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翼面色丝毫不露端倪,“没有见过。”
柔然使者愁眉苦脸地啊一声。
太子假意宽慰他几句,而后笑道:“柔然人豪猛,野兽都不怕,你们可汗的义子是个男孩,谁会拐带他?兴许是一时贪玩走远了。”
“殿下不知道,这位义子生得很漂亮,”柔然使者指向檀道一,“就像这位郎君一样,因此难免引人觊觎。”
众人轰然而笑,谢羡难堪极了,老脸通红,指责柔然使者道:“这位檀郎君,是檀相公之孙,檀侍郎之子,品行高洁,你不懂齐话,不要乱讲。”
柔然使者的确在为阿那瑰的事焦急,不由辩解道:“这事情本来就稀奇,只须去殿下的殿里一问……”
“胡言乱语。”太子蓦地冷下脸来,“薛纨。”
一名黑衣人应声而起,如鹞子猛然扑落,“铿”一声轻响,寒气凛洌的剑尖正要刺入柔然使者的胸膛,被檀道一飞起一只酒盏,剑尖略微一偏,只刺透了柔然使者的衣襟。
柔然使者惊得倒退两步,戒备地盯着黑衣人。
檀道一起身,正色道:“二皇子没有拐带可汗的义子,柔然使者只消去宫里问一句便知真假,太子殿下为了二皇子贸然伤人,既落人口实,又坏了柔然与我朝的婚约,不是得不偿失?”
太子眼睛微眯,盯了檀道一片刻,随即洒然一笑,“檀郎说的是,薛纨,你替我向贵客赔罪。“
“是。”黑衣人反手将剑收起,斟了满杯,对柔然使者敬去。酒盏抵唇时,他忽而想了起来,对着檀道一又举了举,咧嘴一笑,仰头饮尽,又回到太子身后跪坐。
众人又高谈阔论起来。元翼心里堵得慌,目光追着那名黑衣人,见他亲自护送受到惊吓的柔然使者,到了湖心木桥上,还在作揖赔礼,十分恭谨,与刚才暴起杀人的悍然截然不同。
他折返回来时,元翼细细审视,见他也是一名英俊的年轻人,双十上下年纪,在太子身后时不显山露水,此刻,一身黑色紧袖袍经过宽袖大衫的众人时,便显得异常突兀。
“薛纨……“元翼在脑海里搜索着这个名字,却一无所获,他低声问檀道一,”你听说过这个人吗?“
檀道一摇头。“可能是太子府新招徕的门客。”
薛纨正悄然拾起檀道一掷飞的酒盅观察,忽觉有人打量自己,他机警的眸光立即扫了过来,和檀道一视线撞个正着。他懒懒对檀道一拱了拱手,笑着将酒盅残片收进了袖子里。
第5章 、羞颜未尝开(五)
阿那瑰张着小嘴,呆呆地看以檀济为首的半老头子们在庭院里侃侃而谈。
谈的是天下大势,衣冠南渡的旧事,北齐的苛政。谈到高兴时,忽而一停,“啪”一声捏住脖子里的虱子,怡然自得地甩起麈尾,笑道:“快哉快哉!”
他们好像猴啊。阿那瑰摇头。
看了一阵,觉得无趣,怅怅地走回来,见一群年轻的婢女围坐在廊下,头上歪歪斜斜别着盛放的芍药,手里缓缓摇着纨扇,一会咯咯笑,一会瞪眼骂。阿那瑰咬着嘴唇,欣羡地瞅着她们随风拂动的碧罗裙。
她们都没有我好看。阿那瑰默默地想,如果是我穿上那样的罗裙,簪上那样的步摇,拿上那样的扇子……当皇后也够格了。
怏怏不乐地回来,阿那瑰往檀道一的房间张望,见廊下赫然多了数名侍卫执戟而立,阿那瑰眼睛陡然一亮。
元翼来了!
元翼心情糟透了。
皇帝已经采纳了皇后的提议,替他择定太常卿何氏之女为妃,婚期就在来年。
“纳采之后,我就要受命去镇守宁州,那里遍地蛮夷,不知我还回不回得来。”
檀道一问他,“殿下要逆来顺受吗?”
元翼没精打采,“不逆来顺受又有什么办法?”
“一旦离京,天长日久,父子情也都淡了,殿下何不趁陛下还未下诏,请他改封你为豫州刺史?”
元翼摇头,“豫州常年被北齐所侵扰,民生凋零,盗贼横行,又比宁州好多少?”
“殿下现在所忧愁的,不过是手里没有兵而已。陛下准许了太子和柔然公主的婚事,一定会联合柔然出击北齐,到时候豫州的地位举足轻重。殿下正好名正言顺地募兵买马,招徕天下英雄,还用得着忌惮远在建康的元脩吗?”
元翼紧张地抓住檀道一,“到时候你会助我一臂之力吗?”
檀道一点头。
元翼兴奋不已,甩着宽大的袖子在室内来回踱了几步,最后往手心锤了一拳,叹道:“只恨我在朝中没有倚仗。何家无权无势……皇后这个毒妇!”他对檀道一抱怨,“听说何家的女儿长得很丑,这样的女人,怎么配得上我?”
檀道一漫不经心,“娶妻娶贤就可以了,我倒觉得不需要那么美貌,省得那么多麻烦。”
元翼骂他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家的姊妹,不知道有没有适龄的可以嫁给我?”
檀道一立即说:“没有。”
元翼笑道:“倒也不见得非要是你嫡亲的姊妹,别支也可以,姓檀就好。”
“别支也没有。我家的姊妹不会做妾。”
元翼气得瞪他。檀道一若无其事,口风却半点不松。元翼满腔热忱碰了一鼻子灰,也觉无趣,往院子里逡巡,“阿那瑰最近还好吗?”
“哐”的一声门被推开,阿那瑰激动难抑地奔进来,“殿下!”她眼里闪着泪花,嘴巴先撅起来,“我过得不好!”
檀道一背对着阿那瑰,霎时无言。阿那瑰对元翼牵肠挂肚,乍然从他口中听到询问自己的话,喜不自禁,抓住元翼的手喋喋不休倾诉相思之情,一着急,连柔然话都蹦出来了。元翼听得似懂非懂,吓唬她道:“你再把柔然话挂在嘴上,柔然可汗要派人来抓你了。”
阿那瑰睫毛上挂着泪珠,楚楚可怜,“我宁愿死也不回柔然,我要跟殿下在一起。”
元翼还从来没有听过哪个南齐女子说话这么直截了当,阿那瑰毫无掩饰的热情让他啧啧称奇,“为了我,死都不怕?”
阿那瑰眼神凄迷,“能和殿下在一起,死又算什么?”
元翼看着这张洁白秀丽的脸颊,心旌荡漾,柔声道:“你和我认识不过一月,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阿那瑰拉着元翼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我一个汉人在柔然长大,生得瘦弱,柔然人没有一个看得起我的,我每天都要挨可汗和公主的鞭子。没有人像殿下对我这样温柔过,殿下对我一笑,我就觉得天更蓝了,草更绿了……”
檀道一最见不得阿那瑰的矫揉造作,听到这里,忍无可忍,一言不发往外走了。
檀济的宾客已经散尽,他丢了麈尾,就着婢女手上的盆洗脸,洗出一盆白腻腻的铅粉糊糊。
见檀道一经过,他把檀道一叫住。“是二皇子来了?”
“是。”
“来干什么?”
檀道一没有说话。
檀济用帕子揩了脸,两手扶膝坐在榻边,看着檀道一。檀道一肖似檀济,但檀济的脸要随和一些,还多几条皱纹。
“听你丈人说,你那天跟二皇子去了太子的宴席,和太子的门客动了手?还当场被人取笑你和二皇子不清不楚?”
檀道一对谢羡本来就没有好感,听到这话,更讨厌谢羡了,他皱眉道:“他女儿还没嫁进来,也不知道做不做得成我丈人,就急着当我的家?”
“放屁。”檀济骂道,“谢羡当不了你的家,我还当不了你的家?”
檀道一又不搭腔了。
檀济早年丧妻,膝下只有檀道一这根独苗,对他简直不知要怎么疼爱得好。才骂了一句,立马又后悔了,语气一软,说:“谢家的女儿美貌贤淑,德才兼备,不辱没你。你也该收收心,不要跟着二皇子胡闹了。太子的名分摆在那里,元翼即便不甘心,又能怎么样?你屡次得罪太子,太子都没有追究,看的是檀家的面子,我可不能让檀家都折在你手里。”
檀道一听着檀济絮絮叨叨,又是陈词滥调,心里很烦,赌气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跟檀家有什么关系?你怕牵连檀家,我改母亲的姓好了。”
“你敢?”檀济“啪”一声拍在榻边。
檀道一不敢再造次,沉默片刻,说:“太子暴虐,不及二皇子宽仁柔善,父亲看不出来吗?”
檀济无奈地说:“暴虐他也是太子,皇后肚子里出来的!你一个身无半职的平头百姓,也想细胳膊去拧大腿?”
檀道一轻哼,“皇后家祖上是杀猪匠,我祖上非王即侯。”
檀济又气又笑,瞪着眼啐他:“呸,陛下家还是泥瓦匠哩!怎么,杀猪匠家的女儿不能砍你的头?你这些话少在外面说,要笑死人了。”
“我没有在外面说过这种话。”檀道一心平气和,“父亲老了,安享晚年就好,我还年轻,难道要跟你一样?二皇子镇守外州,是难得的良机,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谁是胳膊谁是腿?”
檀济越听越不对,“什么叫我‘老了’?什么叫不想‘跟我一样’?我堂堂中书侍郎,诗酒风流,有安|邦之才,还辱没你了吗?”
家奴在外面禀报,称元翼要走,来向檀道一辞别。檀道一忙趁机往外走。
檀济在后面叫他,“年少轻狂!不知高低!心不静的缘故!记得要早晚打坐,修身养性!”
檀道一送元翼出府。
阿那瑰牵着元翼的衣袖,紧紧跟随。刚才和元翼一番卿卿我我,海誓山盟,她脸上还挂着娇羞的红晕,眼睛里情意满得要溢出来。快到外院,檀道一吓唬她外面有柔然人盯梢,她才万般不愿地放开元翼,“殿下,你什么时候还来看我呀?”
元翼握了握她的手,“很快。”
被阿那瑰目送着,元翼和檀道一出了檀家。从侍卫手中接过马缰,元翼低头沉吟许久,对檀道一说:“我有个请求,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帮忙。”
“殿下请说。”
“给阿那瑰改姓檀,把她嫁给我吧。”
檀道一愕然,下意识就问:“这是阿那瑰的主意,还是殿下的主意?”
他这副兴师问罪气汹汹的姿态,元翼迟疑了一下,笑道:“唔,她一心想要嫁给我,让人不忍心拒绝,我想,这样一来,倒省得她身份麻烦。”
“不行。”
“为什么不行?”元翼有些失望,“和檀氏联姻,我背后多个倚仗,太子也不好太咄咄逼人。”
要倚仗檀家的势力,就不是嫁一个婢女的事了,檀道一说:“我母亲早逝,父亲多年都没有纳妾,建康无人不知,怎么能随便塞一个人进来?”
“当然不是要你父亲认养她,檀侍郎的女儿来给我做妾,我自问也没用那么大的脸面。你不是有个叔父,在豫州做刺史长史,汝南太守?把阿那瑰送给他做个庶女吧,你们不舍得檀家女儿来做妾,这样一个外路来的假女儿,还有什么不舍得的?”
元翼说的天花乱坠,檀道一只是不肯。他不喜欢阿那瑰,又不好跟元翼直讲,只能把檀济搬出来当挡箭牌,“我父亲不会同意。”
元翼狡诈地一笑,“你父亲不肯,你叔父肯就够了。”
檀道一只好说:“我不想认阿那瑰做妹妹。”
元翼打趣道:“这样的美人,你倒不喜欢?莫非你真喜欢男人?”
檀道一微愠,冷笑道:“我要是看中她,还有殿下你什么事?”
元翼放声大笑,用鞭柄在檀道一肩头点了点,说:“道一,如此自负,日后怕你要吃大亏啊。”他拎起衣摆上马,见檀道一面色不愉站在道边,英气的双眉微微拢着,真是风神俊秀,元翼忍不住又要挑逗他,“放心吧,道一,不论我娶多少个美人,最爱的唯有你一个。”
“多谢你青眼,我不爱你。”檀道一一脸敬谢不敏,退后数步,对他遥遥一揖,“慢走不送。”
第6章 、羞颜未尝开(六)
檀道一送完元翼回来,见阿那瑰踮着脚尖在廊下盘旋。她仍旧是僮奴打扮,窄袖短衣,松阔阔的裤,露着洁白纤细的手腕,那沉醉的表情,仿佛自己化身舞姿翩跹的蝶儿,其实在檀道一看来,不过是只乱扑腾的灰蛾子。
“俏冤家,想杀我,今日来,喜孜孜……”阿那瑰哼着轻快的调子,盈盈转身,见檀道一越过她往室内去了,阿那瑰脚不点地跟了上去。
“我能进来吗,郎君?”还没跨过门槛,阿那瑰想起了檀道一的告诫,她扒着门框,客客气气地问。
没听见檀道一的回应,她便当他默认了。得了元翼许诺的阿那瑰很有底气,跳过门槛,她张嘴便说:“我不想扮男人了!”
檀道一枕着双臂躺在床上,望着荡悠悠的青纱帐发呆,阿那瑰“喂”一声,他心不在焉道:“你想扮什么?”
阿那瑰抿着红嘴唇,晶亮的眼睛里是藏不住的欢喜,她不自觉将腰肢一扭,嗔道:“什么都不扮,我本来就是女人啊!”
“随便你。”檀道一不甚关心地丢下一句。
阿那瑰眨巴着眼睛等着,檀道一纹丝不动,也没有后话。
阿那瑰气馁了,她一没钱,二没身份,在管家面前话也说不上,难道从婢女身上把她们的罗裙和钗环扒下来给自己?
心里将檀道一臭骂一通,阿那瑰悄悄走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檀道一的表情。
檀道一忽然翻身下床,走到架几前。
“那……”她退而求其次,对着他的背影说:“我也不想叫蠕蠕。”
檀道一打开剑匣,掣出一柄长剑,一脸漠然地转过身。
阿那瑰吓得肩膀猛地一耸,以为他要来杀人。她红唇哆嗦了一下,嗫嚅道:“你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