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松摇头不语,似乎还没有从惊惧中回过神来。
周珣之道:“此处危险,陛下先进御帐里再说话。”
一群侍卫上前,围成人墙,护着皇帝进了御帐,元脩的尸身已经用毡布盖了,明亮的烛光下,皇帝紧绷的一张脸上,似乎掩藏着奇异的平静,嘴角亦有微微上扬——樊登回过味来,将箭簇叮一声丢在托盘上,息事宁人地说道:“兴许是有人射鬼射偏了,陛下请先回宫,待臣连夜追查,看这箭簇是禁军哪支队伍用的。”
“朕不急,”出乎樊登意料的,皇帝竟然十分强硬,“有人趁乱谋害寿阳公性命,朕要亲自追查。”
樊登无所适从地看了皇帝一眼,正在沉吟,周珣之道:“众目睽睽之下,谁敢在城楼上射杀寿阳公?臣看当时寿阳公的位置,背身正对东侧阙楼,亦正在射程之内。”
皇帝当机立断:“去阙楼搜查。”一行禁卫迅疾奔去阙楼,灯影昏暗的东阙顿时火光大作,未几,禁卫折返,却徒劳无获,周珣之眉梢一扬,拈起箭簇又瞧了瞧,说道:“天色暗,离得远,竟能一箭正中喉咙,这样的人,禁军里也没有几个,而且……这个人对寿阳公熟悉得很。”
皇帝“哦”一声,“怎么说?”
“陛下请看。”周珣之掀起毡布,将元脩衣襟分开,“寿阳公袍服底下穿了软甲——因此凶手才兵行险着,直取咽喉。”
“什么?”这下皇帝是真的震惊,快步冲到元脩面前,果然见他胸前露出一片刀枪不入的金丝软甲,“他奉诏进宫,竟然随身穿着甲胄……”寿阳公此举,不啻为对皇帝极大的讽刺,皇帝一张脸顿时涨红了。
周珣之适时将毡布盖了回去,打圆场道:“有人生性谨慎,习惯日常穿甲胄。因此臣说,凶手大概是寿阳公身边侍奉的人。”
元脩身着甲胄这事情彻底触怒了皇帝,冷冽的目光高深莫测地掠过众人,他忽然眼眸微眯,“檀道一呢?”皇帝冷不丁道,“久闻他精于骑射,朕特地擢他做了寿阳公的侍从,今晚他人去哪里了?”
樊登奇道:“臣与寿阳公来时,确实见檀祭酒随侍寿阳公左右的,上城楼后,却不见他了。”
“难不成是行凶后潜逃了?”皇帝冷笑一声,“去捉拿他。”
皇帝大概认准了檀道一便是凶手,数支禁卫倾巢而出,将灯市百姓撞得人仰马翻。檀道一在一盏晶莹剔透的琉璃走马灯后静静地观望片刻,镇定地走出来,“诸位可是找下官?”侍卫们如获至宝,将他押至御前。
元脩之死,宫眷们虽然惊惧,倒还在其次,听闻檀道一也卷入其中,顿时都大惊失色,各自从帷幄里探出头来,惶惶地张望。
檀道一进入御帐,先沉默地看了一眼元脩的尸首。他脸色原本就白皙,火光下,漆黑的眉眼愈发锐利醒目。
他的平静,似乎坐实了皇帝的论断。御前侍卫们按住了佩刀,目露凶光。
“檀道一,”皇帝亲自开口了,“你不在寿阳公身边随侍,去哪里了?”
“臣在灯市。”
“哦?”皇帝冷笑了,显然不信,“朕擢你为寿阳公府东阁祭酒之前,特地问过,你曾经受寿阳公所迫,出家为僧,是恨不恨他,你答曰不恨,现在看来,你心机深得很啊。”
檀道一仿佛没有听懂皇帝的讽刺,“臣奉旨出家后,一意事佛,心无旁骛,从没有什么不甘。”语毕,忽觉身畔衣袖拂动,转眸一看,是阿松走了进来。
她一名女眷,在御帐中甚为突兀,但她是元脩的夫人,倒也没人说什么。
阿松还没有换去脏污的衣裙,从领口到衣摆,血迹斑斑,她却迅速恢复了神智,红唇微抿,两眼紧紧盯住了道一。
檀 道一垂睫敛眸,只等皇帝发话。
“给他一把弓,”皇帝脸色又莫名缓和了,“朕要看看你的箭法。你若是能射中篝火旁的恶鬼咽喉,朕许你袭武安公的爵位,若射不中,朕便治你护主不力的罪。”
“陛下恕罪,臣不能。”
皇帝道:“为什么不能?”
檀道一自衣袖里伸出手,“臣今早裁纸时割伤了手,此时手掌无力,拉不开弓。”
“什么?”皇帝眼睁睁看着檀道一解开布巾,掌心深深一道刀痕,他错愕之下,不禁发出一声大笑,“巧,真巧!”仿佛看穿了檀道一的心思,皇帝先是失望,继而失笑,接连重复了几遍,“朕今天怀疑你,你今天就伤了手,真是巧的不能再巧了!”他不甘心,索性撕破了虚伪的脸皮,拍案斥道:“你在灯市做什么?”
“臣在灯市遇到故人,聊了几句。”
皇帝笑道:“聊了一晚上?朕姑且信你。是什么人?”
檀道一沉吟良久,没有开口。樊登走了进来,先脸色古怪地瞥了眼檀道一,才对皇帝道:“有位谢娘子在城门下请求觐见——好像是谢羡家的女儿。”
皇帝在太后那里依稀听过谢氏的名号,但此刻哪有兴致见她?摆手道:“朕没有空。”
樊登道:“谢娘子称,今夜是她请檀祭酒去的灯市。檀祭酒说的故人,兴许就是她?“
阿松嘴角那一丝奇妙的微笑消失了,她冷冷地看向檀道一,果然檀道一无奈地点头,说道:“臣说的故人,是谢娘子。“
樊登奉旨,将谢氏请进御帐,谢氏虽然是未嫁的娘子,但颇有世家风范,在皇帝面前也毫不慌神,将自己在何时何地与檀祭酒做了何事,说了何话,不疾不徐地细细陈述给皇帝,皇帝越听,脸色越是难看,最后不耐烦道:“樊登!“
樊登心情复杂,“陛下。“
“夜深了,朕有些头疼。”皇帝草草地说,“寿阳公之死,交由你去追查吧。回宫!”
众人不约而同松口气,皇帝摆驾回宫了,樊登自然也犯不上再去刁难檀道一,只命人将元脩尸首暂且收敛了,又指派一队侍卫,护送华浓夫人等回寿阳公府。
夜色将尽时,阿松才登上了回府的车。大约是惊闻御前有命案发生,街上的游人也散了,唯有千万盏灯笼仍旧在头顶的竹棚上静静摇曳,流光溢彩。
才出宫门,听见甲胄摩擦轻响,有人声马鸣渐行渐近,是轮值的禁卫巡夜归来,阿松正垂首想着心事,忽觉火光耀目,恍然抬头,见窗扇被人自外头用剑柄推了开来。
是骑在马上的薛纨,他不动声色在她脸上一睃,收回剑,微微一笑,没说什么,只“驾”一声,便催马继续往宫里去了。
第55章 、双飞西园草(十五)
元脩的尸身被送回寿阳公府,愗华当场昏厥, 府里也是人心惶惶, 连夜布置起了灵堂, 因为元脩中箭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不必送讣闻,翌日开始,已经有朝廷官员陆续来府里吊唁,檀道一主理府里事务, 掌礼导客,忙得几天没有合眼,到了傍晚,寿阳公府闭门谢客,他才得了个喘气的机会, 往灵堂走去。
跨过门槛时,眼前一阵眩晕,他扶住门稳了稳。耳畔是呜呜咽咽的低泣声, 棺椁前跪伏的都是元脩的姬妾。在一群哭天抢地的女人中,阿松那张平静的面孔格外突兀。
这几天, 她按部就班,该哭灵时也出来应卯, 也适时地落两滴眼泪。此刻, 她想着心事入了神,高燃的烛火下,一张过于鲜妍明媚的脸上透出几分漫不经心来。
“熬了几天了, 都去歇着吧。”檀道一说。
檀氏是府里的正经主母,她万事不理,女眷们都没了主心骨,檀祭酒发了话,都松了口气,抹着眼泪退下了。
檀道一轻舒袍袖,走到元脩灵前,虽然疲惫,但仍旧拈了香,深深躬身施了一礼。
皇帝还没来得及追封,灵位只孤零零镌刻了寿阳公元公的字样。一代帝王,在位时是何等嚣张跋扈,死后也落得这样凄凉下场——消息传去建康,江南大概又要震动了。
对一个死人,檀道一的恨意已经荡然无存。他凝望着香炉上的袅袅青烟,琢磨了一会心事,转眸一看,阿松已经改跪为坐,一张脸对着微微跳跃的烛火,时而咬唇,时而微笑,表情十分诡异。
在亡夫的灵前露出这幅春心萌动的表情,被别人看见,还不知要引来多少猜测。檀道一接连看她几眼,忍无可忍道:“你的表情,还能再高兴点吗?”
阿松直言无忌,“怕什么,这里没人啊。”满不在乎地一指元脩灵位,“他都死了。”难不成还能从棺椁里爬出来掐我?
檀道一淡淡地,“你还没当上皇后呢,收敛点吧。”
“你不是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吗?”阿松微笑地睨他一眼,“况且我想的也不是你,你管那么多呢?”
她这幅神气,落在奴仆眼里,更有打情骂俏之嫌了,檀道一表情淡了些,说声“随你”,便回到自己的庑房。才换下丧服闭了会眼,便有家奴捧着一只礼盒走了进来,说道:“周府来送丧仪时,还特地送了这个给檀祭酒。”
檀道一竭力睁开眼,见礼盒里是只洁白光润的小小瓷瓶,“哪个周府?”
“安国公府。”家奴道,“来人称,是上好的金疮药,当初宁州进献了琥珀枕,御赐给安国公,安国公命人将琥珀捣碎入药,有止血生肌的奇效。”
“哦?”檀道一掩藏住惊诧,坐起身来,若有所思地把玩着瓷瓶。
“现在时候还早,郎君要不要亲笔书写一封信致谢,奴送去周府?”这家奴对周珣之也十分尊崇。
那样便显得太急切和草率了。檀道一摇头,“今天不了,等我改天登门致谢。”
屏退了家奴,檀道一的睡意全消,将瓷瓶的盖子揭开,他嗅了嗅,沉吟片刻,听见窗台上喵呜猫叫,便悄然起身,捏着脖颈将猫拎进来,用裁纸刀在它腹部飞快一划,敷上药膏,才过一会,伤口的血便止了。
不见异常,檀道一松开手,那猫挣脱桎梏,往窗台上一窜,逃走了。
周珣之违背圣意,主动来向他示好。檀道一无声地一笑,取来金疮药薄薄涂在掌心,重新缠上布巾,提起笔来,正在斟酌言辞,那家奴去而复返,还领着一名婢女。
婢女一进门便跪倒在檀道一面前,被缚的双手扯住他衣摆,“郎君救命。”
家奴道:“这婢子上元那夜想要私逃,被家丁拿住,因为她颇受主君宠爱,本想等主君发落,谁知……本来要明天把她押送官府问罪,她却寻死觅活的要见檀祭酒。”
婢女是小怜。檀道一在元脩和阿松处都见过她。放下笔,他对家奴道:“你先退下吧。”
“郎君,”小怜扬起一张泪水涟涟的脸,“主君在时,也很宠爱奴的,求郎君别把奴送去官府。”
檀道一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这婢女应当是知道元脩和阿松之间不少秘辛。他把自己衣摆从小怜手里拽出来,退后坐在案后,“主君宠爱你,你却意图私逃,岂不是枉费了主君对你的宠爱。”
“奴是被迫的,”小怜一面哭泣,暗自观察檀道一的脸色,在檀涓府外那个雪天,她已经猜到这对名义上的兄妹之间暗藏龃龉,她信誓旦旦道:“上元那夜檀夫人给了奴一碗毒药,逼奴喝下去,奴为了逃命,才想离府暂且躲几天。”
檀道一讶然,“她下毒害你?为什么?”
“她嫉妒奴受主君宠爱!”小怜脱口而出,见檀道一失笑,她脸上一红,憋着口气,又道:“檀氏不仅献媚于陛下,还和朝臣通|奸,被奴窥破,所以想要毒死奴灭口。”
檀道一的表情一凝,“朝臣?哪个朝臣?“
“羽林郎将,姓薛的,”小怜怕檀道一还不信,指天诅咒,“在永桥画舫上,奴亲眼见的,有一句假话,奴不得好死。”
檀道一沉默不语,一张清朗的面孔透出丝丝寒意,小怜不禁打个寒颤,试探着到了檀道一面前,含泪哀求,“檀祭酒,主君一定是被檀氏的奸夫谋害的,你要替主君伸冤,替奴做主啊。”
“你起来。”檀道一忽然说。
他的声气很温和。小怜欣喜不已,忙起身来,正要请檀道一替她松绑,被他一记手刀,击晕过去。须臾,檀道一推开门,唤道:“来人。”那家奴应声而来,一进门,见小怜倒在地上,额头鲜血汩汩而流,墙上也溅得血迹斑斑,家奴吓得手都冷了,“这,这……”
檀道一叹道:“她伤心欲绝,要追随主君而去,撞墙昏厥了。”
哪是昏厥,看那脸色,分明是快不行了。家奴不敢去看小怜,惊魂未定地看着檀道一,“奴这就去请医官?”
“既然一片忠心,让她遂愿吧。”檀道一垂眸,意态平静,“给她一个滕妾的名分下葬,也不必知会官府了,还有父母的话,重重赠他们一笔钱,以保这辈子衣食无忧吧。”
那家奴镇定地点头——因为周珣之对檀道一另眼相看,他也对檀道一也特别的殷勤和恭谨,“郎君合会眼吧,这些事交给奴去办。”他不敢去碰小怜,从旁边庑房悄悄叫了两名健仆将她拖走,还用袖子拭泪:“真是个忠义痴心的婢子……”
“你叫什么名字?”檀道一看了看这机灵的家奴。
家奴忙堆起笑:“奴叫王牢。”
“王牢,”檀道一对他颔首,他实在太疲倦了,没有再和王牢闲话家常,也没理会墙上令人触目惊心的血迹,径直往床上一倒,“今晚别再叫我了。”睡意朦胧中他含糊说了一句。
王牢谨记檀道一的嘱咐,将那些琐事杂事都挡在了门外。而小怜撞墙自尽的消息却瞬间传遍了全府,姬妾们窃窃私语,阿松充耳不闻,在灵堂上径自想着心事。见天色渐晚,她回房将丧服脱了下来,对着铜镜掠了一眼自己的容颜,起身出门,自马厩里牵了匹马出来。
“夫人,”王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面指挥着人替小怜装殓,不经意看见僮仆打扮的阿松,忙追出门将她叫住,“夜了,夫人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