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不得也哥哥——绣猫
时间:2021-01-31 09:54:05

  愗华忙问:“他们要把你送哪去?”
  “不知道。”道一若有所思地看向逐渐空寂的四周,“陛下大概另有安排。”
  愗华安慰他,“陛下封了檀侍中做武安公,不会苛待你的。”
  道一道声谢。他在看到愗华后,心思便有些游离。良久,他回过神来,打断了愗华的轻声细语,“这里不是殿下待的地方,殿下回去吧。”
  愗华不肯走,“我不放心……”
  道一没有再多言,施了一礼,便走开了。
  愗华叫住他,“师父,阿松也来了,你还没和她说句话呢。”
  道一的背影凝滞了,有一阵没有动。他的犹豫落在别人眼里,就成了不甘不愿。慢慢转过身,他看见了躲在远处门边的阿松。她一双乌黑的眼睛直怔怔地看着他。两人目光相触的瞬间,她立即挺直了腰板,要做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可一双红通通的眼里却盛满了不安。
  道一沉默了一瞬,刚一张口,阿松只当他嘴里又要吐出那些刻薄的话,谁知他对愗华道:“殿下,能出去等一会吗?”
  愗华对他的话向来是言听计从,答声好便离开了。
  道一的平和给了阿松极大的勇气,她惶急地冲到牢室前,说:“你别急,我去求薛纨,去求陛下,让他放你回建康。”
  “不要。”道一脸色微变。
  阿松打定了主意,要进宫去求皇帝。她和他打过几次交道,对他的脾气了如指掌。没有把道一的阻拦放在心上,她振奋起来,一刻都不肯耽误,起身就要走,“我现在就去。”
  “别去!”道一被困在牢室里,急得声音都尖锐了,想到阿松要以什么方式去求桓尹,汹涌而至的屈辱和难堪让他从脸到眼都猛地烧了起来,“别去,”他极其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求你。”
  阿松为难地看着他,不懂他的执拗,“不去求他,你怎么办啊?”
  道一迅速平静下来,“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这样大举禁佛,会生民乱,”道一冷冷一哂,对皇帝是前所未有的厌恶,“这个人自诩宽仁,实际上虚伪至极。”
  阿松不信,却因为道一的笃定略微安心了些,“那他会放你回建康吗?”
  大概不会。道一摇头,见阿松双眼那样殷切的、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他有一刹那的迷惘,余光扫过这冰冷简陋的牢室,他的面色随即淡漠下来——战火废墟上的建康,分明还历历在目,沉溺在这样柔软甜蜜的眸光里,又有何益?
  道一平静了,对阿松时不时露出的那种尖酸、鄙薄的神情收敛了,他甚而有些温和地叮嘱她:“别去求任何人,也转告叔父,不必为了我四处奔走,否则岂不是坐实了所谓的‘驱持权宦’?也许陛下等的就是这个呢?”
  桓尹的那一纸圣旨,薛纨只是草草一读,里头的一字一句,道一却听得清楚仔细。
  “哦。”阿松含糊地答应着,脑子却飞快地转了起来。她不信他,更不肯眼看着他在这暗无天日的牢室里多待一天——一刻都不能忍。“我再来看你。”她心不在焉地说。
  她的心思在道一面前一览无遗。他眉头微微一蹙,“多谢,你别再来了。”
  “我想来,”阿松眼里洋溢着光彩,饱含情意——那样热烈、毫不遮掩的情意,却如同天际的流星,草间的晨露,瞬息即逝。“我……”
  “我心领了。”道一打断了她,“檀家不过收留了你半年,你来看我,便算是报恩了。”
  他像对愗华那样,客气而疏离,阿松敏锐,立即察觉了,“我不是为了报恩……”
  “我已经不爱你了,”道一说,“别为了我做不值得的事,以后你会后悔的。”
  “什么?”阿松怔住了,无措地看着他。
  “你想叫我阿兄,也随你,”道一安静地看着她,没有迷茫,没有纠结,“但别太把我放在心上。”
  阿松慢慢起身,哑然无声地看着他。
  道一对她施了一礼,转过身去。
  阿松失魂落魄地走出牢室,愗华急着来抓住她的手,“阿松。”
  躲开愗华打量自己的目光,阿松上了车,一直望着帘外的街景发呆。纷乱喧嚣的红尘俗世唤回了她的心神。略微恢复了些精神,快到寿阳公府时,她对愗华道:“你先回去。”便跳下车,头也不回地往宫城外百官衙署去了。
  她的身份,已经不是曾经的小婢女阿松了,走到哪里都要引人瞩目,在衙署外停下来,阿松吩咐小怜:“你去请薛将军出来。”
  小怜细细的眉头一挑,露出个惊讶的表情。阿松冷了脸,“还不去?”
  “知道啦,夫人。”小怜故意大声地说,探头探脑地往衙署外去打听了。消息传进衙署,薛纨迟疑片刻,跟着小怜来到道边的茶楼。他现在是皇帝宠臣,走到哪里都有人逢迎,他罕见的沉默,只顾自想着心事。
  到了茶室外,他停了脚步。
  “将军,请呀。”小怜娇声道,上前推开门。
  门一开,薛纨走了进去,他毫不犹豫,一个反手,将门在里面闩了,小怜被挡在了外面。
  阿松坐在案边,一手托腮,望着外面寂寂的流云。冬日淡薄的天光照着她一张白如皓雪的脸颊,竟然异常的平静。
  薛纨被小怜叫来,本以为她急疯了,见状,他有些意外,嘴上仍旧要揶揄她:“我一个五品官,人微言轻,夫人想找我说情,可是找错人了。”
  阿松转过头来——眼底通红,是一夜没睡熬的。她不信薛纨那一套,“不是你奉诏去封的永宁寺吗?”
  薛纨故作无奈:“我也只是奉旨行事罢了。”
  阿松追逐着薛纨的目光,“是道一在永宁寺劝谏的话触怒了陛下吗?”
  “兴许吧,”薛纨含糊地说,看了会阿松,他笑了,“其实宫里有流言……长公主要陛下招道一为驸马,大概是为这件事。”
  果然阿松眉头倏的竖了起来,是个很反感,很警惕的表情,“道一不会娶她的,他最讨厌北朝的女人。”
  薛纨替自己斟杯茶,悠然道:“那他大概只有死路一条了。”
  道一和薛纨的说法截然相反,阿松却下意识地更相信薛纨,她急得抓住了他的手臂,“你放了他吧。”
  薛纨失笑,放下茶杯,“放了他?我犯下这种杀头的大罪,是为的什么?”
  阿松哑口无言。
  薛纨目光停在她脸上,有些好奇,“你怎么不去求陛下?”
  阿松道:“我讨厌他。”
  “讨厌他?”薛纨琢磨着,“不讨厌我?”
  阿松定定看着他,“我喜欢你。”
  薛纨惊讶于她的直白,怔了一下,噗一声笑了,他暧昧地在她手上抚了抚,意有所指道:“其实,我常常还回想起在华林蒲的时候……”
  阿松不假思索地闭上双眼,微微张开了红唇。等了很久,没有动静,她困惑地睁开眼,见薛纨一双深邃的黑眸不辨喜怒地看着她。
  没有轻佻,也没有嘲笑,他认真地说:“别为了男人做这种事。”
  阿松脱口而出,“你不是爱我吗?”
  薛纨的眼神瞬间锋利了,他冷笑似的反问:“我爱你?”
  他这质问的语气激怒了阿松,她眸里那点隐约的不安瞬间消失了。愤然推开他,她自言自语:“也是,你人微言轻,我干什么要来求你?”
  薛纨拽住阿松的手腕,他有些烦躁地皱起眉,“别忙活了,为了一个完全没把你放在心上的男人,值得吗?”
  这话和道一的话不谋而合了。阿松心里一阵刺痛,沉默了片刻,她摇摇头,眼神尚算沉静:“他对我好过,”她执着地说,脸上还带着浅浅的天真笑意,“我从柔然到建康的时候,他对我很好很好的,没有人对我那样好过。”
  薛纨凝视她良久,他转过头,轻轻透口气。“会有人替他求情的,”薛纨喝了口淡而无味的茶,起身道:“倒是你,操心操心自己的小命吧。”他瞥了一眼门外,“那个婢女不会在元脩面前说你好话的。”
  
 
 
第50章 、双飞西园草(十)
  得知皇帝禁封永兴寺的噩耗,智容花容失色, 撞到御前一通撒泼打滚, 皇帝起先不想搭理她, 见闹得不像样, 屏退了左右,对智容冷道:“我原本没想把他怎么样,你再要乱来,我也只好赐他一杯毒酒, 好了断你的痴念了。”
  智容吓得连哭嗝都止了,傻傻地看着皇帝。皇帝命宫婢将智容扶起,面色和蔼了些,“堂堂的长公主,你的婚事, 牵动国家社稷,百姓福祉,怎么能盲目下嫁?你别急, 我要和太后好好商议,今年内就替你选一门好婚事。”
  皇帝这番甜言蜜语, 却惹来智容怒目而视,“陛下的意思我明白了——原来陛下早打定了主意, 要拿我去哪个蛮夷部族或是边远州郡和亲, 好换你的稳固江山,却从来没有想过我想要的是什么,所谓手足之情, 也不过是说说罢了。”
  皇帝笑容顿失,“你才了解他多少?不过是看中他一张脸罢了!”他板了脸,斩钉截铁道:“这事不许再提——你再提一个字,朕就赐死道一。”
  皇帝语意坚决,没有了回旋的余地,智容只能含泪退了下去。皇帝被她搅得无心处理政事,召了薛纨来,问道:“那道一在牢里是什么情形?”
  薛纨道:“安之若素,不慌不忙。”
  “哦?也不喊冤?”连替他求情的奏疏也没有一封,倒让皇帝意外了。
  薛纨摇头。
  皇帝放下笔,沉吟良久,“这个人颇有些蛊惑人心的本事,有胆识,也有些才智,”想到在永宁寺里道一的慷慨陈词,皇帝眉头微微凝了,“换做别人,我倒有心用他,可听说他和元竑私交甚笃,恐怕他不是真心顺服。”
  将他驱离洛阳,皇帝不放心,索性寻机赐他个死罪,又怕人言可畏,皇帝真是好一番踌躇。
  “说说你吧,”皇帝把这些烦心事抛开,兴致勃勃地看向薛纨,“我答应过等立了功就提拔你,禁断僧尼这事你办的很稳妥,唔……”他想了想,“擢你做羽林郎将,值宿禁中,战事随御驾出征,如何?”
  薛纨揣摩着“出征”二字,叩首谢恩:“谢陛下隆恩。”
  皇帝自得地一笑,却并没有透露他所谓的的出征计划。踌躇满志地挽起袖子,翻看了几本奏疏,皇帝笑道:“樊登三十岁才勉强做上郎将,五十岁散骑常侍。你比他还早几年。只要你有一颗忠心,朕不会让你埋没。”
  一颗忠心——皇帝恐怕更看重的是他无根无基,易于掌控。薛纨心下冷笑,对皇帝作出一副铭感五内的神情,“臣为陛下披肝沥胆,在所不惜!”见皇帝颔首微笑,薛纨道:“江南的各处佛寺都已经封禁了,僧众编入行伍,也有上万人。玄素和尚要怎么办?这人在建康也很得百姓崇敬。”
  “他不中用了。”皇帝道,“若要做官,就在太常选个无关紧要的职司给他,不愿做官,听任他去四海云游吧。”说到这里,皇帝心里一动,问薛纨道:“元脩最近在府里还安分吗?”
  薛纨笑道:“日常喝一喝酒,玩一玩女人,倒是没再闹出人命。”
  皇帝对元脩的印象还停留在他单衣散发上殿请罪的可怜相,闻言嗤笑一声,“他还没有那个胆子。”
  薛纨附和着笑了笑,便告辞离去。
  皇帝似乎在和道一赌气,又在试探他的耐性。薛纨以雷厉风行之势,查封了洛阳各处佛寺,僧尼们也都去清除一空,唯有道一被不闻不问,遗留在衙署牢室的角落里。阿松不肯再进牢室里去看他,但每天都要换成僮仆打扮,在衙署外张望,知道他平安无事,也就略微放下心了。
  她每天早出晚归的,元脩也不放在心上,到这一日飞雪漫卷,小怜却拦住了不让她出门,说:“主君今天要出府赏雪,请夫人同行。”
  阿松没什么兴致,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挽起发髻,披上裘衣,随元脩出门。今日的元脩也是穿的戎服革靴,骑在马上,十分英武,他才饮了酒御寒,脸上还洋溢着久违的神采。侍从将那匹御赐的漠北良驹牵了来,阿松上了马,在柔顺的马鬃上抚了抚,问:“郎君,咱们去哪?”
  “去宣阳门。”元脩放声一笑,在奴仆们的惊呼声中,马蹄扬开碎雪,疾驰而去。
  元脩自来了洛阳,深居简出,难得有这样恣意舒畅的时候,一行人前呼后拥,冒雪出了宣阳门往南飞驰数里,到了洛水畔,纷纷扬扬的大雪洒落,天地迷蒙一色,元脩怆然凝望了许久的雪景,才听见身后马蹄笃笃,是阿松等人追了上来。
  元脩回首,意味深长地在阿松脸上一掠,“阿松你的骑术好得很啊。”
  那漠北良驹踩在湿滑的雪地上,却有些不安地甩动着马首,阿松这一路赶来,觉得有些不对,她警觉地说:“主君,妾不太会骑马……”
  “还没到,先别急着下马。”元脩冷不丁一鞭抽了过来。他那鞭子是浸透了油的牛筋鞣制,这一击手下不留情,抽得马浑身一颤,凄厉地嘶叫一声,撒蹄狂奔。元脩不仅不急,还在身后悠然大笑,“抓紧马缰!”
  阿松在柔然多年,还没有控过这种狂性大发的烈马,一颗心险些蹦出嗓子眼,双手紧攥缰绳,忽然身下一个趔趄,马蹄踩滑,连人带马都飞了出去,阿松才从雪地里抬起脸,元脩的马蹄已经赫然扬到了面前。
  阿松飞快滚开,元脩倒是一呆——没想到她一个弱女子,堕马后还能动弹。一蹄踩空,他眸光微冷,凌厉的几鞭疾风骤雨般的抽了过去,眼见阿松在雪地里挣扎躲避,滚落水中。
  侍从们追了上来,见元脩不慌不忙地骑在马上,也不喊救人,只对着洛水里的沉沉浮浮的阿松冷笑。众人们无所适从,也只能呆呆在河畔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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