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暗暗守着的兵马司卫兵马上分了头,一头暗暗跟着,一头去了衙门报信。
徐子谦对那报信的人道:“你即刻去虎山大营给闻四爷说一声,要快。”
那几人出了南边城门,酉时后到了一处小田庄外,一个丫头开了门,把几人让进去。
半个时辰后两个丫头扶着一名女子上了门口的马车,那几名男子也换了装束,骑马跟在后面,一行人踏上了南行的一条小道。
远处的一棵柏树下,闻若翡骑在马上静静地瞧着。
他身边的亲卫杜良笑道:“六爷倒是没估计错,这伙人窝在京里,果然是在等着崔岚的调遣。”
闻若翡道:“当日瑜王用夷人战俘训练死士,本来就是崔岚从旁协助的,这几个死士,在瑜王倒台后去投靠崔岚也不足为怪。”
杜良问他:“四爷,看他们这样,莫不是要往南边去?咱们怎么办,把他们截下来么?”
“不,崔岚应该是要去投靠怀阳王,让她去吧。”
杜良有点意外,“四爷?”
闻若翡沉默一阵,才道:“如今皇上病入膏肓,若是……太子如果这时即位,很长一段时间大权恐怕都会掌握在皇后娘娘手里,这位是个什么脾性,咱们都很清楚。皇上虽然承诺过苍榆,但那是皇上的承诺,可不是皇后娘娘的承诺。”
他轻叹一声,“如今萧山大营和虎山大营,实际上都被我们控制了,若是一直风平浪静还好,这事咱们可以秘而不宣,但万一有了不得不出头的那日,你觉得尘埃落定后,皇后娘娘会放过我,放过闻家?”
“这……”
“时局如此,我不得不事先做好这些准备,控制两个大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闻若翡淡淡道,“但在这位皇后娘娘眼中,却不是这么回事。她若能容得下我们,那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说罢,看了杜良一眼,“所以崔家这时候越乱,对我们也就越有利,崔岚若是能给她姑母找点麻烦,我们也能从中获取一点机会,而且这事,咱们明面上不插手最好。”
杜良没答话,暗自思索。
闻若翡笑着跟他讲:“崔岚替皇后娘娘经营多年,手里一定有不少东西,现下怀阳王逃回福州,举兵谋反是一定的了,但他要举兵,明面上一定会找一些像样的理由用以造势,或多或少争取一点民心,这时候崔岚手头有关皇后娘娘的东西就很关键,若是被怀阳王捅了出来昭告天下,这位皇后娘娘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杜良听他一说,明白过来,不由笑道,“还是四爷想得通透。”
闻若翡脸上透出疲惫之色,“若是可以,我还真不想管这么多,观花养鸟,煮酒品茗,闲时逗逗孩童不好吗?璎姐儿我都多久没抱过了?她开蒙以来,我还没问过她一次功课,还有莳君……”
杜良甚少见自家主子如此消沉,不禁道:“四爷……”
闻若翡自嘲地笑了笑,笑容里有一丝苦涩,“罢了,说说而已,现下蓝哥儿已经折了进去,大伯、枫默、苍榆他们还在西北拼杀,咱们怎么也得把这里守好了,别叫他们的血和汗白流。”
杜良默默地点着头,闻若翡道:“你传令下去,让沿途的兄弟们注意着,皇后娘娘也在多方寻找崔岚,崔岚身边这几个死士,根本不抵什么事,咱们帮一把,让她平平安安到福州。”
杜良笑道:“是。皇后娘娘这次可是百密一疏了,居然留了崔岚一命,又让她在凌云庵里逃了,想必皇后娘娘这会儿也是悔不当初。”
“你以为她当时不想杀了崔岚?不过看在崔家,看在文宣面上,不好太过于绝情,毕竟她还需要崔家的协助。”闻若翡冷冷一笑,“至于让崔岚从凌云庵里逃出这事,她的确是失算了,怎么也没想到一个平日被所有人轻视的崔老夫人,会成功地帮崔岚逃遁,可见世事无绝对,任何人都不能小瞧。”
杜良心中也颇感慨,两人驻马默立良久,晚风挟着阴寒一阵阵地扑过来,闻若翡看看天色,“走吧,回去还有很多事要做。”
京都城中暗流涌动,国公府里诸人也在暗暗做着准备。
这日外头的四名大管事都已聚齐,谢霜带着尹沉壁,在松伯斋里听各位管事回话。
尹沉壁已经把去年的账目仔细看过一遍,问过管事情况后,晚上就和谢霜一道,对照着今年的账目,把要停业的店铺都整理了出来。
谢霜见她面有倦色,便道:“已经做得很好了,你帮了不少,明儿就在你院子里歇歇吧。”
尹沉壁摇头,笑道:“歇下来怪不自在的,就是有事做才好。”
谢霜微微笑道,“怎么?心里挂念着苍榆?”
尹沉壁抿嘴一笑,没说话。
谢霜向来不太习惯安慰人,想了想只好道:“刚开始是这样,习惯了就好,往后等战事安定,你就到西北去,也不用这样两地分居了。”
她说罢,见尹沉壁面有向往之色,摇头叹了一声,把账册收了:“行了,你不如去找你五嫂说说话,我看你们两个,这几天很能说到一处去。”
尹沉壁也就笑着辞了谢霜,去了浮舟小筑。
苏慕之见她来了自是欢喜,手里拿一块没什么甜味的糕点,葱白似的指尖挑了一点往嘴里送,细嚼慢咽一阵,喝了口茶才道:“我正想着你今晚什么时候来呢,你看我都没睡觉,一直等着你。”
尹沉壁坐下问道:“五嫂,一般信到西北,需要几天?”
“家信不比战报,加急战报一两天就到了,普通战报两三天,家信的话,一般就是四五天的样子。”
“这么慢啊……”
苏慕之看她一眼,“别总这副样子,我告诉你,女人忧心太多老得快,要随时高高兴兴才好,有助养颜。再说你担心个什么劲儿啊?我就不怎么担心,我们家枫默是最厉害的,就没什么事能难倒他。”
尹沉壁一下笑了出来,“五嫂说的是”。
苏慕之嫣然道,“给你瞧瞧我今儿打发人做的新玩意儿。”说罢,吩咐茗洇拿了几枝纱制海棠花过来,“如今是冬天,除了梅花就没什么漂亮的花好拿来插瓶的,我跟你讲,时不时摆摆这种纱制的花也不错,你在上头撒点香露,又有香气颜色又好看。”
“嗯,果然不错。”
两人摆弄了一阵,尹沉壁方辞过苏慕之,回了长桦院。
耿耿星河碧练天,阴沉多日的京都上空现出难得的朗月繁星,远在西北边疆的燕回山,却是大雪覆野,冰寒彻骨。
闻若蓝缩在一个雪窝里,用冻僵的手缓慢地削着一根树枝。
身边的武器都已折尽,只剩下一张破损的弓和一把残缺的匕首。
困在燕回山里已经七八日了,他身边的将士一个个倒下,到了今天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原本可以走出这燕回山,但是他不愿,当然,现在他浑身是伤,几近虚脱,想走也走不出去了。
遇到伏击后的两天,北狄人在燕回山里展开了大肆巡逻,他带着身边的几百骑兵靠着对山中地形的了若指掌,成功避过一次次的搜寻,眼见即将走出燕回山的一个隘口,与一支近千人的北狄巡逻军正面遭遇上了。
双方都红了眼,激烈的厮杀过后,一千北狄士兵全军覆灭,当然,他这一边损失惨重,也只剩下了十来个人。
闻若蓝一刀砍下那北狄头目的头颅,用布条将那颗滴着鲜血的头颅绑在一根长长的树桩上,在黎明来临之前把那树桩牢牢插在北狄军队来往的一条通道边,领着幸存的十几个伤兵,再次遁入山脉中的隐蔽之处。
两三天后大部分的巡逻军撤走了,巡逻的范围和规模收缩下来,但也没有完全停止。
北狄人在山中各处险要隘口都设立了岗哨,驻扎了零星的士兵,一方面便于兀拖军和木都军来往衔接,一方面也继续搜寻着从伏击战中逃脱的个别燕云军士兵。
闻若蓝带着这十几个人,在弹尽粮绝的情况下,经过两天两夜的藏匿、迂回,咬牙挺过寒冷与饥饿,带着一身伤,在黑暗中绕到了一处岗哨边,悄悄匍匐着往关卡处行进,准备一鼓作气冲过关隘。
这处岗哨正好位于一个山谷口,通过这个谷口,就能去到燕回山的前山,前山地势平缓开阔,北狄人的巡逻已经力不能及,只要出了燕回山,绕过前方兀拖的军营,就能回到元隆关。
这处谷口的两边,都是高耸的石壁尖峰,崎岖难行,闻若蓝思索之后,认为在装备缺乏的情况下,直接从岗哨处冲过去生存的可能性更大些。
岗哨的关卡处只有一两个北狄士兵,旁边的营地里传来震天哄笑,闻若蓝趴在暗处,撑起胳膊远远看过去。
火光之下几名北狄士兵用鞭子抽着地上的两个人,驱赶着让那两人去抢场地中间的一块肉,一个北狄人还大笑着解开裤头,把尿往地上的人头上撒。
受尽凌.辱的那两个人,正是落单后刚被俘的燕云军士兵。
闻若蓝浑身的血液一下冲到了头顶上。
他嘶哑着嗓子问身边的人,“我不走,你们走不走?”
无一人说要走,短暂的准备后,闻若蓝带着十几个伤兵冲了过去。
火堆边的北狄人被这群从天而降,状若疯癫的厉鬼冲得慌了神,措手不及之下武器都没来得及拿起,就被杀得七零八落。
那撒尿的士兵还没提起裤子,已经被闻若蓝一刀划开胸腹,刀尖往里一绞,鲜血喷涌中双目大睁,轰然倒地。
营地里鲜血飞溅,惨呼不断,营帐里正在睡觉的十来个北狄士兵大声呼喝着冲了出来。
已经是强弩之末的燕云军伤兵再不能抵挡,陆续倒下。
闻若蓝拼到最后一刻,刀尖刺入最后一个北狄士兵胸膛时,他也力不能支,瘫在了血地上。
厮杀过后,四野静得出奇,连风声都停住了,火把嘶嘶燃着,到处都是残肢断臂。
闻若蓝撑着长刀跪起来,撕下身上残破的衣服,一面裹着胸前的伤口,一面环视着这片修罗之地。
八千骑兵,大半被北狄人狙击杀死在这里,留了命的也被俘虏,被北狄人羞辱折磨,生不如死。
他心中燃烧着恨意,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要在这片兄弟们抛洒热血的土地上,杀尽这群北狄人,多杀一个是一个。
他休息了片刻,收集了营地里可以用的药品、食物和衣物,扎成一个包袱捆在身上,看了看同伴们的尸体,以长刀为拐,捂着胸口跌跌撞撞,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处岗哨,回到燕回山深处。
他埋伏在元隆关和赤雁关的必经山道边,遇到有落单的北狄士兵,便从暗处冲出去。
坚持到了今天,他觉得自己快不行了,但至少要在死之前再杀两个北狄人。
他思忖着,吞下从北狄人营地里搜来的,最后一小块硬如石头的燕麦饼,抓了一把雪塞进口中。
第098章 回营 城楼上下欢声雷动,……
清晨的时候雪停了, 太阳升了起来。
闻若蓝觉得有了一点力气,把那根木箭削完。
他心不在焉地把胸口的布条绑紧。
他已经痛得麻木了,幸好天寒地冻的, 伤口溃烂的程度不算很严重, 而且全身僵冷,反倒觉得疼痛减轻了许多。
接到军令的那刻起, 他就觉得事情很不对劲。
三万彪悍的木都军压在赤雁关外四十里处, 时时虎视眈眈,这种情况下五哥要他领军从燕回山西下至元隆关,以便前后夹击兀拖军, 这命令怎么看怎么蹊跷。
两军对垒, 对方军营里的任何风吹草动, 都会落入己方眼里, 就算他做得再隐蔽, 也不可能在带着一万骑兵离开的情况下, 瞒过木都军的眼睛。
但军令上头确实印着闻若丹的帅印,字迹也与闻若丹平日的狂草一般无二, 只是稍稍显得有点虚浮, 但他五哥连日忧心战况, 焦急仓促之下字写得有点飘也有可能。
作为军人,他必须服从命令, 但他很清楚,一旦他领兵离开,赤雁关便很危险。
赤雁关的城墙比元隆关要矮一些, 驻守的边境军加上屯田军,一共是三万五千的兵力,他带走了一万骑兵, 只剩下缺少战马的二万五千边境军,一旦木都军来攻,能不能撑到他这个主帅回来,真是难说得很。
他五哥的决策,很多时候确实有点让人出乎意料,但还不至于为了保住元隆关,放弃赤雁关。
赤雁关往东,还有几个小规模的军事要塞,赤雁关失陷,这几个军事要塞也无法幸免。
他思来想去,想不出个所以然,最后只好叫来身边的副将都尉昆平,告诉他尽快把赤雁关下郁洲城内剩余的百姓全部转移走,万一到了情况危急的时候,不要撑死抵抗,能撤退就撤退,保存一点兵力是一点兵力。
军令要求他带一万骑兵离开,他减少了两千名,最后趁着夜色,带了八千人离开关墙,进入燕回山腹地,结果没多久便遇到了大规模的伏击。
带着人辗转躲避追兵的时候,他从北狄人的嘴里听到了一些信息,知道他领兵离开赤雁关之前半日,燕云军大败于元隆关外的苍鹿野,而赤雁关在他走后一日内失陷。
缺少主帅坐镇,这么快的时间内失陷,也不算是很意外的事,还好郁洲已经是一座空城,就是不知道驻守的燕云军撤退走了多少,但愿不要全军覆没。
他娘的,一定是军营里有了叛贼,使了什么阴谋诡计,要搞垮燕云军,搞垮他们闻家!
他是不成的了,不过他相信,他的哥哥们,一定能把那杀千刀的祸害揪出来,替他夺回赤雁关!
闻若蓝嘴角挂着一丝微笑,目光朝着不远处的山道看过去。他守在这里已经两天了,昨天上午这个时候,就有北狄士兵从这里通过,今天也应该会来。
他摸了摸腰上挂着的一个香囊,当然,这个香囊早就已经变成了臭囊,但他一直挂在身上没取下来过。
这是他和未婚妻告别的那天,她亲手替他系上的,他本来发誓什么情况下也不会取下,但他这会儿抚摸了片刻,还是轻轻把它从腰上扯了下来,在地上挖了个小洞,用土掩埋了,又盖上一层雪。
既然他要埋骨于此地,那这东西也随他一块儿埋了吧,带在身边只会溅上更多的鲜血。
前方山道上传来马蹄声,闻若蓝用有点发抖的手张开了弓,把那支木箭搭在上头。
阳光射在前方的雪地上,晃得他眼花,他这时头发昏,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