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你管。”阿松踩镫上马。
王牢才见过小怜的下场,对檀道一是没来由的敬畏,“檀祭酒睡了,夫人要出门,等明日禀报了再去,否则遇上巡夜的禁卫,被他们冒犯岂不是不好?”
阿松听到檀祭酒这个名字,是格外的刺耳。她掣住马缰,冷笑着瞥向王牢,“檀祭酒姓檀,不姓元,他是什么人,我要向他禀报?”
王牢哑口无言,“那……夫人带上侍卫奴婢?”
“滚开。”阿松轻叱一声,策马驰出幽暗的巷道。
薛纨孤家寡人,宅门冷清,寻常都是轮值之后就在衙署睡了,阿松在衙署外问了侍卫,又得知薛纨被同僚拉去乐津里喝酒,她折道出了西阳门,来到乐津里。
乐津里临靠大市,常有文人雅士通宵达旦地寻欢作乐,已经钟鸣漏尽,仍有丝竹声伴着煌煌烛光自窗格流泻而出。阿松顾忌身份,悄然牵马站在僻静处,有穿官袍的人经过,她便别过脸去。
等了一会,她不耐烦了,索性走了出来,在明亮的灯光下扬起脸来,在窗口不时经过的身影中辨认薛纨的踪迹。
席上酒客兴致高昂地吟诗作赋,薛纨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只坐在阴影里微笑。侍奴睁大眼睛找了许久,总算瞧见薛纨,笑着上前道:“外头有个小子找薛将军,小脸雪白的,头发乌油油的,像个娘子。”
众人都知道薛纨家里没有姬妾,轰一声笑道:“将军又从哪里惹来的情债?”
薛纨也疑惑了,放下杯箸,来到酒楼外,正见阿松满不高兴地拧着眉头。薛纨有些意外,将她略一打量——精神抖擞的,全没半点气馁。
薛纨笑道:“你怎么来了?”扭头命侍奴牵了自己的马来,往寂静的道边走去。
阿松跟在他身后,张口便道:“你杀了元脩?”
薛纨表情一定,转过头来,幽暗的夜色里,他的眼睛又深又亮,“什么?”
阿松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是你杀的元脩吗?”
薛纨道:“不是。”
阿松一怔,暗自审视着他,“是你,”她笃定地说,“我知道是你。”
“嘘,”薛纨道,“杀人可是砍头的大罪。”
阿松从他手里夺过马缰,不偏不倚地盯着他。严冬已过,冰雪初融,空气里静静流淌着初春料峭的寒意。阿松执拗地说:“你不承认,我也知道是你。”
薛纨脸上浮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你希望是我?”随即满不在乎地一点头,“哦,那就当是我杀的吧。”掸了掸身上的酒气,他转过身看着阿松,“三更半夜的,你穿过大半个城来,就为了问这句话?“
阿松道:“是。“
薛纨摇头,”傻大胆。“
“我不怕。”阿松悄悄把袖子里的匕首亮出来给他看,当着元脩的面时,她手指还有些颤抖,此刻却觉得自己有无尽的勇气,无尽的力量,她轻快地笑了,“你看看这是什么?”
薛纨失笑,把匕首塞回她手里。“真遇到刺客,这把小刀,还不够看的。”他扶在阿松腰上,把她送上马,“走吧,我送你回寿阳公府。”
他再三推诿,阿松心底已经认定了薛纨冲冠一怒为红颜,冒着杀身之祸射死了元脩,阿松一扫连日来心底的阴霾,脸上不禁绽开一抹似是得意、似是自矜的微笑。没忍住,阿松道:“你是因为我才杀的他吗?”
薛纨只是摇头,在夜色里含笑不语。阿松却喋喋不休地追问他,他似是而非地叹口气,无奈道:“圣意难违啊。”
阿松才不管那么多,“我会报答你的。”
“你要怎么报答我?”
见阿松含情脉脉地望过来,薛纨眉梢微动,掣住马缰。阿松见他落在身后,也停马等着他,“你怎么不走了?”
这个眼神——薛纨却敬而远之,脸色也疏离了些,“你别来找我了。”
“为什么?”阿松不快。
薛纨驱马上前,慢慢到她身侧,“知道废后王氏怎么死的吗?”薛纨望向无尽的夜色,脸上有种复杂难言的晦涩,“是我杀的她。”他看她一眼,领头一步前行,“不想落得她那样的下场,你就离我远一点。”
第56章 、双飞西园草(十六)
檀道一这一夜无梦,次日醒来, 神清气爽, 换了一件洁净的襕袍来到周府, 投过拜帖后, 被家奴请至堂上。
周珣之正在与僚佐下棋,眼角一瞥,见檀道一走进来,他笑道:“收了吧。”僚佐收了棋局退下, 周珣之用巾帕揩了揩手。对檀道一登门致谢他并不惊讶,仍客气一句:“一瓶伤药而已,想必你府上最近忙得很,何必特意来一趟?”
檀道一躬身施礼:“国公盛情,怎么能不当面致谢?”
“手伤好了?”
“快痊愈了。”
“上茶。”周珣之吩咐一声, 对檀道一抬了抬手,“请坐。”
檀道一自婢女手里接过茶来。他和周珣之素无来往,没有贸然开口, 只恭谨地应答几句,抬眸时, 余光在室内微微一掠。周珣之贵为国丈,器具摆设, 当然是古雅绝伦, 他背后南墙上挂的一道横幅,上面是雄阔严整的“守弱”二字。
周珣之见檀道一留意他的横幅,也含笑放下了茶, 说道:“如何?”
字是旁人的墨宝,周珣之问的当然是“守弱”二字,檀道一猜测道:“国公推崇陈献侯?”
“不错,”周珣之本要卖个关子,见檀道一头脑这样敏捷,不禁有些意外。负手走到横幅面前,欣赏了片刻,徐徐道:“古往今来多少人物,世人多赞誉萧何韩信之能,我独推崇陈献侯——佐天子,理阴阳,亲百姓,抚四夷,如此的功绩,却常为世人贬抑,是什么道理?韩信谋叛逆,被夷灭三族,是不忠,萧何晚年昏聩,自毁名节,是不明,献侯屡经风波,而应变合权,克定宗社,善始善终,多少谋臣志士,空有匡扶社稷之能,却没有献侯守弱保身的智慧啊。”他喟叹一声,颇有点高处不胜寒的感慨。转眸看向檀道一,他又卖起了关子,“我推崇献侯,却还有个缘故,你知道为什么?”
檀道一心知肚明,却故意装糊涂道:“下官不知道。”
周珣之道:“献侯先事魏王,转投项王,终归于汉王。”
檀道一微微点头,静待下文,周珣之抛出这半句,顿了顿,却话头一转,笑道:“你也不必乱猜了,我赠你药,是看你当日在陛下面前对答如流,是个难得的人才——你和我年轻的时候有些像呢。”
檀道一微讶,“下官怎么能及国公万一?”
“不必谦虚啦,我还是有几分眼光的。”周珣之摆了摆手,交浅言深,本该突兀的,他倒不觉得,对檀道一也越发随和了,“寿阳公一案已经查实禀明了陛下,算是误中流矢,意外身亡,陛下也首肯了,你不用担心了。”
檀道一如释重负,“陛下圣明,多谢国公。”
“陛下大概明日要召见你,”周珣之说道,他也在审视着檀道一,琢磨着他的心思,“陛下诏礼部为寿阳公撰写诔文,礼部荐了你——你随侍寿阳公有些时候了,对他熟悉些——不过么,这可是个棘手的差事,尤其对你,你懂得?”
檀道一心领神会:“下官懂得。“
一点就通,周珣之对檀道一的敏锐很满意。“你也不必太担心,陛下那里我会替你说话的。“
檀道一感激涕零,深深地看了周珣之一眼,“国公的恩德,下官无以为报……“
“你忠君报国,就算是谢我了。”周珣之一脸的光风霁月,捧起茶对檀道一微笑。
檀道一掩住心头千万种思绪,对周珣之心悦诚服地拱了拱手,“国公放心,下官懂得。“
周珣之所言不虚,果然次日皇帝召檀道一觐见,像没事人似的,在殿上问及寿阳公的丧事,听闻诸项办得井井有条,也赞了檀道一几句。与礼部拟定了谥号、选定了寝墓后,皇帝说:“礼部荐了你替寿阳公撰写诔文,我还不知道你文采如何,先草拟一篇来我看。“
“是。”檀道一垂首领命——皇帝身侧的周珣之眉头微微一拧,眯眸看向檀道一——檀道一似未察觉,在群臣惊诧的眸光下,忽的撩起衣摆,跪地叩首道:“臣有罪。”
皇帝正在翻看案头的奏折,闻言便愣住了,将奏折合起来,说道:“你把我弄糊涂了,寿阳公一案不是已经审结了吗?你何罪之有?”
檀道一很镇定,“臣替寿阳公撰写完诔文后,恐怕便要获罪,因此先敬告陛下。寿阳公,先为君,后为臣,为君时,喜怒任情,善恶无准,以致祸乱,为臣时,恭敬逊敏,以顺上为志,是事君之义。死者为大,本该扬其善,隐其恶,但臣曾是寿阳公的建康旧臣,恐怕天下人看了诔文,要以为臣对废帝和南朝仍有眷念,臣为一己私心,只能扬其恶,隐其善,这样一来,对寿阳公而言,岂非成了不忠不义、毫无廉耻之徒?臣对寿阳公不忠不义,岂不是也是对陛下不忠不义?臣有罪,却实在是迫不得已,请陛下明察。”
殿上寂静无声,皇帝捏着奏折,眸光沉沉盯着他半晌,终于说道:“朕怎么能让你做一个不忠不义毫无廉耻之徒?死者为大,理应言其所长,避其所短,你放心写便是了,不必担心他人指摘。”
檀道一眸中含泪,叩首道:“陛下圣明。”周珣之也暗自一笑,夹在群臣之中,一口一个仁君,称颂得皇帝也颜色稍霁,语气和缓了不少。“都退下吧,安国公留下。”瞥向檀道一的目光却有些复杂。
“陛下?”群臣退散后,皇帝径自思量,被周珣之的一声轻唤惊醒。
“啊,”皇帝放下奏折,对周珣之笑道:“我是有另外一件事和国公商议——最近太后对纳妃一事很上心,总是催促我。如今开春了,大概也要着手办了。”
周珣之笑道:“这事有太后、皇后做主,礼部办理,臣是帮不上忙了。”
“唔,”皇帝有点为难地苦笑,“皇后还无子,我只是怕皇后……”
周珣之却很爽快,“这是喜事。陛下践位也有几年了,却只有一位皇子,还是柔然女子所出,立不得太子,为社稷计,也该广纳后宫,开枝散叶了。”
皇帝松口气,“国公这么说,我也放心了。”怕他多想,又笑道:“我倒不是觉得皇后霸道,她性情温顺柔婉,只是不大爱说话,做了十多年夫妻了,有时候我还是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周珣之只能请罪:“是臣教女无方。”
皇帝摇手,“皇后很好。”不在这事上面浪费唇舌,转而笑道:“这个檀道一,倒是口若悬河,很能诡辩。”
周珣之含蓄地笑道:“臣倒觉得——他很机敏,是个人才。”
“是机敏。”皇帝目光划过幽深的大殿,望向外面塌肩拱背的宫婢内侍们,神色又有些莫测了,“只是太机敏了,我反倒不放心,这个人么,是有些傲气的。”他回忆着方才檀道一的言谈举止,看向周珣之,“不过刚才听他一席话,我又觉得,这个人是外锐而内钝,其实也不失其忠厚。”
“陛下说的是。”周珣之颔首,“他若真是个狡诈倾险的人,撰写诔文这事,寻个借口也就推了——臣起初还替他捏把汗。”
皇帝自言自语道:“连元脩这样昏聩的人,他都尚有一番忠心,难道朕不足以令他臣服?”
“陛下是明君。士之进退,全在于用或不用。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物尽其用,才是遵天之道,顺地之理。”周珣之的表情意味深长,“陛下能用臣,为什么不能用他呢?”
“国公说的是。”皇帝被周珣之说动了,缓缓地点着头。
皇帝的心事,自然通过周珣之的口,传进了檀道一的耳里,他数月来绷紧的一根弦,总算稍有松弛——然而还是不得闲,皇帝下旨,寿阳公被追封吴王,丧仪过后,又要送至邙山安葬,还没启程,元竑的国书送抵洛阳,要请皇帝开恩,将吴王遗体送回故土安葬,皇帝说道:“天气渐渐暖了,自洛阳到建康,少则也要十天半月,哪能挨得?还是让吴王早些入土为安吧。”
檀道一奉诏而来,一一领命,“是。”
“还有,”皇帝撂开国书,笑了一笑,“元竑还要请旨,接吴王的家眷回建康。元竑的长女既然已经许了樊家,就不必回去了,至于你和檀氏……”
檀道一呼吸微顿,抬眸看向皇帝。
皇帝却略过檀氏不提,对檀道一笑道:“你么,朕正有个喜讯告诉你。”
大约是如周珣之所说,要擢升他,檀道一定了定神,洗耳恭听:“是。”
“谢羡的女儿,原本太后看中了要让她入宫的,前些日子她来拜见太后,细陈了她与你从建康到洛阳,数度分分合合,阴差阳错的各种奇缘,惹得太后也落了泪,朕想到上元那一夜,看她的样子,对你也算情深义重,索性做个好人,成就你两人的姻缘吧。”皇帝以往赐婚,多是利益考量,难得谈及男女情缘,想到自己做了个货真价实的媒人,也欣然笑了,“借着这个由头,朕再给你添一桩喜事——准你降等袭爵,堂堂的武安侯,也算配得起谢家的女儿了,这回谢羡可不能再推三阻四了吧?”
檀道一整个人都愣住了。皇帝本以为他要喜极而泣,谁知久等无果,他似有所悟,眉头微微一扬,“你不愿意?”
“臣愿意,”檀道一深深叩首,“谢主隆恩。”
“等武安公一年丧祭,你就除服,预备婚事吧。”这些日子檀道一时常觐见,皇帝对他十分熟稔了,说话也亲切了不少,“至于檀夫人嘛,你和檀涓都在洛阳,她又何必回建康去?”皇帝心情极佳,还说了句俏皮话,“朕送你一个美貌贤淑的妻子,换你一个非亲生的姊妹,不算你吃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