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沅没让谁扶,一只手抓着缰绳,踩着马镫,自个儿坐上去了。
长安城马球兴盛,世家贵女大都会骑术,顾沅也不例外。
虽然她平日里很少骑马,但不代表她不会。
待她坐稳后,文明晏替她牵马。
顾风见他们有话要聊,自觉的慢了脚步,落了一段距离,在后头默默跟着。
秋景萧瑟,荒草凄凄。
顾沅慢悠悠的讲述她逃跑的经过,语调平静,宛若在讲一个无关紧要的故事。
“你竟然从太子的眼皮下逃了出来,而且逃到这么远……”文明晏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在他心中,顾沅是一朵开在温室里的花儿,需要用最好的花盆供着,晨露滋养,悉心呵护。她是娇美的,尊贵的,同时也是脆弱的,吃不得半点苦,受不得半点罪。
可现在,她穿着粗布衣衫,将昳丽娇媚的容貌画成这样,抛弃身份,抛弃锦衣玉食的生活,冒着风险,背井离乡,一路艰辛,吃尽苦头……
这份胆气与坚韧,是他从前所不知的。
“若不是因为今日这事耽误了,我这会儿应该出了清苑县,到下一个县了。”顾沅故作轻松的笑道,双手紧紧握着缰绳。
听到这话,文明晏抿了抿薄唇,斟酌片刻,他鼓起勇气般,仰头看向马背上的顾沅,“沅妹妹,要不,你留下来吧。清苑县虽然偏僻清贫,但县城里还挺热闹的,离府城也不是很远。我虽只是个小小的县令,但在我治下,我能护着你……”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顾沅打断了。
“文哥哥,你以为我为何舍近求远,避开府城官道,而走这崎岖乡路?”
“……”
文明晏一噎,黑眸中的光渐渐黯淡。
“你在避开我。”他眉眼间笼着一层郁色,很是不解,“可是为何?你不信任我,还是觉得我会给你带来麻烦?”
见他这样,顾沅虽有不忍,却还是硬下心肠,沉声道,“我会给你带来麻烦。”
“沅妹妹。”
“若是裴……太子找了过来,发现我在你这,他会杀了你。”
顾沅说的很肯定,没有半分犹豫。
她太了解裴元彻了,他的占有欲强烈又疯狂。
文明晏神色一滞,咬了咬牙,“我不怕。”
顾沅垂下眼,一向温柔的桃花眼中此刻满是冷淡,“你不怕,伯父伯母呢?你的亲朋好友,你文家九族呢。”
她身处马背,让她这般看人,眼白多,眼黑少,居高临下,冷静的过分。
有那么一瞬,文明晏仿佛看到了几分太子的影子。
他忽然意识到,眼前的顾沅,不再是从前那个温婉柔美的邻家小妹,而是一个曾居高位、本可以成为未来皇后的女人。
她像是九霄之上的凤,而他,那样的平凡,与她的距离无形中越来越远。
“太子,他是个疯的。”
顾沅轻扯嘴角,笑容苦涩,“在他心中,我是他的,就必须是他的。任何人敢碰他的所有物,都该死。”
所以就算她逃出来,她也没想过再找一个新的男人。
她很清楚,谁与她扯上关系,裴元彻就能毁了谁。
或许他舍不得杀她,却能对别人下手,她不想冒险连累旁人。
还好,她腹中有个孩子。
顾沅低头,满怀爱意看了眼自己的肚子,唇边笑意也变得柔和。
她和孩子,两个人也能过得好好的。
静默了很长一段路。
顾沅情绪很平静,文明晏却陷入低谷,那种无能为力的挫败感再次笼罩了他。
就如同半年前,赐婚圣旨截下他的聘礼,他除了愤怒,却什么都无法改变。
“沅妹妹,对不起。”他道。
“你没有对不起我,反倒是我连累你了。”
“既然你决意离开,那就……离开吧。”
文明晏露出个勉强的笑,神色也平静下来,认真道,“但我不建议你去沙洲,最近戎狄有些不安分,频频骚扰边境。沙洲是西域与大渊之间最大的贸易城市,若戎狄真要闹起来,沙洲会很危险。”
顾沅愣了愣,语气也凝肃起来,“你何时听到的消息?”
文明晏道,“就前些日子,我一同窗好友写信与我聊到此事。”
顾沅凝眉,或许前世她在长安,山高路远,所以她未曾听说过边境有骚乱的事?
她还是怕死的,尤其肚子里还有一个。
略作思索,她道,“我晚上研究一下,看看有什么别的好去处。”
文明晏这边已经替她想好了,“不如去肃州。”
顾沅啊了一声,“肃州?”
“是,肃州是陇西府的府城,繁荣富庶,又有谢国公府二十万大军镇守,地势高险,易守难攻,就算真的打战,肃州肯定是最后一个打起来的。”
肃州,谢国公府。
顾沅心头快速盘算着,肃州的确是个不错的地方,她先前也考虑过,但想到三年之后景阳会嫁去肃州,所以就打消了这年头。
如今听文明晏这般说了,或许,能先去肃州落个脚?
反正景阳出嫁也是三年后的事了,自己先在肃州安定,等孩子两岁,再迁居去蜀郡……
思忖间,几人已然到了吴家镇镇口。
文明晏想让顾沅去他府中住,顾沅自然是拒绝的,谁知道裴元彻那多疑的,会不会派人来秦州盯着文明晏。
顾沅从马上下来,客客气气朝文明晏弯腰,“多谢县令送民妇一程。”
顾风也上前朝文明晏道谢。
路人只当这实心眼的新县令又助人为乐了,反正他来了清苑县,经常做这种事,不是去探望孤寡老人,就是自掏腰包给穷人买药,县里的百姓已经见怪不怪了。
有人觉得他傻,有人觉得他好,各有各的看法。
三人就在镇口分开了。
看着顾沅离去的背影,文明晏垂下的手一点点收紧,眼里有不舍,有悔恨,更多是自嘲。
他就是个懦弱无能的废物。
他又一次,让她从他身边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今晚能不能出来,看你们这章评论能不能给力了!
☆、75、【75】
十月底, 长安城迎来了长昭十八年的第一场雪。
伴随着这场鹅毛大雪,顺济帝病倒了。
他身体一直不好,早就被酒色掏空底子, 前几日宫宴歌舞上又看中一对绝色舞姬, 当晚就收用了。
日夜玩乐, 年轻又鲜活的舞姬,汲取着那具苍老空壳的全部生命力, 顺济帝的病倒,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老皇帝倒下, 政务自然要有人处理——
当今太子正值壮年, 江南巡盐, 事必躬亲, 惩治贪官,在南方建立了不少威信, 民望颇高。
再加之上月在黔南成功剿匪的主将许平关, 是太子力排众议一手提拔的人才,除此之外, 太子党的其他官员也都做下不少利民惠民的政绩, 东宫人才济济,足见太子慧眼识珠, 知人善用。
相比于其他几个皇子, 太子名至实归,理应监国。
一开始几个皇子还有些不服气, 其党派官员也是明里暗里搞动作, 不曾想太子一上位,处理起各种政务来,那叫一个得心应手, 面面俱到,仿佛天生就该坐上那把至高无上的龙椅一般。
每当几个皇子耍鬼蜮伎俩,太子好似站在高处,洞若观火。他们走出第一步,太子或是在第二步就扼杀他们全部计划,又或在九十九步给他们设陷阱,让他们在自以为胜利的喜悦中,摔得粉身碎骨。
这一番连打带消,短短两月时间,朝中官员该贬谪的贬谪,该提拔的提拔,朝局以极快的速度稳定了下来。
崔皇后看着太子监国后的一切动作,喜悦之余,又有些庆幸——
先前崔国舅进宫拜见时,隐约透露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想法,当时她劝兄长打消这愚蠢的想法,裴元彻绝对不是个任人操纵的傀儡。
崔国舅嘴上应着,但她看得出,他并没死心。
如今太子锋芒毕露,做事雷厉风行,老练又狠辣,一副傲然于世的姿态,想来兄长也会生出忌惮,打消心底那份妄念。
在崔皇后看来,与其冒险做那等被世人唾骂的乱臣贼子,不如将崔家的女儿送进宫里。他日一旦生下有崔家血脉的嫡子,那也相当于崔家坐了半个江山嘛。
这日,凤仪宫里。
一袭石榴红缂金丝云锦缎扣身小袄的崔敏敏,兴高采烈的与崔皇后聊起荆州外祖家的种种见闻。
崔皇后露出和蔼的笑来,“看来你这一趟远门没白出,倒长了不少见识。”
崔敏敏笑道,“是啊,刚开始我母亲叫我去那么远,我还不乐意,没想到那边挺有意思的。若不是快要过年,我父母亲催我回来,我还想在那边多住些日子呢。”
崔皇后端着茶杯轻抿了一口,又慢吞吞抬眼,问着身旁的万嬷嬷,“半个时辰前就派人去请太子了,怎么人还没来?”
万嬷嬷弯腰道,“或者太子还忙着政务。奴婢再派人去问问?”
“你亲自去一趟。”
崔皇后沉声道,“政务再忙,也要顾着自己的身体,况且他有多久没来我这请安了,心头可还有我这个母后?”
万嬷嬷连连称是,忙往外去了。
崔敏敏悄悄抬眼,见崔皇后依旧不悦,忙岔开话题,说些趣事与她逗乐。
等崔皇后脸色稍霁,崔敏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探着脑袋,小声问道,“姑母,我回长安才听说太子妃在扬州养病的事……她得的什么病啊,这么久还没好?这都要过年了,太子也没打算把她接回来么?”
提到这事,崔皇后扫了一眼殿内伺候的宫人,语调淡漠道,“你们先退下吧。”
宫人纷纷退下。
崔皇后伸手拢了拢乌鸦鸦的发鬓,见殿内只剩她们俩人,才慢悠悠的看向崔敏敏,说道,“敏敏这般关心太子妃?”
崔敏敏讪讪的笑,“倒也不是关心,就是好奇。”
崔皇后盯着她,忽的,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敏敏,你可想坐太子妃的位置?”
崔敏敏傻眼了。
呆了半晌,她回过神,先是摇头,后又直愣愣的问道,“姑母,你这什么意思?难道太子妃她病得这么严重?”
天爷呐,竟然病得快死了?明明上一次在寿宴上见到顾沅时,她还面色红润,半点不见病色。
不知为何,崔敏敏心头有些惋惜。
虽说她之前是有些讨厌顾沅,但她后来也想明白了,顾沅说得对,太子喜欢谁,又不是她们女儿家能决定的,全凭太子的心意,她们争来斗去乌眼鸡似的有什么意思呢?
可怜顾沅那般瑰丽绝色的美人儿,这样年轻就要香消玉殒了么。
崔敏敏这人,有什么心情都写在脸上。
崔皇后一看她竟然面露惋惜,顿时蹙起眉头,“你管她是死是活,本宫只问你想不想做这太子妃。”
崔敏敏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姑母,侄女不想。”
“为何?”
“太子又不喜欢我。”
“你就不知道讨他欢心?男人嘛,只要你乖顺些,小意温柔些,多捧着他,他就算对你没有十分爱,也有三分情。自古帝王多薄幸,有这三分情,你再抓紧诞下皇嗣,就能高枕无忧了。”
说到这里,崔皇后不再年轻的端丽眉眼间浮现几分郁色,手轻抚上肚子,“本宫此生最大的憾事,就是没能生下一儿半女,若是能生个自己的孩子……”
亲生的与抱养的,真是千差万别。
崔敏敏闷闷道,“他是真的不喜欢我,之前我和周明缈一起的时候,他看我们的眼神,恨不得将我们生杀活剐了,当天回去我还做了一晚上噩梦。真的,他太凶,也太狠了,我怕他。”
“你还好意思提周明缈,那个贱人背地里算计你,你还犯蠢跑到我跟前替她求情,想到这事我就一心窝的火。”
崔皇后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
“我……我也没想到她心机那么深嘛。”崔敏敏悻悻的低下头。
说起周明缈,还得说起几个月前,太子一行出长安不久后,慈恩大长公主在府中摆寿宴的事。
那日,不少皇亲国戚及世家郎君贵女都前往赴宴。
就在那宴上,周明缈收到五皇子的书信,约她在后院一聚,她喜不自胜,连忙赴约。
不曾想一进后院屋子就中了迷-香,她误以为屋内男子是五皇子,俩人春风一度颠鸾倒凤。
那周明缈被抓奸时,还以为五皇子会保她,没想到床上出来个光秃秃的和尚。
原是大长公主年岁大了,特地请了些和尚进府念经祈福,没想到里面却混进一个花和尚。
那和尚跪地求饶,直说是中了周明缈的暗招,还说欢-好时,她嘴里一直喊着五皇子之类的。
这话一出,五皇子妃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她早先也隐约听说这周明缈与五皇子见过几面,五皇子也有意纳她为侧妃——
但这种场合提到五皇子的名字,无疑是给五皇子抹黑。
五皇子妃不知是出于私愤还是众怒,直接命身旁奴婢打了周明缈一巴掌,大骂她无耻淫-妇,竟敢诋毁皇子名誉。
那一巴掌太狠,直抽得周明缈眼冒金星,头上的假发髻也掉了下来,露出半边不像样的短发,模样滑稽又可笑。
当时就有嘴毒的嘲笑道,“喲,没想到这周姑娘也是个秃的啊,秃子与秃驴,还真是绝配啊。”
众位贵女虽不好大笑,却也掩着嘴唇低低的笑开了。
之后,那花和尚被大长公主消无声息处置了,周明缈则是被周尚书亲自领回了家。
听说回去后就被关进了祠堂,没多久,就被一顶小轿抬了出去,好似将她嫁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