是能够露出去一些:“饿了就难受。胃痛。”她实在控制不了自己的生理反应,大言不惭:“大约修成人形之后,就是这么不便的。”
禁役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随后扭头向同伴嘀咕:“真奇怪。”。
同伴看了申姜一眼。停下来拿饭菜从缝隙塞进来。
另一个禁役小姑娘话特别多,对申姜说:“剑灵就和你不一样,人家就算入道,也修成剑气剑意剑识之类的东西,在剑修手中可与主人心情相通,有大用处。你呢?修了多久了?”
“做为花修了多久我记不得。是这一段时间才有意识。”申姜不动声色,接过吃的,脸上到是很放松:“你们怎么知道我是器灵的?”
“你被‘星芒’击中,打回原形,睡好几天了。”那禁役小姑娘蹲到牢门前,好奇地看她:“上院的人把你送来的时候,我们还打算把你放在仓库的,哪知道走了一半你又有了人形,可现在,几个掌案都有事在身,不得空来问询你。司事就只能暂且先把你安置在这里了。”
禁役姑娘小小年纪,眼睛又大又圆。似乎只是邻家的小姑娘,笑起来小小的酒窝很甜。
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甜X2。
待人也并不严厉。讲话也十分直得信赖似的。
但现在的申姜再不会这样想了。
两个人排排蹲在栅栏那边,好奇地打量申姜。虽然口中说花灵没用,但显然对她还是非常好奇的:“你是什么花来的?”
“海棠。”申姜开始胡说。海棠和桃花还蛮像的……吧。何况现在春日桃又变得这副丑样,原型是什么,实在很难看出来。
“说句不该说的话,虽然花灵难得,从没人见过,但你可真是丑啊。丑就算了,还只是海棠,那就更差点意思了。如果是少见又好看的花,说不定大尊上会很喜欢你呢。也就不会送到这儿来了。就算送到这儿来,司事也会心疼你呀。”禁役小姑娘托着腮帮子感叹:“日前,有只灵狐狸咬伤人被判来,司事待它可好了。小畜牲嘛,不懂事,又不是故意的。还不是因为它本体长得好看。”
另一个禁役小姑娘,也双手托腮蹲,和同伴排排蹲,看看申姜头上的簪花本体,扭头认真地对同伴说:“花和狐狸又不一样。狐狸长得好,就算人看到也常会圈养。花长得好,只会被掐。她大约就是种类平凡长得丑,才能活得久,修成灵道。不然早早地就被摘下枝头死了。”
同伴一听,惊瞪大眼睛:“是哦。”
申姜不搭话,在两人的交流声中,飞快地吃完了一碗菜饭,并大声要求添饭。
这几天,她实在太难了。
完全没想到牢里的饭竟然不要钱,并且有菜有肉,她甚至觉得,呆在这儿也不错了。
禁役小姑娘拿碗给她添上,问她:“你怎么会成仆役呢?”目光诚恳。
申姜表情淡定,接过碗开始胡说:“成人形就会饿嘛,我又不会赚钱,看李繁枝人很好,便与她相识成为好友。骗她说,我是她家附近的,家里要逼我嫁给九十岁的老头,但只要卖身给她做仆人,家人就算找来,也没办法。她就答应了。我原是想,混口饭吃,怎么知道来了这里,李家又没钱,我又没饭吃了,还莫明其妙卷到这样的事里。真是倒霉。”
“那,你可会什么术法?有什么本事?”
申姜摇头:“什么也不会。”
“听说那个仆鬼对你可好了,还狂奔了一长段去救你呢。”禁役小姑娘似乎是十分八卦:“好怪啊,为什么他要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