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明白。”
裴元彻摆了下手,“去吧。”
那黑影很快闪过。
裴元彻转过身,看着屋内的华美装饰和精巧摆设,再看桌案上顾沅惯常戴的发钗、手镯、耳铛、项链,脸色愈发阴沉。
他送给她的东西,她一样都没拿走。
她走得干脆又决绝,甚至连一句诀别的话都没有。
真是狠心。
可纵然她这般无情,他一阖上眼睛,脑中依旧满是她的模样。
她弯着眼眸对他笑,软声软语的说着殿下你真好;她与他十指相扣一起放水灯,一起许下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愿望;还有她拿着布料在他身前比划,说这料子颜色适合他,回去就给他缝制一条衣袍,那样他生辰也能穿上新衣裳……是了,她还答应他,生辰会给他煮一碗长寿面。
长寿面。
裴元彻眉头倏然一拧,再次想起那日提到长寿面的场景。
在她答应之前,她似是沉默了许久,情绪也不大高。
再往前想,似乎从她落水醒来后,她就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有几回他看着她,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前世的她……
蓦得,一个猜想在他心头出现。
几乎刹那间,裴元彻的脸色变得凝重,幽深的黑眸也闪动着暗光,骨节分明的手捏紧了椅子扶手,失神跌坐。
*
船到达滁州已是正午时分,码头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一下船,顾沅就捂着胸口,弯着腰,哗啦一声吐了。
顾风担忧不已,想替她抚背又不敢逾矩,便托那带孩子的中年妇人先照看着,自己去弄清水与帕子。
“哎哟大妹子,你这是晕船呐,吐吧吐吧,吐了也舒服些。”中年妇人替她抚背道。
经过一夜,顾沅胃里也没多少东西,吐到后来,就是些黄胆水。等胃里没那么难受了,她直起腰。
“姑……娘子,你好些了没?”顾风问。
顾沅漱了口,挤出一抹虚弱的笑来,“我没事。”
那中年妇人打量她一番,热心道,“我瞧你脸色还是有些不好,你回去后可得好好歇一觉。对了,前头不远处有家仁心堂,他家有专治水土不服、晕船呕吐的药,之前我给我家婆母买过,也不贵,五文钱一副,你若实在难受,就去抓一副药喝,保管喝了就不这么难受了。”
顾沅感激道,“多谢大姐,我记着了。”
中年妇人摆摆手,“嗐,客气啥,能坐一条船也是缘分。”
话音未落,她家孩子就扯着她的衣袖,高兴地指着一处喊道,“娘,爹爹在那!”
不远处一个穿着捕快官服的矮胖男人,朝他们这边挥手走了过来。
顾沅一看到官服,下意识紧张起来,忙对那中年妇人道,“大姐,那我们就先去前头买药了,告辞。”
说着,也顾不上男女大防,扯着顾风的袖子,就拉着他走。
那中年妇人扬声道,“欸,你们找得到么,找不到我送你们一程,正好我会路过那条街。”
顾沅哪敢多留,边扭头,边敷衍应道,“找得到的。”
“嗐,这两口子……”看着快步离开的两人,中年妇人摇摇头。
那缁衣捕快走了过来,弯腰抱着自家大胖儿子,顺着妇人的目光看去,疑惑问道,“娘子,你看什么呢?”
中年妇人收回视线,摇头道,“没什么,就一同搭船的一对夫妇要去买药……”
捕快看了那两道身影,随口评价道,“那男人身量可真够结实的,那女人瞧着个子小小的,走路姿势倒是优雅,县太爷家的千金走路都没这么好看。”
中年妇人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看什么呢,还不赶紧家去,坐了一夜的船,背都坐僵了。”
仁心堂门口,顾沅沉默一阵儿,转脸看向顾风,“我觉得没必要买药。”
顾风却固执的重复着,“姑娘身体最重要。”
顾沅,“……”
片刻后,她还是进了医馆。
禀明要买的药,店里的学徒立刻去拿。
正要付钱时,一个须发尽白的老大夫跨着个药箱走了回来,扫了一眼那药包,又漫不经心扫了顾沅一眼,凝眉道,“这位娘子,你买这药,是自己用?”
顾沅一怔,点了点头。
老大夫盯着她看了会儿,上前一步道,“老夫瞧你脸色不大好,若不介意,让老夫替你把上一脉。”
顾沅呆了一瞬,待反应过来,忙说不用。
还不等老大夫说话,那银柜后的学徒插话道,“把脉也不贵,十文钱而已,我师父看脉很准的,他说你脸色不好,定然是瞧出什么隐疾了。”
一听这话,顾风毫不犹豫的又从荷包里排出十枚铜板,“把脉。”
顾沅,“……”
几双眼睛同时盯着她,好像她今儿个不把脉,就是对自己的身体极不负责,走出门就会病死一般。
无奈的扯了扯嘴角,顾沅只好坐到一旁,掀开袖子,让那老大夫把脉。
老大夫看到她那双保养细嫩的手时,有些诧异,但看这家男人对女人毕恭毕敬、顺从体贴的模样,想来是个疼媳妇,不舍得让媳妇干活的,便也没多问,搭上手腕的脉,便开始诊断起来。
这脉稍稍一搭,他那白眉毛就挑了起来,一副如他所料的自得神情。
顾风在一旁问,“大夫,怎么样?”
老大夫放下手,笑吟吟的看向顾风,“老夫向郎君道喜了,你家娘子已有月余的身孕了。”
顾风的表情僵住。
顾沅手腕一颤,旋即垂下头,纤长的睫毛遮住她眸中的情绪,她安静的放下衣袖。
她并不惊讶,甚至心里还涌起一阵“果然是这样”的尘埃落地之感。
算算日子,她的癸水晚了快五日。
她早就猜到,只是一直不想去承认。
可现在,她那层自欺欺人的窗户纸被直白的捅破了,她不得不去面对。
老大夫只当他们是高兴傻了,缓缓起身,慢声解释道,“老夫刚看娘子的面相,就觉着娘子是有孕之相。你们买的这味晕船止吐药里有一味红花,所以老夫才拦着娘子,要先替你把脉。”
他一边收着药箱,一边对顾风道,“这红花有活血化瘀,散湿去肿的功效,但孕妇忌用,尤其你家娘子胎像不稳,若是误服红花,那就糟了。”
顾风也回过神来,无比郑重的对大夫作揖,“不知您这儿有什么安胎的方子么?”
“自然是有的,你随我来,我给你们配。”老大夫点点头,又看向顾沅,道,“这位娘子你坐着歇息。福禄,去倒杯热水给这娘子。”
顾风随着老大夫配药,顾沅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神情木讷。
她又有孩子了。
已经月余了,算算时间,应是在顺济帝寿宴之后的那段日子怀上的。
也就是说,她怀着孩子,落了水,伤了头,又颠簸跋涉了千里,昨日又是放火又是钻狗洞的……这般折腾,胎像如何能稳?
垂下眼眸,顾沅的手不自觉抚上平坦的腹部,精致的眉眼间浮现一丝复杂之色。
若老天爷让她这辈子不孕,她会觉得理所当然,她活该,她不配。
可现在,在这个节骨眼上,老天爷又让她有了孩子,这是对她的惩罚,还是仁慈?
不多时,顾沅走出医馆,身旁的顾风揣着好几大包安胎药。
阳光强烈又明亮,看着熙熙攘攘的大街,顾沅乌黑的眸中有一瞬间的迷茫。
顾风见她站着不动,迟疑片刻,上前道,“姑娘,如今您腹中有了皇嗣,实在不宜奔波。不如,还是回去吧。”
顾沅慢悠悠的转过头,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语调平淡道,“你是不是在想,有了孩子,太子就算再生气,看在皇嗣的面上,也不会过分苛责我。”
顾风神色一滞,“属下只是担忧姑娘的身体。”
“我能生下孩子,自然也能养大他。”
顾沅望着纯净阳光下飘飘荡荡的浮尘,淡声道,“这是我的孩子,我会给他全部的爱,好好将他养大。至于太子,他从来不缺女人给他生孩子,他会有别的孩子的……”
这一世,她只想给这孩子全部的母爱,再不让他受到半点伤害。
作者有话要说:小崽子: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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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晋江文学城首发
为了腹中胎儿着想, 顾沅没急着赶路,而是听取顾风的建议,在滁州城找了间客栈住下。
“姑娘, 安胎药,趁热喝。”顾风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进屋内。
听到响动,顾沅从梳妆镜前起身,缓步走到桌边。
顾风立于一侧, “属下已交代店小二送些热水上来, 您昨日一夜未眠, 是需要好好休息。”
顾沅顿了顿,抬起眼看他, “你要出门?”
顾风点头, “是。”
“你该不会去告密吧?”顾沅半开玩笑道, 可那双清澈的黑瞳一眨不眨的盯着顾风。
“属下一切唯姑娘是从, 绝无二心。”
顾风立刻拱手, 态度愈发恭顺, “属下出门,是准备打探外头的情况, 顺便购置些衣裳干粮, 还得弄两张新的路引,旧的路引到滁州就作废了。”
听他条理清楚的解释,顾沅也放下心来, 缓声道, “辛苦你了。”
她起身,从包袱里抽出一张百两银票,递给顾风,“拿去, 不够与我说,多了你自个留下花。”
顾风本想拒绝,但看她目光坚持,只好收下。
“属下先告退,等外头东西购置好了,属下立即返回客栈。”
顾风退下后,顾沅端起安胎药,慢条斯理喝了起来。
汤药的味道不算苦涩,喝进胃里暖呼呼的,她一边喝,一边低下头,小声对腹部道,“阿娘喝了安胎药,你要乖乖的,好好长大哦。”
喝完药没多久,店小二便送了热水进来。
随便洗漱一番,顾沅就上床歇息。
这段时间为了谋划逃跑的事,她几乎没睡过几个安稳觉,昨日又折腾了一天一夜没合眼,这会儿早就困得不行,眼睛一闭,很快就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两个小男孩,大的牵着小的,摇摇摆摆的朝她跑过来。
两个孩子都笑着,奶声奶气的朝她喊,“阿娘,阿娘……”
顾沅蹲下身来,朝他们张开手,泪盈于睫,“宣儿,延儿,是你们么?”
两个孩子朝她扑过来,然后——
穿过了她的身体,继续往后跑着。
看着自己僵在空气的手,顾沅目露愕然,僵硬的扭过脑袋,她看到在她身后,有另一个‘顾沅’。
两孩子扑在那个“顾沅”的怀中,与她玩,与她笑,与她亲昵。
那“顾沅”似乎注意到了她,抬眼朝她这边看来,露出个冷漠的表情,须臾,她手中多了一瓶毒药,仰着头喝了。
顾沅大惊失色,想大喊不要,却发不出声音来。
那个“顾沅”死了,两个孩子吓坏了,抱着她一直哭一直哭,哭到身体变得愈发透明。
顾沅心头惶恐,不顾一切的跑了上去,她想要抱住两个孩子,可一次又一次,还是扑了个空。
这是,那个“顾沅”忽然睁开眼,冷漠的朝她笑,“你不配做母亲,你不配。”
顾沅反驳道,“我……我可以当个好母亲的。”
那个“顾沅”只依旧重复着“你不配”三个字。
两个孩子仿佛也注意到了异象,都抬起头,朝着顾沅这边看来。
大点的男孩拉着小男孩的手,嘴唇动了动,又指着顾沅,似乎说了些什么。
小男孩扭头看了顾沅一眼,摇了摇头,接着将大男孩推向顾沅,朝他露出个纯粹的笑。
大男孩想拉他一起,但小男孩还是摇头拒绝。
最后,大男孩一步步走到顾沅身旁,身体也从透明变成实体,他牵住了顾沅的手,手心柔软又温热。
“阿娘,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顾沅低头去看大男孩,弯腰抱起他,泪流满面。
刹那间,一道灿烂的金色光芒迸现,只见那小男孩化作一只光辉闪耀的凤凰,在明亮光芒中渐渐飞远。
顾沅还来不及细想,梦就醒了。
她睁开双眼,盯着客房浅青色棉布幔帐,光洁的额头上布着一层细密的冷汗。
刚才那个梦太离奇了。
又是孩子,又是鬼魂,最后有凤凰。若真是宣儿和延儿,他俩是皇子,理应变成金龙才对。
顾沅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扯出一抹自嘲的笑,自己真是糊涂了,一个梦而已,还当真去想了。
起身喝了杯水,再看窗外,已是红霞漫天,暮色沉沉。
她正感慨一天过去的真快,忽然听到街上传来一阵喧闹的声响,她下意识低头看去。
只见城中大街上,一队骑着骏马的精兵疾驰而过。
这装备和甲胄,应当是徽州府的府兵?
顾沅眉心猛地一跳,裴元彻的动作竟然这般迅速,不过短短时间内,他竟然搜到了这边——
滁州已有精兵过来,徽州府其他州县怕是也都如此部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