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那瑰嘴唇动了动。她想说要嫁给檀道一,看着檀济的脸色,又不敢张嘴。
檀济心里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摇摇头,也不说破,只叹道:“道一和你,一对兄妹,性情却大为迥异,他看似聪明,实际是个死心眼,笨得很。你比他精明些。”
阿那瑰听到他说檀道一不好,下意识就要反驳,“道一哥哥不笨。”
“我听人说,道一私下叫你蠕蠕?”檀济打断了她,“你是柔然人?”
阿那瑰哑口无言,想到檀道一的嘱咐,脸色有点变了。
“别怕,我是自己猜的。”檀济道,“我看你这个不羁的性子,也的确不像是中原人家养出来。中原的女子没有你这么大胆。”檀济还冲她安抚地一笑,“能从柔然闯荡到建康,我看这天下没有你不敢做、做不到的事。困在深宅里,是屈才了。”
阿那瑰头次听人这样夸,有些不好意思,她惭愧道:“郎主,我不识字……”
“识字的人遍地都是,聪明的却屈指可数。”檀济对自己的儿子动辄吹毛求疵,对阿那瑰却不吝溢美之词,“胆大心细又能吃苦,已经很难得了。”
阿那瑰红了脸,忍不住炫耀道:“从小我阿娘就说我聪明。”
檀济叹道,“父母为子女,是操不尽的心呐。现在的檀家,危如累卵,在朝中一着不慎,就要惹来灭族大祸。道一去寺里避祸,也是好事。等檀家躲过这一场祸,我再去御前求一道旨意,放他回来,但……”他捧起茶,掠了阿那瑰一眼,“我倒是不拘泥家世,但道一这个性子,适合娶个性情平和的妻子。”
阿那瑰听着檀济这一席话,脑子里时而糊涂,时而清醒,到了最后一句,她急了,蓦地来了勇气,大声道:“郎主,我性情最平和了!”
檀济对着清冷空寂的庭院,呵呵轻笑。该出门了,他没有再和阿那瑰啰嗦,放下茶杯,他和蔼可亲地说:“我把你当女儿,自问也没有亏待过你,只希望你以后若是遇到贵人提携,青云直上,别忘了檀家这点恩情。你去吧。”
檀济一走,宾客绝了踪迹,檀家彻底成了一潭死水。阿那瑰被檀济临行前那番敲打的话激起了好胜之心,下决心要做个娴静的淑女,也握起笔杆子认真写了几天字,只是一听见外头有丁点响动,就忙不迭地凑到窗口去看,原来只是啄春实的野雀儿在树下跳来跳去。
她沮丧地坐回来,盯着自己的字发呆,忽闻脚步声,阿那瑰蹭的蹦起来,激动大叫:“螳螂!”
却是个家奴到了门外,说:“郎君在天宝寺,说棋谱忘在家里了,让阿松给他送去。”
阿那瑰恼火地甩上门,“我不去!”
把轰走后,她又后悔,把檀道一的棋谱琴谱找出来,只等那家奴再来请自己,谁知檀道一自此没了一言半语。阿那瑰望着繁花落尽,再忍不住了,换了檀家僮仆的衣裳混进天宝寺。
檀道一身份也算尊贵,又是代替皇帝修行,一来就占了主持的寮房。房外也有几杆翠竹,青石甬道旁一座古朴的石雕佛龛,佛龛里新贡的瓜果,袅袅燃着青烟。
阿那瑰瞧见佛龛,又胆怯了,她轻轻收回步子,急急往外走。
“去哪?”冷冷的声音响起,一道白影踱出门。
阿那瑰慢慢转过头,见檀道一穿着雪白纱衫,没有戴冠巾,乌发垂肩,仍然是那样洁净雅致的样子,只是表情阴沉得吓人。他只在门口看了她一眼,没什么表情,转身回去了。
阿那瑰眼泪吧嗒掉下来,她一跺脚,飞奔过去自后面抱住他。
她一流泪,檀道一的恨意瞬间消失了大半,他板着脸,冷道:“你不是不来吗?”
阿那瑰哇一声哭出来,“我、我害怕……”
檀道一声音柔和了,“怕什么?”
阿那瑰抹着眼泪,拽住他的头发,“我怕你头被剃了。”
檀道一想起这个也有点别扭,他佯做不在意,说:“要选吉时,剃度要下个月了。”
这回老实了,没再骗她。阿那瑰闻言,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被这句话揉碎了,她又发了疯,拽住他的衣襟歇斯底里地嚷嚷,“我不要你当和尚!我不要!我不要!”檀道一越哄,她声音越高,一叠声地叫:“我不要!我就不要!”
檀道一被她闹得心烦意乱,也发火了,狠狠挥开她的手,厉声道:“当和尚而已,又不是要死了!”
阿那瑰闭上了嘴,瞪着檀道一,眼泪又涌出来,“当了和尚,你还怎么娶我啊?”
檀道一发哂,“我这辈子都不娶,你也不嫁,就在寺里陪着我,不就行了?”
阿那瑰难以置信,“你要我扮成男人,一辈子藏在寺里?”
檀道一沉默了一瞬,说:“我在这里待一天,你也待一天,我待一辈子,你也待一辈子。”
阿那瑰拼命摇头:“你是和尚……被别人知道,要笑死的!\"
檀道一扬起下颌,“那又怎么样,我不在乎。”
阿那瑰哑口无言。想到这寺里寂寥无趣的日子,她一个激灵,下意识道:“那我也不要!”
檀道一虽然了解阿那瑰性情,但心底仍是有些小小的希冀,听到这句,他一颗心顿时沉入谷地,面色也冷了,“你发过的誓,答应过我的话,都忘了?”
那些甜言蜜语的话阿那瑰早不记得了,她心里反反复复只一个念头:他要剃度,在这寺里做和尚了——越想越难过,她把脸埋进檀道一胸前,汹涌的眼泪把他的衣襟都打湿了,“我不想在这,我还想去和你去桃花园,去杨烈桥,去青雀湖,建康还有好多地方我没去,好多东西没吃,“天哪,想到那些绫罗绸缎的衣衫,阿那瑰简直心如刀割了。
檀道一手指缓缓梳理着她蓬松的乌发,心渐渐软了,他捧起她泪水涟涟的一张小脸,在她濡湿的睫毛上亲了亲,又在她凉凉的鼻尖上亲了亲,最后情意缱绻地摩挲着她嫣红的唇瓣,阿那瑰打着哭嗝,忍不住又张开了嘴。
“不用一辈子,”檀道一柔声细语,“等父亲打了胜仗回来,我就能回去了。就几个月,你忍一忍吧。”
阿那瑰愁肠百结,被他一声声地安抚着,她揽着他的脖子,昏头昏脑地答应了。
第27章 、愿同尘与灰(七)
比起檀家, 阿那瑰更乐意待在天宝寺。
檀道一哄了几句, 她破涕为笑,又恢复了那副粘人的劲头,檀道一走到哪, 她就跟到哪,眼睛一刻也不肯离开他。
这个院子里清静,只有檀家带来的两名家奴,天一黑,家奴送了水, 就退出去了。
阿那瑰当了檀道一半天的跟屁虫,兴头也还没过, 他洗手,她要挽起袖子撩一撩水, 他换衣服,她要亲手替他拨一拨衣褶, 他做晚课, 她往他的蒲团上一挤, 提起笔一本正经, “我也要习字啦。”
眼前人影晃来晃去,檀道一哪静得下心,他双臂环住阿那瑰的纤腰,看着她写字。眼前灯花一闪,檀道一瞧了瞧窗外的夜色,犹豫着, 他问阿那瑰:“你去旁边的寮房住吗?”
阿那瑰摇头,往他身边靠了靠,“那里是和尚住的地方,我不想去。”
窗下还有一张竹榻,“那我去榻上,你在床上。”
阿那瑰没反对,还指使起他来,“那你去铺床吧。”
她那个理所当然的语气,令檀道一哑然失笑,他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耳朵,说:“你不是来给我当婢女的吗?”
“我才不是婢女,”阿那瑰不满地白他一眼,“我是你的阿松妹妹,以后还要给你当娘子的。”
自阿那瑰说要留在天宝寺,檀道一的心思就有点飘,她这句话,仿佛给了他一个放肆的借口,他有些急不可耐地夺过她手里的笔,自腿弯将阿那瑰打横抱起,放在床上,自己也顺势放下帐子进来了,“我不会铺床,我们一起睡吧。”
床帐拢着微微的光,阿那瑰陡然来了精神,兴奋地打个滚,说:“好呀。”不仅对同床共枕这事毫无半点警惕,她还要拉过檀道一的胳膊环住自己,骨碌滚进他怀里,说:“你抱着我。”
檀道一从善如流,手臂把她往怀里揽了揽。阿那瑰双手乖乖放在他胸前,微笑闭眼,那是个十分依恋的姿势。檀道一蠢蠢欲动的心平静了些,他手指拂过她的颊侧,自言自语道,“其实在寺里过一辈子也不错。”
阿那瑰的睡意被他一句话吓跑了,她揪住他衣襟,忙纠正他,“没有一辈子。郎主打完胜仗回来,我们就回家了。”
檀道一凝视着她,沉默良久,说:“要是打了败仗,或是陛下不开恩呢?”
阿那瑰眉头倏的一拧,“不会的。”手指轻轻抠着他的衣领,她嘟囔道:“郎主一定会打胜仗的,陛下也一定会开恩的。”她眸子灿灿的,眼神坚定:“兴许还没等到你剃度,郎主就打胜仗了!”
檀道一手指停在她肩头,半晌,他嗯一声,拍了拍她,“睡吧。”
阿那瑰酝酿睡意的时候,总是控制不住手要往他衣服里去,这里摸一摸,那里抠一抠,檀道一受不了,往后悄悄退了退,她手一摸索,又贴了过来。正睡意朦胧,忽觉自己被翻个身,火热的气息扑过来,阿那瑰睁开惺忪双眼,见檀道一伏在她身上,双臂撑在两侧,眼眸又深又黑。
“蠕蠕,”他喉头发干,有些难以启齿,他借用了阿那瑰的话,“我想和你睡觉。”
阿那瑰对这个词是警惕十足,她立即抓住了自己的衣领,“不行。”
“你不是要嫁给我吗?”
“可我还没嫁给你呢,”阿那瑰小声说,悄悄往旁边挪了挪,见檀道一蹙眉,她又莫名心虚,支支吾吾道:“怎么说,也得等回家再说……”后一句话她没敢说:万一你当了和尚,我岂不是被白白占了便宜?安抚地拍了拍檀道一,谁知他的胸膛也热得厉害,阿那瑰受惊不小,忙撤回手,转身故意打个哈欠,说:“我要睡啦。”
“不准睡,”阿那瑰打的什么主意,檀道一是心知肚明,他欲望中又添怒气,把阿那瑰双手摁在头顶,还没解开衣带,阿那瑰眼泪先顺着两腮滚落下来,“我不喜欢,”她委屈地抽泣:“你跟可汗一样,欺负我没有娘……”
檀道一僵住了,再大的火气,也只能自己忍了。他放开阿那瑰,还温柔地替她揉了揉手腕,算作赔礼,“那你不要再摸我了。”
阿那瑰哦一声,答应得好好的,眼睛一闭,手不由自主地又要乱摸,檀道一好不容易才有了点睡意,屡屡被她摸醒。他年少气盛,被她撩拨得身体滚烫,最后没忍住,两个人衣裳都脱了,阿那瑰又开始哭哭啼啼,一会想阿耶,一会想阿娘,檀道一被折磨得苦不堪言,“我去榻上睡。”他猛地掀起帐子,下床走了。
阿那瑰又失落了,在床上空虚寂寥,打了无数个滚,天亮时才睡着。一觉醒来,见日头西斜,檀道一合衣睡在榻上,呼吸悠长平稳。阿那瑰凑到他面前,屏息看了他半晌,檀道一眉头微微一蹙,转过身去,给了她一个背影。
生气了。
阿那瑰吐了吐舌头,没敢再闹他,放轻脚步往外头去了。
她扮做檀道一的僮奴,来去无阻,半天就把天宝寺前前后后转遍了,没有佛会,没有集市,只有和尚们木着脸,低眉顺目,笃笃敲着木鱼,咿咿呀呀念着经。阿那瑰站在殿外,望着和尚们青白的头皮发了一阵呆,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她是真把檀济北伐当成了此刻的第一件要事,每天都要出寺去打听消息,看檀济走到哪了,是不是快打胜仗了,百姓们哪知道前方军情,问了也只是摇头。眼见日子一天天过去,离檀道一剃度的日子不剩几天了,她简直是沮丧到了极点,回到寺里,见檀道一拿着信函正在看,阿那瑰一个箭步前,抓住他的手:“是郎主打胜仗了吗?”
“是父亲从豫州寄回来的家书。”
阿那瑰围着他直打转,“信里说了什么?什么时候才打完仗?”
“快了。”相比阿那瑰的急切,他显得很平静,将信纸一折,压在了镇纸下,他往院子里去了。
阿那瑰狐疑地瞅着他的背影。她最近犯了疑心病,总觉得檀道一嘴里没有实话,等檀道一走远,她忙将镇纸挪开,展开信来。
满满十多页的字!阿那瑰脑子一蒙,眼睛忙着在字里行间搜寻自己的认识的字,奈何檀济委实是太啰嗦,她十多页翻完,认识的字有一些,连起来却毫无头绪。
怪不得檀道一大喇喇地把信放在案上。
阿那瑰恼火地揪一把头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深恨自己目不识丁。
气哼哼地把信纸丢回案上,她在地上转了几圈,抬脚就往外走。
檀道一正在殿上和大和尚说话,他出声把阿那瑰叫住:“你去哪?”
阿那瑰蓬着头,不高兴地说:“闷死了,我要去外头转一转。”
她的烦躁不安檀道一都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审视着她的表情,他说:“早去早回。”
阿那瑰离开天宝寺,对街市上琳琅满目的货物视若无睹,飞快地经过朱雀门,到了宣阳门外百官府舍,到处都是穿官服和执兵刃的人,她也不怵,一路打听到了羽林监府舍外,正在踮脚张望,听见马蹄嘚嘚的,王玄鹤和薛纨并辔而来,王玄鹤扭头看了阿那瑰一眼,“咦,那不是……”
“阿松。”薛纨有些诧异,将阿那瑰从头到脚打量着,他脸上慢慢浮起一抹笑容。把王玄鹤支走,他对阿那瑰一挑眉,戏谑道:“你这个尊容,是才从被窝里爬起来吗?”
阿那瑰这会哪在乎自己头发乱不乱,她忍着气,劈头就问薛纨:“你在陛下身边,有没有听说过豫州的军情?”
薛纨明白了。阿那瑰急,他不急,鞭柄在手里敲了敲,他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知道我家郎主什么时候回来。”
“刺探军情,可是死罪。”薛纨狡黠地一笑。
阿那瑰皓齿咬着红唇,眉尖若蹙,声音柔软得要滴水,“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