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还没回答,阿那瑰先迫不及待道:“是的是的。”还对皇后嫣然一笑,露出晶莹的皓齿。
阿那瑰在皇后那里表了一番忠心,皇后未置可否。垂头丧气离开栖云寺,阿那瑰在集市上盘桓了半晌,等日色将暮了,才恋恋不舍地走回天宝寺。夕阳的余晖照进大殿,佛像身上闪耀着幽暗的金光。阿那瑰仰头站在佛像脚边,恨恨地瞪了它半晌,又偷偷吐了几口唾沫,才闷闷地回了寮房。
檀道一在案前抄佛经,墨快干了,没写几个字,听见脚步声,他绷着脸瞥阿那瑰一眼——和他目光一触,阿那瑰脑袋耷拉地更低了,背对着檀道一,她把怀里那堆零零碎碎的胭脂钗环掏出来,拿在手里胡乱摆弄。
“你去栖云寺干什么?”檀道一径直问。
阿那瑰吃了一惊,眼睛眨巴着看向檀道一。她瞬间醒悟了,气得红了脸,“你让人跟着我?”
檀道一没否认,他丢下笔,冷冷地看着她,又问:“你去栖云寺干什么?”
“要你管!”阿那瑰恼羞成怒,她重重一跺脚,把那些胭脂钗环一股脑揽进怀里,“我又不做和尚,才不在这,我要回家!”
檀道一没有拦她,他扭过身,抬起下颌,是个漠然的表情,“你走吧,”他的语气很重,带着义无反顾的味道,“你走了,以后我再也不看你一眼。”
阿那瑰鼻子一酸,眼眶又热了,她把那堆物事七零八碎地往脚下一丢,冲到檀道一面前,檀道一眉眼冷凝提起笔来,瞧也不瞧她一眼,阿那瑰又气又恨,尖着嗓子叫:“你欺负我!”她憋着气呢,趁这个机会发作了,“你故意灌我酒,占我的便宜!”
檀道一波澜不惊,“你自己抢我的酒喝,你自己脱的衣服。”
“我、我没有!”阿那瑰气得要跳脚,她昨夜迷迷糊糊的,此刻底气不足,她支吾几句,又叫了:“你弄得我好疼,我还留血了!”
檀道一微怔,眉眼柔化了,他抚摸着阿那瑰的脸颊,拇指擦去她眼角一点泪花,“现在还疼吗?”
阿那瑰“啪”一声把他的手拍开,“疼,”她故意说,哀戚的表情瞬间化作愤怒,“你别碰我。”
她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檀道一有些难堪,他犹豫了一下,问:“昨天,你觉得不好吗?”
“不好!”阿那瑰斩钉截铁,还加重了语气,“一点也不好!”
檀道一脸色微变,先是窘迫,然后被阿那瑰那副嫌弃的语气惹恼了,双手一分,扯开了阿那瑰的衣襟,阿那瑰一个趔趄,跌坐在榻上,从玲珑的肩头到纤细的腰身,都是粉白——她整天地疯跑,这样袅娜娉婷的身段外就胡乱裹了件宽宽松松的灰布衣。
阿那瑰先是一愣,然后飞快地红了脸,扑过去抢自己的衣裳,被檀道一抱了个满怀。他是个习武的人,轻轻一推,就把直蹦高的阿那瑰掀翻在榻上,压住阿那瑰两只乱踢的腿,檀道一皱眉问她,“你真的不喜欢?”
“不喜欢,”阿那瑰嚷嚷,腰直往上撅,胸前的蓓蕾被他的衣裳轻轻蹭过,她脸上蓦地更红了。想到栖云寺的太子和袁夫人,她脸皱成一团,嘟囔道:“我不喜欢,跟畜生一样。”
“我喜欢,”檀道一说,耳尖也有点发热,昨夜他太紧张了,烛光又暗,只能浅尝辄止,连阿那瑰身上什么样都没看清。这会天光辉煌,阿那瑰粉白的身子在眼前晃,他在她耳畔用唇瓣摩挲:“万物有灵,人和牛马有什么不一样?和尚道士、贩夫走卒,谁不好色?”
阿那瑰身子微微发抖,她还要嘴硬,“我就不喜欢。”
“那我亲亲你吧。”檀道一手揉了一下她的唇瓣,阿那瑰下意识张开嘴,被他含住唇舌,重重地吻下来。阿那瑰的四肢瞬间又绵软无力了,她不禁抬起头,追逐着檀道一的气息,手摸到他胸前,好奇地捻了捻。
檀道一抬起身,脱了衣服,阿那瑰还沉浸在缠绵的亲吻里,忘了要反抗,见檀道一解了腰带,阿那瑰胳膊撑起上身,急忙说:“我要看,让我看看。”
她兴致勃勃的,檀道一反而赧然了,说:“有什么好看的?”把阿那瑰摁回去。
檀道一稍稍一动,果不其然又引来阿那瑰一串惊叫,他只好又亲一亲她,趁她迷糊了,他把她抱起来,坐在自己身上。
阿那瑰原本还嚷嚷着要看个究竟,这会安静了,双臂攀着檀道一的脖颈,脑袋抵在他肩头,微微地喘气,过一阵,她抬起头,水色迷离的眼睛看着檀道一。
檀道一手揽着她纤薄的背,问她:“还疼吗?”
阿那瑰皓齿咬着红唇,贴着他摇了摇,她不知羞地催促他:“你怎么不动了?”
檀道一愤愤的,在她腮边咬了个牙印子,他使了点劲,惩罚似的,“你再乱跑,我就咬死你。”
阿那瑰雪白的脚丫子在他背上轻轻磨蹭,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根藤,只想缠着他,绕着他。她挺着胸,腰肢还扭了扭,软绵绵地叫:“道一哥哥,好哥哥,你咬死我吧。”一边攀着他的胳膊,娇滴滴地哼哼着,偶一抬眼,见那尊檀家带来的白玉小像坐在案上,昏黄暮色透过窗纱,洒在玉雕身上,如同沐浴了佛光。
被那双佛眼盯着,阿那瑰不快地冷哼一声,抬起胳膊,将衣衫一丢,那纱衫如同轻云般,把玉雕兜头盖个严实,阿那瑰心里这才舒服了些。
事毕,檀道一把阿那瑰抱起来,两人在床上并头躺着,阿那瑰兴致盎然,一会要看看他下面,一会又翻上身,要摸一摸檀道一的屁股,到入夜时,阿那瑰在凌乱的被褥间打个滚,脸上泛着红晕,眼皮有些发沉了。檀道一把她拖回被窝里,说:“你困了,睡吧。”
阿那瑰努力睁着眼睛,说:“我不困,你先睡。”
檀道一深深地看着她,凑过来在她嘴唇上亲了亲,闭上眼睛。
夏夜蚊虫唧唧的轻鸣,阿那瑰屏气凝神,听着不知哪里传来笃笃的木鱼声,阿那瑰心里一个咯噔,她冷静了,懊悔了,又直觉自己上了檀道一的当。
我可不能在寺里一辈子,天天陪他睡觉。等他睡熟我就走。
阿那瑰下了无数个决心,一看到檀道一的脸,又动摇了。她凑近了檀道一,摸摸他的眉毛,摸摸他的嘴唇,最后恋恋不舍地在他身上流连。以后摸不着了,再多摸一会。她黯然神伤地想着。
没一会,她在檀道一怀里睡着了。
翌日醒来,已经天光大亮了,阿那瑰一睁眼,见檀道一坐在案边抄经——忘了走了,她登时后悔不迭,背对着檀道一生了好一会的闷气,又气他,又气自己。
室内安静极了,只有纸页翻动的窸窣声。阿那瑰侧耳聆听了一阵檀道一的动静,爬起来靸上鞋,冷淡地一张脸,往院子里去梳头了。
两个家奴早起了,正在井边汲水,见阿那瑰过来,都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阿那瑰想着心事,也没理会,坐在井口发了会呆,她抬起手,忽觉哪里不大对劲——她蹭的跳起来,对着水里的影子一照,顿时愣了。
她的头发没有了!
阿那瑰撒腿就往回跑,噼里啪啦奔回寮房,她愣愣地站在檀道一面前,一张嘴,眼泪珠串似的流下来,“我的头发没有了!谁把我头发剃了?”
檀道一停了笔,若无其事地瞥她一眼,“这有什么?”对着阿那瑰那头狗啃似的的短发,半点惊讶也没有。
阿那瑰顿时明白了,她握着拳头冲上来,恶狠狠地瞪着檀道一,“你趁我睡着,把我头发剃了!”
檀道一没否认,还微笑地抚了抚阿那瑰的乱糟糟的短发,“放心吧,我不嫌弃。”他还好心劝她,“你别乱跑了,这个样子出去,别人要笑话的。”
阿那瑰气急败坏地跳了起来,“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她对他的爱刹那间烟消云散,她恨他恨得想杀了他!
第30章 、愿同尘与灰(十)
阿那瑰没了头发,仿佛心也被剜了, 顿时发了疯, 摆出在柔然和人打架的姿势, 一头把檀道一顶个趔趄,叼住他胸前一块肉下口就咬。她发了狠,这一口下去,血丝洇染了檀道一的薄纱衣襟。檀道一忍着痛, 抱住上蹿下跳的阿那瑰, 强行将她的脸托起来,说:“你嘴里流血了。”
阿那瑰被他捏着脸不能动,一双眼睛里要喷火, 殷红的血沫子自嘴角蜿蜒而出,她还在含糊不清地嚷嚷:“我杀了你!”
檀道一拇指揩去她唇角的血迹, 仔细瞧了瞧,皱眉说:“你太使劲了, 牙关磕破了。”拖阿那瑰回房,拿一块干净的绫帕替她按住嘴。
阿那瑰被迫扬起头, 嘴里是浓浓的血腥味,脑袋猛力甩了甩——初夏清凉的晨风拂过空荡荡的脖子,她又红了眼, 狠狠推开檀道一的手,转身就要往外跑。
檀道一见她不管不顾的,也有些恼了,把染血的绫帕一丢, 冷道:“你以为你现在这个样子,皇帝还能看得上你吗?”
阿那瑰恨之入骨地瞪着他,奋力挣了两下,骂道:“我恨你。”最终敌不过檀道一的力气,渐渐泄劲了,她坐在床沿发起呆来。
檀道一换了块绫帕替她捂住嘴,一言不发地瞧着她,黑眸里透着点歉意。
“头发很快就长出来了,”檀道一柔声安抚她,“就算你一直没头发,我也一直喜欢你的。”
阿那瑰立即推开他,“我不要!”一激动,牙关又要痛,她紧紧闭上嘴,上床背对着檀道一躺下来。
檀道一坐在床沿上守着她,正在斟酌着说些什么,一名沙弥到了院子里,说要请他到正殿,和主持商议明日的剃度仪式。檀道一没有理会,关了房门,到床上躺在阿那瑰身后,他试探着搂住了她的腰,阿那瑰没有反抗,他又拨了拨阿那瑰硬扎扎的短发,阿那瑰“啪”一声,劈手把他拍开。
她连背影都是气鼓鼓的。
檀道一没忍住,发出一声轻笑,他把阿那瑰拥在怀里,说:“明天我也变成丑八怪了,你不会笑话我吧?”
阿那瑰没搭腔,檀道一怅然望着她还带点小小绒毛的雪白后颈,又道:“滑台一战大败,父亲殚精竭虑,敌不过北朝兵马锐猛……王孚和叛军还在混战,有朝一日敌军兵临建康城下,这满城的百姓,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这寺里暂且还能栖身,我们等以后安定了,再悄悄离开,你想去哪就去哪,不好吗?荣华富贵,哪抵得过性命要紧?”
阿那瑰埋着头沉默半晌,转过身来,眼皮仍旧是耷拉着。她扯开檀道一的衣襟,看了看她才咬出的牙印。牙印深及皮肉,淤血有点泛紫了。阿那瑰使劲在牙印上戳了一下,檀道一握住她的手指,轻轻咬了咬。
阿那瑰眼睛一转,指着窗口的白玉佛,“那个玉雕,长得好像你呀。”
檀道一嗯一声,“那是我母亲的雕像。”因为他日夜的摩挲,玉雕上透着月华般柔润剔透的光泽。
阿那瑰愣了会神,仍旧闷闷不乐,把手指抽回来,她背对着檀道一默不作声。他再碰她,她也没有再拒绝。檀道一放了心,在她后颈的绒毛上用嘴唇碰了碰。
这一夜两个人和好如初,少年食髓知味,对彼此的身体孜孜不倦地探索——可惜良宵苦短,杳杳钟声响起,正是晨光熹微的时候,檀道一在床上发了会呆,穿戴整齐到了正殿。
法坛已经设好,堂上钟鼓齐鸣,皇帝派了宫使,陆续捧了表礼、信香进寺,玄素在法座上对着檀道一微笑。那宫使念完皇帝诏书后,檀道一被领到了玄素面前。锦斓袈裟微微地拂动,玄素瞧着袅袅青烟中更显得秀骨清像的檀道一,颔首道:“道一,取下你的发巾。”
檀道一对剃度这事是很抵触的,因为和阿那瑰情投意合,这会脸色不见阴郁,反而十分平静,摘下了巾帻,放在一旁的托盘上,正要垂首,忽见释迦佛像旁的帷幕后,阿那瑰包着头巾,挤在一群看热闹的沙弥中,眸光澄澄盯着他。
被檀道一察觉,她眸光躲闪了一下,甩开紧抓的帷幕,挤过人群跑开了。
檀道一猝然起身,玄素手落个空,见他丢下堂上众人,大步往殿外追去。在石阶上,他脱口喊道:“阿松!”
阿那瑰没听见似的,飞快地奔出寺外去了。
“道一,”玄素呼唤一声,檀道一回过神来,恍恍惚惚走回法座前。
玄素慈爱地抚了抚檀道一柔软乌黑的长发,缓缓念诵偈语,“大道虚旷,绝思绝虑。一切因果,皆如梦幻。道一这个名字是我替你取的,恰巧我座下弟子排到了道字辈,你仍旧叫道一吧。”他拈起剃刀,亲自替檀道一剃去了头发,说道:“陛下加恩,特赐你为天宝寺首座,以后你就是道一法师了。”
领过度牒,等寺众依次来拜见过后,檀道一回到寮房一看,白玉佛被阿那瑰砸个粉碎,床帐子被揉得一片狼藉,仿佛疾风卷过。
檀道一坐在榻边,等到黄昏,阿那瑰也没回来。两名家奴也跟随他落了发,做了沙弥,被赐名常安、常乐。常乐在门口张望了一下,说道:“阿松去栖云寺了,要去叫她回来吗?”
“不要。”檀道一淡淡地说,把地上的碎玉一片片拾起,收了起来。
皇后瞧着眼前的阿那瑰,一双细长的眉毛拧起来,失望之余,又有些好笑,“本以为你真有几分机灵,原来也不过是嘴上厉害,”怎么能指望她把刘昭容拉下来呢?皇后摇摇头,命阿那瑰把她那参差不齐的头发重新包起来,“怪模怪样,陛下瞧不上的,你还是回檀家去吧。”
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阿那瑰还很镇定,她执着地求皇后,“我不想回檀家,殿下收留我吧。”
皇后若有所悟,“你知道檀济打败仗了?”
阿那瑰摇头,一副茫然无知状,“郎主打败仗了吗?”
还是个孩子。皇后心想,树倒猢狲散,一旦檀济被治罪,檀家的人都要遭殃,她倒对阿那瑰起了点怜悯之心,格外宽宏大量地点了头,“那你先跟着我吧。”
跟了皇后,阿那瑰一反常态地安分了,从早到晚老老实实在房里习字抄经——多半是要讨皇后欢心,少半是怕自己的头发被人看见要惹来耻笑。没过几天,嘴里竟也能念出几句诗来了。皇后喜欢她直率,常叫她来说话解闷,没过半月,钟离传来消息,檀涓率领叛军,摆脱王孚追击,往黄河以北投北朝去了。此时北朝才重夺滑台,收服檀涓的数万人马,如虎添翼,越过了黄河挥师南下,有寇汝阳、彭城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