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那瑰立即道:“那我骑马,我会骑马!”
檀道一傲然抬起下颌,“没有多余的马给你了。”
“那,那你们慢点走,我跟在后面跑着。”
檀道一没有理会她,他扬起马鞭,对侍卫们道:“走了。”
阿那瑰见他脸色冷淡,顿时慌神,忙紧紧抓住他的马缰,“殿下答应要带我走的,你别想丢下我!”
“殿下改主意了。”
阿那瑰才不信元翼改主意。改了又怎么样?她非要跟着他们走不可。
她抱着马脖子,敏捷地爬上马背,挤在檀道一身前。檀道一未料阿那瑰动作这样快,险些连马缰也被她抢了去,他怒道:“下马。”
阿那瑰两手紧攥檀道一的衣襟,“我不下。”她急着催促旁人,“快走呀。”
侍卫们听候檀道一吩咐,没人吱声。檀道一外袍被她扯散,索性整件都脱了下来,阿那瑰被兜头一罩,还未反应,就被他抓住腰带丢下了马。
她顾不得疼,从地上爬起来,双掌合十,含泪哀求道:“求求你……”
檀道一轻叱一声“驾”,疾驰而去,侍卫们紧随其后。阿那瑰撒腿就追,可很快,南齐皇子的队伍便消失在天际。
元翼打着哈欠坐起身,往车外一瞥,日头已经偏西,嵯峨的阴山成了一抹连绵的苍青色,“出柔然地界了?”
檀道一未着外袍,只穿件雪白绢衫,乌黑的头发拂过洁净的领口。他盘膝坐在案边,自己与自己对弈,过了会,才心不在焉地嗯一声。
元翼风景看得无聊,凑来檀道一身侧,他酣睡方醒,身上气息火热,檀道一和他肩膀并在一起,甚觉不适,挪开些许,元翼倒没察觉,将檀道一指尖一枚棋子抢过来,说:“错了错了,黑子已成花聚五,你这白子要死了。”
元翼的棋艺,乏善可陈,偏爱指手画脚。檀道一被他一打岔,兴致全无,将棋局拂乱,拿起一卷书看起来。元翼见他坐的笔直,半晌纹丝不动,忍不住拍了拍檀道一的肩头,“道一,你不无聊吗?”
檀道一说:“不无聊。”
“也不累?”
“不累。”
“也不渴?”
“不渴。”
元翼噗嗤笑起来,“无垢无暇,不动如山,你好该去做和尚了,怪不得叫道一。”
檀道一任他东拉西扯,没有理会。他本有些担心元翼要问起阿那瑰,显然元翼早将昨夜醉酒后所许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檀道一放下心来,眼睛盯着书,微微一笑。他随口道:“姓名发肤,父母所赐,臣除了感恩还有什么办法?”
元翼喟叹:“小小年纪,老气横秋。”
檀道一不甘示弱,“殿下又比臣大多少?”
元翼笑道:“我虽然只比你长一岁,但这十八年来,哪一天不是生活在担惊受怕之中?陛下昏聩,太子狡诈,我这条命,早晚有断送的时候,只好过一天是一天,有酒便喝,有女人便睡。道一,我真是羡慕你啊。”
檀道一沉默良久,认真地说:“臣会护着殿下。”
“孩子话。”元翼笑意淡了些,“太子屡次夸你,你见到他,不要再摆着一张冷脸了。你样样都好,就有一样致命的毛病,总习惯拿眼角看人,别人也就罢了,难道太子也比你矮一截?等我失势,他不会放过你的。”
檀道一狭长微翘的眼角将他一瞟。
难得出来一趟,元翼不急着回京,路上走走停停,途经睢阳,下榻驿馆歇脚。睢阳常年有南北朝两军交战,城池破败,民生凋零,街上卖儿鬻女者不胜枚举,元翼也频频叹气,说:“不忍看,走吧。”
街上锣声乱响,百姓乱走,元翼和檀道一微服出行,和几名侍卫被行人冲得寸步难移,也夹杂在人群中探头看了会热闹,见是齐人当街贩卖蛮奴,百姓都嫌蛮奴粗野,怕要吃人,摇头道:“不好不好,不如买头牛使。”
牙人将一名蓬头垢面的蛮奴牵出来,招徕道:“这个小蛮婆洗刷洗刷,漂亮极了。”掰开嘴亮一亮牙齿,又扯开衣襟掐一掐皮肤,果然有人上钩,牙人合不拢嘴,刚一松绳,小蛮婆如猿猴般钻进人群,瞬间就没影了。
那买主大呼上当,和牙人打成一团,元翼看足了稀奇,舒口气道:“逃了也好。”回到驿馆后,再没了游乐的心情,收拾行囊,翌日便要启程。
此时天蒙蒙亮,驿道上人少马稀,只有早起的商贩支起摊子卖粥饼。檀道一上马后,不禁遥遥回顾。
那小蛮婆又出现了,钻到粥摊下拾半只蒸饼,又跳进城壕捞几片菜叶。这些东西足以果腹,她如获至宝地抱在怀里,警惕地东张西望。
檀道一昨天就认出了她。因为她身上胡乱裹着他的长袍,只是脏污得看不出颜色了。
阿那瑰往这边看了几眼,忽然冲檀道一奔来。
檀道一吓得拾起辔头,正要把脸别过去,却见阿那瑰一弯腰,从马蹄下抓起一枚铜钱,吹一吹灰,欢天喜地地走了。
檀道一催马,慢慢跟着她走了一段,擦身而过时,他从袖子里抖出一枚金饼,抛在阿那瑰脚下。
阿那瑰一愣,捡起金饼追上来。四目相对,阿那瑰有一瞬茫然后,待认出檀道一,她眼眸顿时一利,檀道一只当她要扑上来撕咬,谁知阿那瑰径直越过他,扑到元翼的车前,眼泪汪汪地叫喊:“殿下!”
元翼探出半个身子,“咦”一声,他笑道:“小奴隶。”
阿那瑰破涕为笑,攀着车辕就要往上爬,元翼手伸出半截,犹豫了一下,又收回来,他捂着鼻子说:“你好臭啊。”
元翼有言在先,既然阿那瑰离开了柔然,他没有再赶她走的道理。重回驿馆,他告诉檀道一,“你叫人给她拾掇拾掇吧。”
“是。”檀道一无奈地说。
阿那瑰洗浴过,擦了头发,将檀道一那件脏袍子踩在脚底下,她走到榻边,见才送来的绸缎衣裳摞了一堆,她一时沉醉,爱不释手地来回抚摸,最后换上一袭长可及地的绛纱罗裙,对镜竖起垂髫,她走出门,对着檀道一矜持微笑。
檀道一乜她一眼,没什么大的反应,他说:“你还是继续扮男孩子吧。”
阿那瑰拎着裙子担心地退了一步,生怕檀道一要扑上来把她的钗环和裙裾都扯下来。“我不,我就想这样。”
檀道一冷嗤,“殿下不是寻常人,你跟着他,妾身未明,怎么跟宫里交待?”
阿那瑰恨恨地瞪着他,一双大眼睛里水波闪动。
他是故意的吧?她暗中猜测,他故意想让她在元翼面前一副丑样子。可她知道自己在元翼心里不值一提,不能得罪檀道一,最后只能忍气回房,心如刀割地卸下钗环,扮成青衣小童,爬上元翼的马车。
元翼还在琢磨太子的事,没怎么留意阿那瑰。
阿那瑰生性不安分,乖乖坐了一会,她悄悄爬上元翼的膝头,甜蜜地笑着,“殿下,回到京城,我跟你住在宫里吗?”
元翼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略一沉吟,他反问:“你想进宫吗?”
阿那瑰点头,“想。”
“进宫干什么呢,宫里没什么好玩的。”
阿那瑰抱着元翼的手臂,“可我要嫁给殿下呀,不能住在一起,我怎么嫁给你?”
元翼瞠目结舌,“你要嫁给我?”他见阿那瑰坚定点头,一副天真无邪状,不由失笑。
阿那瑰失望了,“你不要娶我,那带我来干什么呢?”
“不是我要带你,是你非要跟我走的呀。”元翼一派潇洒。
阿那瑰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努力微笑,“你嫌我不好看吗?”
“好看。”元翼摸了摸她的脸颊,“好看没有用,你这样的出身,最多只能给我当个奴婢。”
阿那瑰心里一沉,确信元翼的确没有要娶她的念头后,她把那些假惺惺的眼泪收了起来,殷勤地替元翼捧茶送水,捶背捏肩,元翼正苦于旅途寂寞,有温香软玉在怀,简直是乐开了花。被一双雪白的小拳头捶得心里作痒,他趁势把阿那瑰拖进怀里,在她下颌轻轻一捏,笑道:“你这样乖,我倒不舍得让你做个奴婢了。”
阿那瑰靠在元翼胸前,眼波从车壁的缝隙滑出去,见檀道一肩挺背直,在马上沉默不语。自她来到元翼身边,檀道一便没有再上过车。阿那瑰得意洋洋,她娇滴滴地对元翼道:“殿下,姓檀的那个人很讨厌,你把他赶走吧。”
元翼微讶,“我把他赶哪里去?”
“他不是阉人吗?你把他赶出宫就好了嘛。”
元翼扬声大笑,伸臂将车窗推开,檀道一骤然听到笑声,眉心微微一动,若无其事。元翼好笑地瞥他一眼,转脸对阿那瑰道:“檀氏簪缨世家,清贵华重,和其相比,先帝也不过一个泥瓦匠而已。他祖父是中书令,叔伯一公三卿,你说,我能赶他去哪?”
阿那瑰张开红润润的嘴唇,半晌,才干巴巴“哦”一声。
第3章 、羞颜未尝开(三)
元翼的车驾一进建康城便摆起皇子仪仗,侍卫执剑持盾,侍从举伞捧扇,阿那瑰看得眼花缭乱,忽见一抹白影飘入车内,正是连日骑马的檀道一。
她不情愿地往角落里挪了挪,瞅着元翼,“殿下,好挤呀……”
相处数日,元翼对阿那瑰颇为宠爱,没有舍得责骂她,“你让他躲一躲吧。”
阿那瑰不解,听外头喧哗,顾不上檀道一,忙扭头看去,见街上人潮涌动,男女老幼,摩肩擦踵,正推挤着往车上张望,花枝、绢帕、鲜果如雨般投了过来,阿那瑰躲闪不及,忙将脑袋收回来,对元翼道:“他们在叫喊螳螂哩。”
“檀郎。”元翼哈哈大笑,瞥向檀道一,“檀郎车已满,无奈掷花何啊!”
檀道一靠在车壁上假寐,对元翼的打趣充耳不闻。
阿那瑰咕嘟着嘴,竖着耳朵聆听片刻,然后拍手笑道:“也有叫殿下的呐!”
元翼心里本有些酸溜溜,见阿那瑰真情实意替他打抱不平,畅快不少,他笑眯眯道:“阿那瑰觉得是檀郎美貌,还是殿下我美貌呢?”
阿那瑰眼睛一转,雪白的牙齿咬着红唇,笑嘻嘻道:“殿下有男子气概!”
元翼轻嗤一声,“滑头。”
将至宫城,车马渐稀,有宫人在御道上翘首等待,看见元翼仪仗,忙到车前道:“殿下私自求娶柔然公主,御史已经弹劾了,殿下面圣时说话小心些。”
元翼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我放个屁他们也要弹劾,有什么稀奇?”
宫人往车前近了一步,小声道:“昨天柔然使者先殿下一步进了京,要把柔然公主嫁给太子。”
元翼有些紧张,“太子怎么说?”
“太子先说年纪不合适,而且已经有太子妃了,柔然称公主愿做良娣。太子又说,殿下有意要求娶公主,他做兄长的,不好意思和弟弟争,所以这事到现在还没个决断……”
语音未落,一只茶瓯自车里砸了出来,那宫人被砸得额角肿起,讷讷不敢言。
见元翼发怒,阿那瑰忙端坐起来,柔波般的眼眸顿生警惕,在他脸上扫来扫去。
檀道一也睁开眼,默不作声地看着元翼。
“你退下吧。”元翼舒口气,没事人地一笑,吩咐随从:“先去太子府。”他转而对檀道一说:“我得去劝太子娶柔然公主了。”
檀道一点头,跳下车,白袍掠过车辕,许多的花枝也被拂落地上,被他踩在脚下,阿那瑰正觉得可惜,听元翼道:“阿那瑰,你跟他去吧。”
阿那瑰“啊”一声,一脸震惊。
元翼为着太子的事,脸上有些难看,“我住在宫里,没有开府,哪有地方安置你?”
阿那瑰坐在芬芳四溢的花丛中,前一刻还飘飘然,元翼一句便就让她坠落在地。她嗫嚅一声“殿下”,眼里水汽弥漫,可怜极了。
元翼讶笑,“你不会真想跟我进宫吧?”他摇头说:“宫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那样的龙潭虎穴,你去不得。”
“殿下,”檀道一急忙插话:“我不想……”
“只在你家寄养几天,并不是就送给你了。”元翼不再理他,转而亲昵地捏了捏阿那瑰脸颊,“我一出宫就来看你。“
阿那瑰还没有从这个打击中恢复过来,无措地望着他。
元翼扭过头吩咐车夫,“去太子府。“
阿那瑰湿润的睫毛扇了扇,脸上堆起笑来,温顺地点头,“殿下,那我先去啦。“她轻盈地跳下车辕,捏着甜甜的嗓子,满怀希冀地对车里的元翼叮嘱:“殿下,你要记得来看我呀……”
元翼随口应了一声,马车掉转头往太子府去了。
阿那瑰伸长脖子看了半晌,扭过头,见马上的檀道一亦是满脸不快。檀道一抬起下颌,“走吧。”生怕阿那瑰又要往马上挤,他忙扬鞭轻叱“驾”,领先而去。阿那瑰生怕落单,拔脚疾追。
回到檀府,家中随从们早得了信,在门口垂手等候,见着檀道一,喜笑颜开,亲切地呼唤着“郎君”,众星捧月簇拥着他往府里走。阿那瑰被挤到角落,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几圈,见檀府内松涛隐隐,青竹郁郁,白墙乌瓦掩映在山石后,哪有半分她期盼中的富贵气象?阿那瑰大失所望,心想:要看草看树,柔然多得是,我又何必长途跋涉来这里?
殿下什么时候接我走呢?
檀道一走了一阵,才想起阿那瑰来,脑袋左右一转,见阿那瑰正噘着嘴在竹亭边发呆,满脸愀然不乐。他折身回来——一群奴仆也跟着扑过来,阿那瑰被扑得往后一个趔趄,檀道一用鞭鞘指着她,对管家道:“先领她去我那里。”
管家只当阿那瑰是檀道一在路上买的僮奴,忙答应了,问阿那瑰,“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