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不得也哥哥——绣猫
时间:2021-01-31 09:54:05

  “为什么没有人爱我啊?”阿松不解地喃喃,“我没有害过谁,为什么他们都要恨我?”
  “我不恨你,阿松,”愗华急急地说,怕人听见似的,她小声在她耳畔道:“你在栖云寺救过我,我都记得。”
  阿松对她勉强一笑——她难受极了,茫然极了,不禁将头依偎在了愗华柔弱的肩头上。最后她闭上微湿的眼,把脸也埋在了愗华的怀里。
  
 
 
第48章 、双飞西园草(八)
  太后在永宁寺听过一次经后,意犹未尽, 没隔几天, 又传懿旨召道一进宫, 在禁中佛堂讲解佛法。皇帝听后, 暗自地摇头,正在太极殿东堂看奏疏,忽闻一阵环佩轻击,一双皓白的手在额头上缓缓揉了揉, 皇帝放下奏折,回头一看,却有些意外,“是你。”
  来人是皇后。她难得换下了繁琐厚重的深衣,穿了对襟短袄, 曳地长裙,微笑的面容上透着轻灵的娇艳——自永宁寺梁庆之进言后,皇帝嘴里就没有再提过华浓夫人的名字, 皇后似乎心情很好,面对皇帝时, 眸子里多了柔情和依恋。扶着皇帝的肩膀,她劝道:“陛下歇歇吧。”
  皇帝握住她的手, 笑道:“你怎么不去听经?”
  皇后对佛经其实也没什么兴趣, “有别的嫔妃和公主们陪着太后呢。”
  皇帝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皇后伴着他站了会,忽然没头没脑地说:“该给智容选一位驸马了。”
  智容是皇帝的幼妹,因为太后疼爱, 左挑右捡的,到十八岁还没择定婚事。她性子向来有点骄纵放肆,皇帝一听她的名字就头疼了,“这事我管不了,请太后做主吧。”
  皇后欲言又止。
  皇帝最受不了她这样拐弯抹角的样子,直接问道:“怎么说起这个了?”
  皇后摇了摇头,说:“陛下跟我来。”牵着皇帝的手出了殿,一对伉俪,撇下了成群的宫婢侍从,悄然来到佛堂,在门口停了下来,皇后往智容的方向努了努嘴,轻声道,“陛下自己看吧。”
  皇帝满腹疑窦,往智容公主脸上一瞧——她正依偎在太后身侧,一双妙丽的双眸,含情脉脉地定在道一脸上。
  皇帝后宫嫔御众多,对这样的目光再熟悉不过。他脑子轰一声,一阵难以遏制的愤怒,不禁重重拍在门框上。太后惊诧地扭过脸来,见是皇帝,笑道:“这夫妻两个也来了。来人,给陛下看座。”
  皇帝勉强对太后笑了笑,说:“我还忙着。”掉转身回到太极殿,虽没说什么,脸色却微微发沉。
  皇后劝解他道:“不一定做准的事,我也是自己瞎琢磨——女孩儿脸皮薄,陛下别急着责问她。”
  “我知道。”皇帝皱眉拾起了奏疏,过了一会,却不禁自言自语道:“一个出家人——她是被什么迷了心窍吗?”
  皇后却幽幽地轻叹道:“陛下还不是一样……”
  皇帝假装没听懂,捏着皇后的手,若无其事地笑道:“我得空就去和太后商量这事,你放心。”
  谁知还没等皇帝和太后提这事,智容公主先找了来,二话不说,伏地冲皇帝施了大礼,皇帝顿觉不妙,果然智容毫不犹豫地说:“陛下下道旨意,让道一还俗吧。”
  皇帝咬了咬牙,佯做不解地笑道:“你这话我听不懂了。他和尚做得好好的,还俗做什么?”
  智容脸颊透着一点红晕,说:“我想招他做我的驸马。”
  她倒是直接,半点也不遮掩。皇帝震惊之余,只觉得荒唐,“他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你……”
  “他是武安公之子,出身名门,陛下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皇帝忍着怒气,“他是出家人不提——檀济率军抵抗南征,我朝在彭城死了多少将士?我招他做你的驸马,那些死去的将士在九泉之下如何安息?”
  智容诧异地笑道:“陛下自己绞尽脑汁想要把檀济的养女弄进宫,连她是寿阳公的夫人都不顾——却不许我嫁给檀济的儿子,这是什么道理?”
  皇帝被她一句话呛得难堪极了,登时拉下脸,“朕说不许就是不许。”
  “那我去找太后。”智容不服,拎起裙角,翩然离开了。
  皇帝被她气得够呛,毋庸多想,太后那里听了智容这番胡言乱语,还不知道要惹出多大的风波——皇帝也懒得去掺和了,吩咐了左右不许再放智容进来,他敛了心神,重新看起奏疏。看到一半,他突然阴沉着一张脸,将案头的物事挥开,道:“叫薛纨来。”
  “陛下。”薛纨走了进来。
  皇帝正沉浸在思绪中,闻声瞟了他一眼,攒眉道:“朕要下令禁佛。”
  薛纨意外道:“禁佛?”
  皇帝冷笑一声,将手边的奏疏丢给他,说:“你看看。”
  薛纨双手接过来,草草扫了几眼,原来是河南尹所呈的奏疏,称京畿某寺僧人淫宿妇女,惹出了人命官司,差人去捉拿嫌犯时,又在寺内破获刀枪兵器数样。
  薛纨看奏疏时,皇帝铁青着脸,在案后飞快地踱步,冷声道:“这两年,北地也寺僧浮滥了。这些人年富力强,却不事生产,蠹耗天下。或而借身份之便,走街串巷,引诱良家,大行丧检失德之事,或而结交权宦,互为驱持,诽讪朝廷,祸乱朝纲!朕不能忍!”他疾言厉色冲外面唤了一声,“来人,朕要下诏。”
  通事舍人匆匆上殿,提起笔来,皇帝说道:“自即日起,全国不得新建寺院,旧的寺院尽数废止,寺里僧尼全部捉拿了,年富力强的,或充徭役,或收编入伍,体弱不堪用的,赐予户籍,放归田里,不得再擅自剃度受戒!朝廷官员,若有私下豢养沙门的,一律以隐匿案犯问罪!”
  通事舍人拟好诏书,呈给皇帝,皇帝颔首,对薛纨道:“你这就率人马,今夜从京城开始抄。”
  薛纨称是,与通事舍人先后退了出去。
  下了旨意,皇帝略微出了口恶气,面色缓和了些,问左右道:“去看看太后是不是还在听经。”
  内侍去了一趟,回来称:“太后倦了,在寝殿小憩。”
  皇帝点了点头,“别惊动了太后。”
  “是。”内侍见皇帝余怒未消,有心要替他开解开解,上前低声笑道:“奴方才……看见华浓夫人进宫了。”
  “哦?”皇帝是打消了那个猎艳的念头,此刻听到华浓夫人的名字,不禁皱起眉来,“谁宣进宫的?皇后?”
  “竟然是闾夫人。”
  “闾氏?”皇帝讶道。
  “这个,说来倒也稀奇。”内侍笑道,“奴同闾夫人身边的婢女打听了,原来华浓夫人流落建康之前,在柔然寓居多年,似乎还和闾夫人是旧识。”
  “还有这种事?”皇帝对性烈如火的柔然公主向来只有几分面子情,想到这会她和檀氏满口柔然话,唧唧哝哝的,他登时没了兴致,不耐烦道:“随她吧——以后不必再提起华浓夫人了。”
  那内侍原本是想卖个好,闻言一愣,才道:“是。”
  小皇子阿奴穿得圆滚滚,在榻上蹒跚学步,闾夫人手里拈着孔雀翎羽,用柔然话逗他,“走呀,走呀。”
  阿松望着他们母子两个发怔。
  闾夫人幸灾乐祸道:“听说你在永宁寺丢了好大的脸。”
  阿松矢口否认,“没有,谁说的?”
  闾夫人得意地笑道:“我只是懒得说汉话而已,我可不是聋子和哑巴。”她把翎羽在阿奴鼓鼓的脸颊上轻轻搔着,母子都发出咯咯的笑声。闾夫人瞟一眼阿松,说:“那个梁庆之,肯定是皇后指使的。”
  阿松心不在焉,“你又知道了。”
  “皇后的和气都是装的。”闾夫人笃定地说,“这个女人心肠歹毒得很。”偶一回首,见阿松仍专注瞧着阿奴,闾夫人心生警惕,将阿奴抱进怀里。
  “我能不能抱抱他?”阿松渴望地伸出手。
  “不能。”闾夫人扬起脸冷声道,“须多蜜。”她唤一声柔然婢女,将阿奴交给她。
  阿松眼神黯淡了些。
  闾夫人睥睨着阿松。她看不起她,但整个洛阳,只有阿松能和她说上几句话,她不肯轻易放阿松走,绞尽脑汁地要和她说话,“你们这些女人都想进宫,宫里有什么好的?”
  阿松眼波横斜:“宫里不好,难道柔然好?”
  “当然是柔然好啦。”闾夫人脸上扬起一抹骄傲的微笑,“总有一天我要回柔然的。”
  辞别了闾夫人,阿松出宫上了马车。和赤弟连斗了几句嘴,她心情舒畅了些,可是——她回想着赤弟连抱着阿奴的模样,她的脸亲昵地贴着他的小脸蛋——阿松心里油然生出一阵羡慕。有个疯狂的念头在心里萦绕不散。
  我也想有个孩子……如果我有个孩子,我要全心全意地爱他,他也会全心全意地爱我。阿松默默地想着。
  “停车。”阿松从胡思乱想中清新过来,她喊住了车夫,掀起车帘往外瞧去。
  马车停在铜驼街道边。街的另一侧是永宁寺。塔尖的金铎在萧萧的晚籁中轻轻摇动着,鸣钟香鼎,画壁高堂,静谧无声地沉浸在陌陌红尘中。
  有晚归的游人士子自山门处解下马,同小沙弥道声谢,慢慢骑马走了。小沙弥仍守在门口翘首盼着,见道一踽踽独行地归来,忙施个礼,将他迎回寺去。
  阿松望了许久,一言不发地拎裙跳下马车。小怜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知客僧见阿松衣饰华贵,毕恭毕敬地将她领进大雄宝殿。寺僧们晚课已毕,铜磐的余音还在悠悠地回荡,殿门大开,绚丽的夕照恰好将金灿灿的佛身笼罩在内,迸射出炫目的神光来。
  阿松仰望着佛像沉静的双目——她唾弃过它,憎恶过它,可此刻她凝望着它,因为心底那丝希冀,表情也变得虔诚了。
  “施主。”僧人替她拈了香。
  阿松这才想起自己两手空空。她将金步摇、翡翠钗、明珠耳珰一股脑摘下来放在僧人的托盘上,发髻全无点饰,流云般倾泻在肩头。她跪在蒲团上,仰脸喃喃:“佛祖保佑。”
  “保佑什么?”道一才褪下锦斓袈裟,换上了一袭缁衣。他在槛外看了一会阿松拜伏的背影,抬脚走了进来。
  阿松默默吟诵着,没有答话。
  道一手指拨了拨托盘中精巧华贵的金玉饰物,他有些意外,“你也舍得来布施?”
  “舍得。”阿松不假思索,她睁开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余晖和佛光交织,在她眸中静静流动。
  僧人将签文递给阿松,笑道:“施主,红日当空,万事顺遂——施主必定能够心想事成。”
  阿松眼神倏的亮了,将签文小心翼翼接过来,紧紧攥在手里,她得胜了似的盯着道一,“佛祖答应我了。”她转身,翩然走出大殿。
  有持刀的侍卫搡开知客僧,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静谧的永宁寺发生了轻微的骚动,寺僧们被兵刃抵着,惶惑不安地在墙下挤成堆。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之下,道一很镇定,他走出殿,迎上薛纨,“将军?”
  薛纨一眼瞥见寺僧中的阿松,有些粗暴地将她胳膊一扯,推给小怜,“是非之地,请你们夫人出去。”他转向道一,脸色是端正肃静的,“陛下有诏,即日起举国禁断僧尼。”他微微提高了声音,“寺里僧人尽数捉拿,押送刑狱。”
  侍卫们如潮水般涌进各个殿宇、寮房,钟磐铙钹、各式法器被砸烂堆在院里,佛龛推倒,最后侍卫们将一卷卷佛经堆成山,一支火把丢进去,顿时浓烟滚滚,烈火熊熊。
  寺僧们束手就擒,被挨个上了枷锁,薛纨往道一的方向扬了扬下颌,没等侍卫上前,道一静静上前,毫不反抗地伸出双手。
  薛纨倒有些意外,他放开佩剑,笑道:“我还当你会像曾在栖云寺那样,拼死一搏——我其实有点好奇,你的剑术是不是精进了。”
  “没有精进,还是你的手下败将。”道一很平和。
  “你果然是变了。”薛纨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领头走出永宁寺。
  
 
第49章 、双飞西园草(九)
  铜驼街上挤满了惊动的百姓。阿松被当兵的搡到道边,惊愕地看着僧众们被押出永宁寺, 道一的身影仍旧修长挺直得醒目——可他不该是这样, 即便出了家, 他也应该是从容、昂然的, 而不是这样披枷带锁、被人指指点点的落魄相。
  阿松拼命挤过人群,想要拽回道一,还没等接近队伍,就被持刀的侍卫毫不客气地撇开了。
  她情急之下, 死死扯住了薛纨的马缰。薛纨别过脸来看了她一眼,“回去吧,”喧嚣的声浪中,他的话,明明白白, 平平淡淡,“不会伤他一根汗毛的。”挽起马缰,他轻叱一声, 扬长而去。
  永宁寺两扇巨大恢弘的寺门轰然一声,闭紧了。皂隶往门上贴了封条, 这座古刹在渐至湮灭的青烟中彻底沉寂下来。
  一夕之间,风云突变, 京城各处佛寺都被查封, 僧尼们遭了灾,百姓们经历了起初的慌乱,依稀得知了事情的始末缘由, 拍手称快的有,痛心疾首的也有。
  寿阳公府,阿松一夜没有合眼,熬到天亮,和愗华迫不及待携手到了京县衙署。
  此时衙署的牢狱被塞满了僧尼,已经人满为患,差役们忙着登记造册,令这些人换上百姓的粗布衣裳,往各处分派。愗华赏了狱卒几枚铜钱,被领进一间空置的牢室。
  牢室里是孤零零的道一,不知其他人是被分走了,还是衙署给了他特殊待遇。
  他还没来得及换衣裳,缁衣是干干净净的。愗华松口气,含泪轻唤:“道一师父。”
  道一正坐在墙角里垂头想着心事,他抬头看见愗华——还对她微微笑了笑,是个安抚和感激的表情,“殿下。”仍是建康时的旧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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