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外衣里拿出她的“户籍”与“路引”,心里虚得不行——这两样,都是她仿制的。
官房文书用的字体,她曾经研习仿写过,虽与雕版印刷的感觉差了点,但写在桑藤纸上,乍一看还是有八成像的。
至于户籍与路引上的章,也是她自己雕刻的,她对扬州的章纹不熟,所以两个章都是按照长安的样式来的。
原本想着天黑人多,她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其貌不扬,只要态度放好些,官兵也不会仔细查看,顶多拿着瞄两眼,就放她过了。
只要能出扬州城,到了下一站,她就花钱去买个户籍和路引,从此改名换姓,重新生活。
可她千算万算,怎么都没想到裴元彻的反应竟会这般迅速!
是天要亡她么?
顾沅紧紧捏着手中的文书,心情沉重,现在官兵挨个排查,自己一个拿着长安户籍与路引的人,会不会被归为可疑人士?
若真被官兵抓了,那她还能跑么?
还是现在下船,想办法在扬州城内混过一夜?
她眉心紧拧着,侧眸看向窗外,只见码头上一排排火把,将河面都照得通明。
那些官兵,整齐划一,看身上的袍服,有扬州府衙的官差,也有东宫的侍卫,他们每朝这边挪动一些距离,顾沅的心就往下沉重几分。
若是被抓回去,裴元彻会怎么对她?
她恍惚想起前世,文明晏带她逃跑那一回,裴元彻追了上来,拿鞭子指着他们,宛若修罗,满是杀气。
他将她拽到马背上,掴着她腰身的手,恨不得将她的骨头都捏碎一般。
回去后,他亲自将她锁在侯府的院子里,门窗钉死,又派了宫里的嬷嬷盯着,她的父母兄嫂都不能探望。
就像是被折断翅膀的雀,她被锁着。
直到东宫迎亲的仪仗到来,他才打开了锁,牢牢地捏着她的手,将她送一个小小的牢笼,牵到了另一个大的、金碧辉煌的牢笼。
从此,她再没踏出过那座牢笼一步,死也死在了那里。
回想往事,顾沅胸口一阵发闷,就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不能被抓回去,不能。
这回要是被抓回去,他会像前世一样锁着她,甚至……变本加厉。
顾沅紧紧掐着手指,到底是坐以待毙,还是继续跑?
抬眼看着外头快要排查过来的士兵们,她眸光一沉,猛地站起身来。
身侧的妇人一惊,“大妹子,你这要去哪啊?”
“我有些胸闷,想去岸上透透气。”
顾沅快步往外走,刚走到甲板上,还没踏上岸,就见一分队的士兵往这边走来。
她心头猛地一颤。
想进,无可进。
想退,也没退路。
眼角余光是银光涟涟的水波,她舌根泛苦,难道……要跳河?
老天真不给她活路了?
那队官兵已然走了过来,见她个身形矮小、容貌粗鄙的妇人,只瞥了一眼,就去与船夫说话。
盘查很快开始,一官兵走到顾沅面前,例行道,“官府搜查要犯,把你的户籍与路引拿出来。”
顾沅有些木然,默了默,垂着脑袋,伸手往衣襟去掏,手在颤抖。
妇人胆小,官兵倒也没觉得有啥不对劲,只不耐烦得催道,“你动作快点,磨磨蹭蹭的耽误爷的差事!”
顾沅压着声音应了声,闭了闭眼,心下一横。
看就看吧,若是过不了,要杀要剐,她也认了!
就在她捏住文书时,忽然,一道粗犷的嗓音从岸上喊来,“官爷,我娘子的户籍与路引在我这。”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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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晋江文学城首发
“官爷, 我娘子的户籍与路引在我这。”
这话乍起,顾沅愣住,官兵也一怔。
两人不约而同的转过脸, 朝岸上看去。
只见码头上阔步走来一身高八尺的大汉, 那人约莫三十岁上下,身高八尺, 浓眉大眼,皮肤黧黑,下巴一圈络腮胡子, 一袭灰黑色衣裳,膀上挂着个包袱,手中提着份糕点。
“官爷, 户籍与路引都在我这, 我刚给我家娘子买吃食去了。”那络腮胡大汉很是自然的将手中的糕点塞入顾沅怀中,又朝着那士兵赔笑道,“我家娘子很少出门,见着生人胆子小, 还请官爷多担待。”
士兵抬着下巴哼了一声, “好了好了, 赶紧将文书拿出来。”
络腮胡大汉忙解开包袱, 从里面拿出两份户籍并路引, 递过去时,还往士兵的袖里塞了二两碎银,一脸憨厚的笑道, “这大过节的官爷们还要出来捉贼,真是辛苦了,买点酒喝暖暖身子。”
士兵眉头一挑, 心道这人倒挺会来事的。扫了那大汉与顾沅一眼,不动声色收了碎银,打开那些文书翻了翻,“哟,你俩打洛阳来的?”
大汉道,“是啊,我们俩口子在洛阳开打铁铺子的。这回是我老家来信,说是家中小弟要娶新妇了,我们俩这是专程赶回来吃喜酒的。”
“你们老家是滁州的?怎么一点滁州口音都没有?”
“嗐,说来惭愧。我十五岁就离家去洛阳当学徒,在洛阳一呆就呆了十多年,一口乡音都变成了洛阳腔。”大汉摇头叹息道。
士兵点了点头,核实户籍和路引后,见这男人身形魁梧手中带茧,而那女人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也就没再多问。
上头说刺客是一人,还是一年轻的女人,与这中年俩口子有什么干系。
将文书还给络腮胡大汉,士兵摆摆手,“行了,你们到船上坐着吧,也别乱跑了,城里这会儿乱着呢。”
“多谢官爷提醒。”络腮胡大汉忙弯腰道谢,转过脸看向目光警惕的顾沅时,他微抿了下嘴角,一把抓过顾沅的手,嗓音洪亮道,“走走走,都跟你说了我买糕点很快就回来的,你好好在船上等着就是,跑船头作甚。没听官爷说么,外头正乱着……”
陌生男人的触碰让顾沅很是不适,下意识想要挣脱时,那男人忽然低下头,用只有他们两人的声音道了句,“姑娘,冒犯了。”
这声音与语气,与刚才那副市井小民的粗犷谄媚完全不一样。
顾沅眉头拧起,乌黑的眼眸再次看向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
她认识他么?
不,不认识,一点印象都没有。
难道这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绿林好汉?怎么可能,她才不信。
无数疑惑在心底冒出,她此刻也不敢大声喧哗,起码就目前情况来说,最重要的是混过官兵搜查——
至于眼前这个人是谁,有何企图,等船开了再弄清楚也不迟。船上有这么多人,就算他是歹人,谅他一时半会儿也不敢做出什么恶事。
顾沅心绪复杂的跟在那男人身后进了船。
那抱孩子的妇人见她回来了,热切关心道,“大妹子,你查好了没?咦,你身边这位是?”
顾沅没说话,只尴尬的朝她笑了笑。
那妇人一下子明白过来,笑道,“唉哟你跟你家男人一起出门的啊?你开始怎不说呀。来来来,我往前头坐去,这连一起的两位置,你们两口子坐。”
说罢,她抱着孩子就挪到前排的位置,留顾沅与那男人坐在后排。
这艘船也搜得差不多,船夫哈腰将官差送走后,转身对一船人道,“差不多了,等前头那两条船先过去,咱们也能走了。”
众人皆放下心来,一时间聊天的聊天,睡觉的睡觉,教训孩子的继续教训孩子,又恢复之前的闲散。
而后排的位置,气氛却格外的安静。
顾沅频频看向身侧高大的男人,眉心紧蹙着,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路?他知道她的身份?她都打扮成这副模样,他也能认出来?
沉吟许久,她终于鼓起勇气,压低声音问道,“不知好汉怎么称呼?”
男人垂下眼,声音是与外表截然不同的清越与年轻,“属下顾风。”
顾风?
这个名字很陌生,但“顾”这姓氏,还有他自称属下,都让顾沅错愕。
缓了缓,她看向男人的眼睛。
那是双有故事的眼睛,形状好看,眼瞳漆黑,目光锐利又稳重,只是他看向她时,目光中的锋芒自动敛起,只剩下澄澈与恭敬。
见顾沅依旧迷茫,自称顾风的男人从腰带里取下一个荷包,打开后,里头放着一块精致的铁牌。
顾沅一看那铁牌,眼睛陡然睁大,这是永平侯府的令牌!
顾风将铁牌收好,低低道,“是小侯爷派属下暗中保护姑娘。”
哥哥派来的人?
顾沅大惊,心头冒出更多的疑惑来。
顾风看出她的困惑,朝她摇了摇头,单手放在唇边,示意她噤声,“现在不方便多说,等晚些。”
这客船小,人多耳杂,的确不宜多谈。
顾沅会意,略一颔首。
一炷香后,船总算开了。
皎洁的月光倾洒,船桨摇动,荡起圈圈涟漪,银光闪闪。
……
夜半,打更的走街串巷,扬声喊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子时三更了——”
刺史府的某座院内,一片诡异的寂静。
裴元彻冷脸看着桌上搜出来的东西,一卷路引和户籍常用的桑藤纸,刻好的长安府户部大印,手绘的扬州城地图,几处出城口还用朱笔圈了出来……
眼前的每一样物品,仿佛都在嘲笑他。
嘲笑他的自负,嘲笑他的愚蠢。
之前种种,她的温柔小意,她的主动讨好,她的柔情软语,都不过是麻痹他的手段而已,可笑他还沉浸其中,沾沾自喜。
一想到她躺在他怀中万般温柔,心里却在想着如何逃离他,裴元彻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
可这到底是为什么?
她为何要离开他?又是从何时开始谋划这些?
攥紧手中的印章,裴元彻浓眉紧拧着,他想不明白。
这一世,从一开始他便小心翼翼的接近她,行事也克制了许多,没有纳姬妾,没有伤害文明晏,也没再惹她伤心——
若说哪里做的不妥,也就是赐婚这事上他使了些手段。
难道是为了这事?若单单为了这个原因,未免有些站不住脚。
就在裴元彻阴着脸思索时,李贵引着东宫禁卫首领与扬州刺史一道走了进来。
几人刚一踏入屋内,就感到一阵强大的气场铺天盖地的压了过来。
禁卫首领与扬州刺史惴惴不安的垂头行礼,始终不敢去看上首之人。
“可有搜到?”裴元彻冷声道。
下首两人的脑袋埋得更低了,说了些全力以赴、尽力搜捕的废话,见投到头顶的视线越发锐利,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嗫喏道,“倒是抓到了几十个可疑的,可押回来审问后,都对不上……”
话音未落,只听得“咚”得一声,一枚印章狠狠砸在地上。
“继续搜!”
裴元彻捏紧黄花梨木的桌案,目眦尽裂,怒喝道,“孤就不信,这么多兵将连个弱女子都搜不到?搜,除了扬州城,周边的州府也派人去搜!宁可错抓一百,也不可放过一个!”
这般愤怒实在骇人,满屋子的人皆胆战心惊的跪下,俯首于地的喊道,“殿下息怒。”
裴元彻指着禁卫与刺史,毫无耐性,目喊冷戾,“别废话,出去找人。”
地下两人战战兢兢的爬起来,面色煞白的离开了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有二更,估计在11点左右。
☆、66、晋江文学城首发
两岸潮水平, 中秋的月亮在即将来临的晨光中渐渐式微。
夜已经很深了,船舱的客人们也都消停,坐在各自的位置上打瞌睡。
顾沅睡不着, 此刻她的精神格外好, 顺利逃脱的喜悦令她无比亢奋。
她没睡,一侧的顾风也没睡。
见其他人都睡了, 顾风低声道,“姑娘若不困,挪步去船尾?”
顾沅轻轻“嗯”了一声。
顾风先起身, 让到一旁,将遮风的帘子掀开。
扶着船璧,顾沅弯腰出了舱。
刚走到船尾, 河面的冷风吹来, 她打了个激灵,脑袋愈发的清醒。
船尾摆着两三个小马扎,是供客人在外透气歇脚的。
顾沅缓缓坐下,顾风拿着一件黑色的披风走了过来, “姑娘不嫌弃的话, 披上吧, 莫要着凉。”
为了逃跑, 都弄成现在这个鬼样子了, 她还有什么嫌弃不嫌弃的。
伸手接过披风,她轻声道了句“多谢”。
“坐下说话吧。”顾沅边系着披风,边看向茫茫一片的河面, 心头还有些恍惚,仿佛这一切是场梦,那样的不真实。
顾风顺从的坐下, 身形笔挺,规规矩矩。
“你说是我哥哥派你来的,那为何我哥哥都没与我说,而且在这之前,你为何从未露过面。”
“姑娘是在怀疑属下的身份?”
顾沅扭过头看着身侧的男人,想了想,点头道,“单凭一个令牌,的确无法令我全信。你既有本事弄到户籍和路引,弄一块侯府令牌,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听到这话,顾风并没有生气,反倒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轻笑。
“姑娘说得对。”
他点头赞同,又抬起眼,问着,“姑娘当真不记得属下了么?”
顾沅怔忪,“你?”
顾风修长的手指,指了指他的右眉骨,“长昭十年的立冬,西城门外,两个馒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