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皇后眸光微动,早知道他多疑,没想到多疑到如此地步,面上讪讪道,“是,是这么个理。”
裴元彻喝了两口茶水,那甘甜顺滑的滋味,又让他想起顾沅。
顾沅喜欢品茶,不论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只要他一得了好茶,都会第一时间给她送去。
这蜀郡的青城雪芽和蛾眉毛峰茶,她也是很喜欢的。
距离她逃跑已经过去整整二十九日,她如今可有安定下来,身边可有人伺候,可否安心坐下品一杯茶?
她从小生在长安,如今离了家乡,离了父母亲人和好友,夜深人静时,她可曾会想他们?应当会想的吧,她那般恋家,与张韫素和卢娇月又那般亲密。
那她,会不会想起他?
哪怕一瞬。
一瞬,他就满足了。
握着杯盏的手指不禁收紧,裴元彻眸中墨色翻涌,一阵熟悉的痛意撅住了他的心。
脑内有个声音在冷冷嘲讽他,她怎会想你?她但凡对你有半分情意,也不会这般处心积虑的逃离你,甚至不惜舍弃太子妃之位,舍弃侯府嫡女的身份,沦为被追捕的逃犯。
是,她若想回来,早就回来了。
只要她说几句软话,答应再不离开他,他也不会真的惩罚她。
“太子,太子?”
几声呼唤将裴元彻拉回现实,他抬头,对上崔皇后有些不悦的脸,“太子,本宫问你江南遇刺,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元彻嘴角绷紧,将手中杯盏放下,又将殿内的宫人都屏退。
崔皇后朝万嬷嬷点了下头,万嬷嬷会意,顺带将殿门关上,恭敬的守在门口。
一时间,厅内无比安静。
崔皇后面色凝重道,“说吧。”
这事,裴元彻没打算瞒着崔皇后。
纵然崔家野心勃勃,那也是他登上皇位后,双方的立场发生了转变。现如今,他与崔家的立场一致,被共同的利益牢牢捆绑着,彼此还能信赖。
他尽量平静的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但说到顾沅逃跑时,语调还是控制不住的沉郁了几分。
崔皇后则是瞠目结舌,满脸不可置信。
过了半晌回过神来,语气不虞的拍了下桌子,“她怎敢做出此等事来!”
平日瞧着多么温婉娇柔的一个人,没想到却这么胆大!
缓了片刻,崔皇后沉着脸,“她既然放火跑了,你不如就说她在那场火里烧死了,何必还说她在扬州养病。”
裴元彻默不作声。
崔皇后嘲讽道,“怎么,你还以为人会回来?就算你把她找回来了,一个女子流落在外这么久,她又生的那样一张脸……”她没继续说,但话中的意思很明显。
裴元彻放在膝上的手握成拳,手背青筋暴起。
“她忤逆背弃夫君,是为不忠;肆意妄为逃跑,也不考虑是否会牵连家人,是为不孝;这般不忠不孝,不守妇道的女人,哪里还配当太子妃。”
崔皇后冷冷说着,心里已然盘算着,若是顾氏身亡,那这太子妃之位又空了下来,或许她家敏敏还有机会?
“母后。”
裴元彻突然唤了一声,狭长的凤眸直视着崔皇后,唇边勾起一抹清冷的弧度,“她配不配,孤说的算。”
崔皇后被他这个笑弄得浑身发毛。
须臾,裴元彻掸了掸衣袍,站起身来,“儿臣告知母后事情真相,只是想让母后心里有数,好与儿臣统一口径。至于太子妃这个位置,只能是她顾沅的。”
说罢,他拱了拱手,“一路舟车劳顿,儿臣有些疲累,先回东宫歇息了。毕竟接下来还有许多事要处理,得养好精神才是。”
他后半句话说得意味深长,尤其是那个透着阴狠的眼神,让崔皇后坐在宝座上思忖了许久。
太子这趟从江南回来,变化太大了。
像是一把开了刃的宝刀,寒光凛冽,锋芒毕露。
崔皇后垂下眸,盯着方才太子坐过的位置,心头隐隐约约有些不安,接下来,怕是要有大事发生了。
“轰隆隆——”
一声惊雷响起,炸得崔皇后一个哆嗦。
万嬷嬷快步走了进来,嘴里一边念叨着,“外面突然变了天,看样子过会儿要下大雨了,一场秋雨一场寒,这日子要冷起来咯。”
崔皇后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往外看。
远方的天阴了一大片,黑云滚滚,风云搅动,秋风带着寒意刮过,一片萧瑟肃杀之态。
她眯起眼眸,过了好一会儿,呢喃道,“是要变天了。”
.......
东宫,瑶光殿。
秋风瑟瑟,庭前海棠依旧,熟悉的一花一草,一砖一瓦,只是再不见那道清扬婉兮的身影。
裴元彻走过庭前,又沉默的走到书房,往常沅沅就爱坐在案前看书练字,烛光下,她神情专注又温柔,看到好的词句,也会与他一道分享品鉴。
行至暖阁,长榻上铺着宝蓝色五幅团花的褥子,摆着一张楠木嵌螺钿云腿细牙桌,往日,他总是牵着顾沅的手,将她抱坐在他腿上,与她亲热。
她总是红着脸,羞怯撩人,勾得他恨不得将她压在榻上,狠狠欺负。
目光越过右侧的屏风,寝屋那张雕龙凤呈祥的紫檀大床,承载了他们多少耳鬓厮磨的欢愉……
越想从前的事,裴元彻的脸色越发沉重,头也开始痛起来——
上辈子顾沅去世后,他每次想到与她相关之事,就开始犯头疾,开始几年,咬牙硬抗也能扛过去,可到后来,每回头疾发作,脑袋嗡嗡作响,眼前发黑,痛得恨不得去撞墙,实在扛不住,只好让御医配了药丸,一旦发作,就吃上两丸。
是药三分毒,到后期他头疾越重,药量也随之加重。
李贵知道他这是心病,无数次跪在地上,劝他不要再想往事。
可他怎么能不想呢,压根就控制不住。
他想顾沅,很想很想,就算头痛欲裂,他也忍不住去想她,甚至自嘲的想,这大概是老天爷对他的惩罚。
她早早的离开人世,给她留了个孩子,他得将他们的孩子抚养长大,看着他们的骨血娶妻生子,看着他登上皇位……这样,他到黄泉之下与她相见时,也能少些愧疚。
裴元彻坐在榻上,一只手撑着隐隐作疼的额头,眼底是一片冰凉的嘲讽:没想到这辈子,这么早就被头疾缠上了,真是……活该啊。
李贵目露担忧,凑上前去,“殿下,您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奴才叫御医来。”
“孤没事。”
这疼痛与上辈子的疼痛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稍缓心神,他正欲起身,眼角余光瞥见外头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不由得拧起眉头。
“谁在外头?”
“奴才去看看。”李贵弯腰,忙往外去。
片刻,就带着个宫人走了进来。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顾沅的贴身丫鬟,谷雨。
裴元彻眯起眼眸,语气冰冷道,“你在门口探头探脑作甚?”
谷雨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声音都打着颤,“奴婢……奴婢……”
“说话。”
“奴婢有要事禀告。”
裴元彻一听,漆黑的眼眸愈发幽暗,“说。”
谷雨咬牙,鼓起勇气道,“殿下,主子离开时,她的癸水迟了好几日,奴婢当时还问主子,要不要请御医来瞧瞧,可主子说不用……”
裴元彻手指猛地一颤,语调沉下,“把话说清楚。”
“主子的癸水一向很准,从前最迟也就迟一两日,从未迟过这么久,奴婢猜测,主子她是不是……是不是有孕在身了。”
谷雨凄惶抬起头,眸中噙着泪水,不住磕头道,“若真是这样,还请殿下不要放弃主子,就算看在皇嗣的份上,也将主子寻回来吧。”
她听闻太子爷渐渐将在外寻找的人都调了回来,似乎不打算再寻找姑娘了。
秋霜私下跟她说,是姑娘自己逃了。可她不相信,姑娘与太子爷那般恩爱,怎么会逃呢?定是被那狡诈的女刺客给掳走了。
现在太子又对外说太子妃身染重疾,那过阵子太子会不会说太子妃病重而亡,之后就能顺理成章再娶一个新的太子妃了?
一想到自家姑娘孤身在外,吃不饱穿不暖,身边还没人伺候,谷雨就忍不住流泪,她家姑娘从小娇养着,现如今肚子里可能还揣着一个,那得多辛苦啊。
“还请殿下继续派兵去找主子吧。”谷雨哭着哀求道。
裴元彻却再听不进去半句,满脑子只想着,她癸水五日未至,可能有身孕在身。
她有孕了。
是她和他的孩子。
他们又有孩子了。
一时间,喜悦,激动,期待,溢满心头,可随之,便是愈发强烈的担忧与焦躁。
她一个人在外就够他记挂忧心,现在又多了个孩子。
裴元彻只觉得心口一窒,五内俱焚,喉咙也涌上一丝腥甜。
作者有话要说:裴狗:气得吐血jpg.
求小可爱们多多评论,给我二更的动力~
☆、72、【72】
九月十八, 秋色盎然,踏着灰蒙蒙的晨光,顾沅步入了秦州的地界。
若不是去沙洲必经秦州, 她是万万不愿踏入秦州的——
文明晏被裴元彻外派到秦州为长史, 虽她只是路过, 但能避免牵扯上关系,还是能躲就躲。
顾风见她舍弃秦州城平坦笔直的官道, 选择绕路走崎岖不平的乡路,虽有些不理解, 但姑娘的命令, 他也不敢违抗, 听令便是。
“姑娘, 再往前十里,有个吴家镇, 咱们到那里歇歇脚, 赶了这么久的路,马儿也得吃些草料。”
顾风拿着鞭子坐在马车前, 这马车是他们在襄州买的, 顾沅实在晕船严重,身体吃不消, 他们就从水路改为陆路, 虽说慢了些,但好歹可以遮风挡雨, 夜里也不用再寻破庙, 或是住在林间。
顾沅掀开藏蓝色车帘往外看了眼,温声应道,“好, 你安排便是。”
将车帘放下,她重新在马车里坐好。
这马车自然比不得从前的马车宽敞华丽,但顾风买的时候,还细心的买了个软枕和一条厚羊皮毯子,有这些她在马车里也能舒服些。
马车里放了两个大包袱,一个是她的,一个是顾风的,这一路往西走,天气越发寒冷,他们路上购置了些厚点的衣裳,又多备了干粮,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大水囊,几包蜜饯点心。
约莫行了半个时辰功夫,马车外头渐渐热闹起来。
顾沅掀开帘子往外瞅了眼,问顾风,“是到了镇上么?”
顾风答,“是。前头有间食馆。”
秦州地处西北,民风彪悍粗犷,小镇上来人来往,热闹非凡,随处可见扯着大嗓门卖货拉生意的。
在那间小食馆停下,顾沅先找了张桌子点菜,顾风则是拉着马车到一旁,给店小二塞了些钱,让他去给马准备草料。
北边大都吃面食,顾沅点了两大碗臊子面,两碗酒糟甜汤,又点了一大盆炖肉,几个胡麻饼。
等顾风那边安排好,这边热气腾腾的吃食也端上了桌。
俩人都是一副寻常百姓打扮,顾沅装扮起农妇越发熟练,经过几次妆面调整,也愈发显得自然,不会像最开始那般丑得突兀。
“这胡麻饼烤得不错,焦脆酥香,等会儿走的时候,咱多买几个,路上饿了吃。”
闻言,顾风抬眼看去,就见顾沅将饼掰成一小块一小块,慢条斯理的吃着。
纵然她荆钗布襦,一张脸也画得黑黄,可举手投足间的清雅气质却难以掩饰。
顾风敛眸,低低的“嗯”了一声,闷头吃饼,不敢再多看。
顾沅也习惯他的闷性子,继续吃自己的饼,心里则暗暗盘算着,如今已到秦州,按照这样的行进速度,估计再过十五日,就能到达沙洲。
等到了沙洲,她先花钱搞定户籍,再选个好地段买个宅子,不需要太大,两进两出就够了。
她打算在院子两边开出花圃,种各种花儿,后院也开出一片空地来,右边种些日常吃的蔬菜和寻常草药,左边种些果树,像是梨树、桃树、柿子树、枇杷树之类的,这样一年四季都有新鲜的果子吃。
至于奴仆,她打算去牙行买四个,两个婢子伺候她起居,一个煮饭婆子,一个干杂活的劳役。
等过几个月她肚子大了,再请个经验老到的婆子在家陪着,孩子生下后,还得寻个奶娘照顾着……
至于顾风……
顾沅抬头看了眼对面内敛寡言的男人,眸光清澈,带着感激。
若顾风愿意留在沙洲,那就当她的管家,她给他发工钱,还给他钱娶媳妇,买一间房子、几亩地,虽没有荣华富贵,但也富足闲适。
若他不愿意留在沙洲,那等他回到哥哥身边,她就写一封信,让哥哥好好嘉奖他,给他寻个一官半职的。
顾沅这边正畅想着未来美好新生活,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刺耳的喊叫声。
“还跑,看你还跑到哪里去——”
“来人啊,快给我追,一定把那个小贱人给抓住!”
“快快快!!把她给我捆起来!”
思绪被打断,顾沅抬眼,顺着声音往街边看去。
只见前头不远处,一伙人手拿棍棒绳子,凶神恶煞的追着一个小女孩。
那女孩穿着一袭红嫁衣,模样不算出挑,顶多清秀,瞧着十四岁上下,面黄肌瘦,疯了一般往前跑着,边跑边哭,“救命,谁来救救我,求求你们了——”
她这般喊着,可是路边的人纷纷让到一旁,没人拦她的道,却也没人对她伸出援手。
原本鲜活的百姓,像是一瞬间变得麻木般,一个个站在路边,看着这女孩被人抓住,被死死地压在地上,捆猪猡一般捆起来。
眼前的场景变得灰暗,只有女孩身上那抹红嫁衣醒目,醒目的有些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