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纸上一手漂亮的瘦金体,骨瘦筋韧,飘飞逸动:
“苍榆吾夫:
妾已自拂云庵回返,昨夜自老太君处,知晓君诸多幼时趣事,妾忍俊不禁,君归家之日,当亲诉与妾,妾烹茶以待。
雪落两日,琼枝霜重,飞絮纷纷,妾独坐于书房,不知几时雪霁云开。
闲来无事,集雪煮茶,清香优胜以往,涤澈心神。茶香一缕,遥寄于君,这瓮雪茶,与君共享……”
闻若青眼前浮现出那落满白雪的小院,烛火映出寒窗上一抹孤影,一缕回味甘甜的茶香似萦绕在鼻端……
正在与王都尉说话的闻若丹不经意往这边看了一眼,停住了话头。
王都尉也顺着他的眼光看来。
片刻后闻若丹笑道:“新婚嘛,没几个月就来了,咱们说咱们的,让他看去。”
王都尉也笑:“甚少见到六爷这个样子。”
“哪里是甚少,以前根本就没有,”闻若丹唇角笑意加深,“这小子。”
闻若青浑然不觉,继续埋头看信:
“……君至西北,当如鱼回大海,鹰归长空,妾虽牵念,然深心甚慰,只不知边漠塞上,君之所见是否如妾之想象?关墙烽火,戍鼓长风,月起苍莽,星垂边野,妾心向往之。
边疆苦寒,君当保重。
家中一切安好,妾亦安好,君勿念。
妻沉壁字。”
闻若青把这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冷不防听闻若丹大喝一声:“闻若青!”
他茫然转头,“什么事?”
“叫你几遍了,耳朵聋了么?”闻若丹道,“看多久了?差不多就行了,有话问你呢。”
闻若青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把信收好放入怀里,走到桌前。
闻若丹把那把手铳拿给他看,“咱们营里做出来的,射程大概是十五丈,比弓箭射程稍短一点,但已经能派上很大用场了,你去赤雁关,营里可以分一百把给你,咱们现存的铜不多了,还得从其他地方调过来。”
闻若青思忖片刻,道:“一百把够了,王都尉,你营里的人试过这种手铳没有?铳身重量和长度都和以往大不相同,使用起来是不一样的。”
王都尉笑道:“试过了,营里的将士们都很激动。”
火铳营以往在燕云军里形同虚设,闻若丹一直力排众议保留了下来,就是希望能开发出一些新式武器,增强燕云军的战力,如今营里将士得知可以亲上一线战场,个个摩拳擦掌,兴奋不已,均觉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闻若丹叫来安永,“去吩咐工匠营,今日起连夜开工,务必以最快的速度造出一千把出来。”
他转向王都尉,“火铳营原本只有三百人,你去和姜将军商量,从他那调七百人给你,这几日你加强训练,三日后等第一批手铳出来,你分三百人,派到霞岭关那边支援。”
王都尉应道:“是。”
王都尉走后,闻若丹揉了揉眉心,闭目片刻,走到桌前坐下。
伙兵重新送了饭菜进来,兄弟俩一面吃着,一面说着话。
“马瘟的事,文宣在河南也查清楚了,的确就是那几个运粮官干的,送来有问题的粮草不过是遮掩,”闻若青道,“咱们查到粮草有问题,心神就放松下来,很难想到他们另有目的。”
“真是防不胜防啊!”闻若丹笑了起来,“怕咱们屯田军撤走后战力减弱得不够,还要多加一道手段,这教训可真让我几天几夜没睡好。”
“马概里的马夫有内应,拿到东西后当日才放在马的草料里,”闻若青问哥哥,“马夫全都换过了吧?”
“换过了,之前的所有马夫全看管起来了,没有人认,既然文宣在那边拿到了证据,就一切好说了。”
兄弟俩止住话头,埋头一阵苦干,片刻后卫兵进来把碗筷收拾了。
闻若丹把桌上的残茶喝尽,望着弟弟,“你的伤不要紧吧?”
“还好,疼两天也就过了。”
“那行,咱们去城墙上看看。”
两人出了营帐,上马往城墙下行去。
时值傍晚,营里士兵正在等着吃晚饭,伙帐边炊烟阵阵,数个大小不等的营帐都派来了伙兵,大家在伙帐外排着队,抬着大大小小的饭盆和菜盆,最大的有澡盆般大小。
大家嘻嘻哈哈地说笑着,一脸期望地踮脚往伙帐里头瞧。
向来肃穆严谨的营地里,这时也充满了欢声笑语,一派热闹景象。
有士兵看见马上的两人,赶紧收敛笑容,一脸严肃地行礼:“将帅!”
闻若丹和蔼地笑道:“回去的时候走快些,别让饭菜冷了。”
“是!”士兵大声回答,挺起胸膛。
“食色性也嘛,”闻若丹在马背上对弟弟笑道,“信很好看,是不是啊,老六?”
闻若青面不改色回答:“食色性也,在说我还是在说你?”
“都一样,一样,”闻若丹大笑,“哎呀,仗赶快打完就好啰!”
闻若青跟着哥哥上了城墙,天空碧蓝如洗,红日已敛去炫目耀眼的光芒,带着浑圆的弧光,静静悬在天边。
他往东南方向回望,“京都城里,恐怕要乱上一阵子了。”
闻若丹没说话,风吹动两人披风,飒飒作响。
青山叠嶂,天阔水长,两人眸光闪动,视线似是落到迢迢万里之外。
闻若青收回目光,见哥哥面上也是一副忧色,想到五嫂如今身怀六甲,哥哥应该是比自己更加担忧,忙道:“还有二叔、三哥四哥他们在呢。”
闻若丹笑道:“是啊,这段日子,你二哥在雍州,也是殚精竭虑,调集了多方的资源,如果不是他在后面撑着,我这里也很难。”
他收了脸上笑容,正色道:“这场战事,咱们必须尽快结束,怀阳王已逃出京都,京都若是大乱,只怕军饷粮草都不能及时供应,咱们这么大的军营,这么多人马,一旦断饷断粮,后果不堪设想。”
闻若青也觉得事态很严重,问道:“如今咱们营里的粮草还能坚持多久?”
“苍鹿野之战和赤雁关失陷后,人马折损了些,我在战事一开头就嘱咐下头注意节省,以前也还囤下来一些,现在算来,若是从现在起断粮,大概能坚持一个月,爹那边也应该差不多。”
“如此说来,”闻若青笑道,“咱们还需要抢点阿都沁的粮草来备着了?”
闻若丹也笑,“阿都沁一共是十二万大军,分了十万出来分别攻打我们三个边墙,留了两万精锐在他的王都。你过来看。”
两人走下北边箭楼,往前方望去。
落日已沉,正好被远方一座尖峰挡住一角,燕回山脉后是雄姿壮阔的伏龙山脉,越过伏龙山脉,便是大大小小的北狄部落,阿都沁吞并了几个主要的大部落,已经建朝称帝,是为玧朝,建都昉城。
“阿都沁粮草的大本营,就在昉都附近,由他的部分精锐部队在看守着,每十天往这边送一次。”
闻若青注视着远方的伏龙山脉,“就算是两万装备精良的精锐军队,要拿下也不算太难,只是如果我是阿都沁,在几方攻城失败的情况下,如果精锐部队再折损,走投无路难以东山再起,我会烧毁粮草,绝不给敌人。”
“所以啊!”闻若丹笑了起来,“这粮草还只能偷,不能抢,咱们偷了他的粮草,再去拿他的人头。”
“好!”闻若青掷地有声地回答,兄弟俩一同哈哈大笑。
片刻后闻若丹脸色严肃下来。
“阿都沁这个人,早年间在大璟游历多年,所以对我朝的军事状况和一些军事器械装备都很熟悉,他有备而来,这也是我们防守战不好打的原因。”
他注视着前方的兀拖军营,徐徐道,“比起三年前来攻打元隆关的古斯部,他们更懂得如何运用多层次多方位的攻城手段,元隆关的城墙这么高,若是只用一般的云梯、勾绳或木桩冲车,拿人往上叠,咱们凭着关墙,一万人可以挡两万人,但这次,真不是这样了。”
闻若青点头,这些情况他也很清楚。
兀拖军营的中心偏南,有一块约百丈方圆的空地,停着一辆辆的投石车、上方带着顶盖以挡弓箭的木驴车,冲车,数排黑压压的长盾,还有几座简易的攻城塔楼。
这种攻城塔楼,高约五六丈,以木架搭成,下设滚轮,由人推着前进,如果行进到城墙边,士兵很容易顺着塔梯爬上塔楼,再从塔楼攻上城墙。
前几次的攻城战中,因壕沟和护城河的拦截,这几座塔楼兀拖都没使用过,但他也在想着办法,从箭楼上看下去,可以清楚地看到北狄士兵正在拼接一块块的长条木板,把木板加厚,加长。
“他们的队列和盾牌使用也很得法,咱们的弓箭射出去,命中的几率不大,这也是我们武器装备消耗过大的原因,”闻若丹继续道,“爹那边的情况也是如此,这次的马瘟之害,还真是对我们影响很大。”
闻若青点头,若有骑兵出动出击,破坏掉对方的攻城设施和攻城步骤,防守战就好打很多。
只是一万骑兵兵力不强,只有从后方攻击敌人,方能起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破坏对方攻城行动的效果。
闻若丹注视着弟弟,“所以你明白你肩上的担子了吧?”
“明白!”
“好,”闻若丹笑了笑,“砚哥儿的凌风营和林涵的骋风营,已经重新整编完毕,今日起就正式交予你。”
闻若青后退两步,郑重行礼,“末将定不负将帅所托!”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城墙上燃起了火把,如蜿蜒的火龙,望不见首尾。
两人在城墙上又巡视了一会儿,等卫兵换防完毕,闻若丹才道:“走吧,去看看蓝哥儿。”
医帐内灯火通明,陈深刚替闻若蓝换过一次药,他脸色苍白,但精神明显已有好转。
见两位哥哥来了,他挣扎着想要坐起。
闻若丹按住他,在他身边坐下。
“怎么样?”
“好多了,”闻若蓝笑道,“老子这次没玩完,玩完的就是他们。”
“好,有志气!”闻若丹点头,“不过逞一时的匹夫之勇,可不叫志气。”
闻若蓝没吭声。
“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派人去燕回山吗?”
闻若蓝点头,“知道。”
闻若丹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你对燕回山的地形很熟悉,凭你的能力,如果活着,是可以走出燕回山的,我等了几日没有消息,认为你已经死了。老六带回了你,说实话我没有想到。”
他停了停,又说:“老六告诉我,他是追着山里北狄士兵的尸体找到你的,那些北狄人的死法,一看就是你的杰作。”
闻若蓝笑了笑。
闻若丹注视着他的眼睛,“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若是你早几天出山,这回攻打赤雁关,我就会交给你,从你手里失去的,再从你手里夺回来。”
闻若蓝脸上现出激动之色。
大家都没说话,闻若蓝胸口起伏一阵,渐渐平静下来,沉声道:“我明白了,五哥。”
第100章 攻城计划 两个时辰之内便……
次日闻若青带着两个重新整编过的精骑先锋营出了大营, 寻了块空地,指挥闻嘉砚和林涵加紧操练八阵图。
闻嘉砚没有异议,林涵却颇有微词。
“这八阵图, 都已经给北狄人拿到了图纸, 咱们还练干什么?莫非还想来一次苍鹿野之败?”
闻若青很耐心地跟他说:“八阵图变幻莫测,生生不息, 堪称神鬼难料, 阵与阵之间并非只有我之前画下的那些组合方式,我这次重新做了些调整,兀拖只知其一, 不知其二, 绝对看不透这其中的玄机。”
他顿了顿, 继续道:“咱们只有一万的骑兵, 就算我们在攻打赤雁关时把损失减到最小, 但最乐观的估计, 最后能与兀拖军交手的不过九千多人,即使是背后突袭, 没有坚固且灵活的阵型, 很容易冲散并淹没在北狄军队中, 起不到援助元隆关守城的作用不说,极有可能导致咱们的骑兵全军覆没。”
两人听说, 思索一阵,不约而同点了点头。
这一日风沙扑面,在营地外操练一整天后, 士兵们人人都像从泥坑里滚过几遍似的,几个主将的样子也很不好看,但大家整队回营之时, 士气都很高昂,脸上不见倦色。
闻若青回了云峰营,把身边的四个亲卫打发去了火铳营,要他们勤加练习手铳的使用方法,自己把身上清理干净了,往中军大帐而来。
闻若丹和军师李溪正在研究着一张城墙下的布防图,桌上零零星星地摆着一些防守用具的样品。
这些防守用具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城墙上士兵使用的各种檑具和叉杆、狼牙拍等等,还有一类是蒺藜、鹿角木、铁菱角等埋于地下,阻碍敌军士兵和战马行进的阻滞用具。
李溪指着那张布防图,道:“先在外层壕沟外埋一圈木蒺藜,两道壕沟之间埋鹿角木,铁菱角和铁蒺藜埋在护城河之前。”
闻若丹想了想,问道:“这些东西都不算新鲜玩意儿了,北狄人也有相应的准备,咱们之前弄的那种拒马枪,做出来了没有?”
李溪笑道:“做出来了,工匠营那边用削尖的竹竿做的,就是扎成一镞体积有点大,埋在土里要多费些功夫。”
“那就安在护城河水下,北狄军队的前锋冲上来后,会跟着来一波骑兵,等他们涉渡冲过护城河时,能挡挡他们的战马。另外咱们新做的那种尖钩蹄扑,在城墙下埋一圈。”
李溪应了,正要出去,闻若丹又叫住他,“等兀拖攻完下一波再去安置,别让他们在大肆攻城之前有了准备。”
李溪笑道,“是。”
北狄这个民族,在关外广阔的草原上世世代代过着游牧生活,部落之间隔三差五就相互烧杀抢掠一番,因此个个彪勇凶悍,征战和杀戮深入其骨髓和血液之中,所有的男人出生不久就被放到马背上养着,很小的时候便习得一身精湛的骑术,身强体壮,悍不畏死,野性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