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枫叶也该红了吧。
乐安想着,闭上了眼。
随着记忆,数着步子,缓步前行。
在前面领路的小吏有些紧张。
他才二十出头,这个尚书省吏员的差事,是接的老爹的班子,三年前开始当差,平日里也接触过无数大官儿,按说不该紧张了,但偏偏,这个耳闻已久的乐安公主,今日才第一次见。
“乐安公主是个美人,更是个妙人。”想起老爹对这位的评语,小吏又不禁悄悄回头望一眼。
这一眼,却直接让他顿住脚步,呆立当场。
前日下了一阵秋雨,昨夜又起秋风,官衙庭院里的枫树一夜遍染红,被萧瑟的秋风吹落了些许,混着庭院里其他各色树木掉落的金的黄的落叶,在铺设整齐的石板地上,织成了厚厚一层锦缎似的毯。
那位他耳闻已久的公主殿下,便走在这遍地落叶中,长长的裙摆曳地,行经处便发出“沙沙”的碎响,轻微而又富有韵律,丝毫不嘈杂乱耳。
有落叶偶尔被风卷起,吹到她发间面上,她不躲不避,任落叶温柔地拂上她面颊,而她闭着眼,岁月浸染却依旧殊丽无双的面容沉静极了,眉眼唇角无一丝涟漪,仿佛安睡之人。
然而落叶裹挟着她,秋风缠绕着她,好似不愿她就此安睡。
小吏没读过多少书,形容不出此时的感觉,他只是突然觉得自己移不开眼睛。
他脑海中又冒起老爹对这位公主的评语,虽然仍不知其妙在何处,但起码,“美人”二字,他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
哪怕从年龄来看,这位美人已经是可以做他母亲的年纪。
正愣住着,美人忽然睁开了双眼。
小吏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偷看贵人被发现,陡然紧张地扭过头,然而,因为扭地用力太猛,以致脖子都发出“咔嚓”一声。
他欲哭无泪,更是一点也不敢回头,硬是挺着脖子往前走。
却没发现他身后的人已经停下了脚步。
走到记忆中那株红枫树下时,乐安陡然停下了脚步。
因为她感觉到,似乎有人在看她。
有人看她也不奇怪,只要知道她的身份,不偷看她才是奇怪,比如那个领她进来的小吏,从进门到走到这个拐角,短短不过几十米的距离,乐安便已经发现他悄悄地回头偷看她三四次。
但这个不一样。
因为这股视线太过专注,太过浓烈,以致让乐安如芒刺在背,如被猛兽盯上的猎物。
于是她停下脚步,陡然睁开眼睛。
于是她便看到了一双眼。
那是一双纯黑的眼,眼窝很深,眼瞳微缩却极亮,当被这双眼盯上时,便仿佛注视着一个不断向着瞳孔旋转的漩涡,一不留神,便被那漩涡吸入搅碎。
而此时,这双眼正在看着乐安。
即便被乐安抓住,四目对视,这双眼里也没有丝毫波澜,甚至连眼睫都未颤动一下,依旧隔着呜咽的秋风,隔着风中片片飘落的秋叶,定定地看着乐安。
乐安与这双眼对视着。
双方都不做声。
而前面扭了脖子埋头闷走的小吏,终于发觉身后已经没有了脚步声,和裙摆拖在落叶上的“沙沙声”。
他慌忙又转头——虽然此举让刚刚受伤的脖颈再次抗议地,但他没空理会自个儿的脖子,看到身后那位贵人不知为何突然站住,便大着胆子唤了一声。
“……公主殿下?”
然而,那位殿下却似乎没有听到他的唤声。
她提着裙摆,走在漫天红枫中,走向了与小吏带领的方向相左的游廊下。
而游廊下站着一个人。
小吏望过去。
乐安也走到那人跟前。
“卢大人。”她脸上带着笑,对那人唤道。
游廊下,身着紫袍,腰佩金鱼袋的男人默然而立。
第73章 旧人与旧爱
卢玄慎看着那位乐安公主走向他。
她今日穿了条红裙, 上着金银粉绘花薄纱披帛,红色枫叶卷上她衣裙,却不及她裙红, 衣裙裹束之外, 胸前与脖颈露出大片白腻,如雪霁初晴后,晴日照耀的雪地一般刺眼分明。
她身后的小吏已看直了眼。
就仿佛许多年前。
仅凭美色便名动天下的乐安公主, 轻颦浅笑便惹得满京少年人魂失魄予。
岁月似乎格外优待她,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什么苍老和丑陋的印记。
但又分明不一样。
起码, 许多年前的乐安公主,不会这样笑着走向他,轻启朱唇,唤他:“卢大人。”哪怕在他们距离最近、在她是他名义上的兄长的妻子时,她也只曾远远地、远远地,向他投过来一瞥。
带点好奇, 带点怜悯, 就仿佛走在大街上, 看到一条满是脓疮的癞痢狗, 人人厌恶它、欺侮它、朝它扔石子,而“有善心”的, 便不朝它扔石子, 而是远远地, 用那双漂亮的眼睛, 怜悯着它。
可她却不知道,那条狗,宁愿她也和其他人一样,朝它狠狠地扔石子。
也不愿她看着它的丑态怜悯它。
“卢大人好有闲情。”她笑着, 又开口,眉眼神情无一丝不漂亮,“皇上授您以本次科考监察之职,您不去监察考生,倒是有闲情在这里看风景。”
“公主,臣并没有在看风景。”卢玄慎眉眼低垂,言语谦恭。
乐安挑眉不信。
他没看,那她感觉到的那强烈的、赤/裸/裸的让她如芒刺在背的视线,又是哪来的?
当然她不能直接这么说,于是只好扯了个看风景的借口,好歹算给他个台阶下,结果这人可真是,竟连看风景都不肯承认。
乐安都快气笑了。
她并未掩饰自己的情绪,那生气乃至不屑的神情清清楚楚地浮现在她脸上,让她雪白的脸上添上一丝微微的红晕,眉眼也相比方才闭目信步游走在红枫庭院中的模样,更加生动了许多。
看上去更像一个普通女人,而不是那个执掌朝政十余年,乃至对总揽天下政务的尚书省、竟熟悉到闭目能行的、权势滔天的,公主。
卢玄慎眉眼低垂,言语谦恭,“下官只是途经此处,并非特意来看风景,再说,此处是尚书省官署,哪来的风景可看。”
乐安挑挑眉,偏要跟他杠,侧身指向身后那棵百年老枫树。
“这枫树,卢大人不觉得美吗?这不就是风景?我以前,倒是常常坐在树下看枫叶,觉得此景甚美。”
“那是公主品味高雅,下官愚笨驽钝,自然比不得公主。”
“嗯?”
乐安又挑起眉头。
“卢大人这话说的……您这都拜了相的人要还愚笨驽钝的话,那天下还有几个聪明人?况且——要真让个愚笨驽钝的人做了宰相,你这意思是皇上也是个笨蛋,才选了你这个笨蛋做宰相?”
卢玄慎弯腰长揖:
“臣失言,臣不敢,请公主恕罪。”
可声音里却没一点不敢一点请求恕罪的样子。
乐安鼻间轻哼。
“卢大人愚不愚笨本宫不知晓。但——”
“却实在是个顶顶无趣的人。”
卢玄慎不做声,仍弯腰作揖。
说他无趣,他还真就将无趣贯彻到底。
乐安是宁愿跟人吵上三天三夜,也不愿跟这样看似软和,却实则软硬不吃,认准了死理儿便一条道走到黑,旁人说什么都于他如浮云的人打交道。
你说什么人家都当你放屁,还打什么交道哪?
以前也没看出来是这么个人啊?
乐安纳闷地想着,也懒得再理会他,转身便想往耳房走。
然而——
“公主。”
身后却又传来卢玄慎的声音。
乐安回头看他。
有风从游廊下穿过,吹地卢玄慎那身富贵无比的深紫官服猎猎作响,也更添一分气势,而他在游廊上,乐安在游廊下,加之两人身高的差距,便使得他低头向下看,而她抬头向上望。
而他那看着她,审视打量的目光,更加剧了这种视线高度差距带给人的不安感。
乐安皱皱眉。
“怎么,卢大人还有话要说?”
“不……”卢玄慎低下了头,收回那审视打量的目光。
他又弯下腰:
“……下官,恭送公主。”
*
与卢玄慎的碰面只是一段小小插曲。
乐安并未太放在心上,很快去了耳房休息,那小吏果然贴心地准备了各色茶点,甚至还有解闷的书,还有供小憩的床榻,可谓十分齐全了。
这自然比马车上待着舒服,乐安便也乐得在此处待着,虽然她完全可以回府,毕竟睢鹭的考试要到晚上才结束,到时再让车夫驱车来接他就是了,完全不必在此苦苦等候,但——
左右回去也无事。
于是乐安便安安心心的吃吃茶点看看书,一直待到了中午。
午时,考试告一段落,考生虽仍在廊庑下奋笔疾书,但考官们却可以轮换着休息进食了。
如齐庸言刘思撷那样的主考,虽然休息了却肯定也没多少时间,自个儿吃个饭都得争分夺秒,自然更没空来看乐安,因此乐安也不必担心这两人来,倒是崔静之和汤明钧这两个监察,在听说乐安在耳房后,第一时间来看她,寒暄闲聊了几句,不过到底是这样重要的日子,两人很快又匆匆告别了。
而两人走后,乐安便开始郑重思考一个天大的难题——
是回府吃午饭呢?还是留在此处用饭?
而留在此处用饭的话,又要吃什么呢?
因为尚书省聚集了很多官员,有些官员午休时可能来不及回家吃饭,于是尚书省里是提供午间膳食的,而官衙外一到饭点,也会有些卖饭食的小贩推独轮车前来售卖。
乐安以前来尚书省时,并不经常在官署用餐,但却没少因为好奇而尝鲜许多“上不得台面”的民间吃食,为此还被冬梅姑姑唠叨了许多次,因为绝大部分吃食当然都不如她自己府里那些精心烹调的食物美味,而且干净与否实在令人担忧。
可也是难忘的记忆啊。
自从不来尚书省,那些吃食,也就许久没有吃过了。
乐安觉得有些怀念。
况且今日来了那么多陪送学子的家眷,肯定有家远回不去的,如此一来,来摆摊卖吃食的小贩肯定也就更多。
说不定有她喜欢的那些好吃的?
“好,就决定——”
乐安猛然双掌一拍,决定今天的午饭就再让冬梅姑姑唠叨一次。
然而,一句话没说完,耳房便响起了敲门声。
她望向门口。
“公主殿下。”
外面传来个声音,是乐安怎么也忘不掉的熟稔的声音。
“公主殿下,下官……齐庸言求见。”
虽然是熟稔的声音,但称呼、语气,却与记忆中完全不同。
称呼她不再是那个亲昵的“臻臻”,而自称,也是普通官员一般的“下官”。
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以致乐安一时竟愣住了。
房中侍女看着乐安的样子,自然也不敢擅自开门请人进来,于是房门便依旧紧闭着。
门外静默了一瞬。
随即,便又传来声音。
“下官……听说公主驾临,还未用午饭,便叫吏员出官署买了些吃食。”
乐安仍旧不说话。
门外似乎又等待了片刻,然后又传来声音。
“公主,下官将吃食放在门外了,您若想用……便用,若不想用,也不要浪费,赏给下人,或给街上的猫犬……也好。”
“……下官还有事,就不打扰公主了。”
说罢,过了许久,门外都再没有声音传来。
乐安从愣怔中回神,吩咐侍女开门出去。
侍女再回来时,手里便捧了一个用布帛包地严严实实干干净净的包裹。
“打开。”
乐安道。
侍女听命,将那包裹打开,随即露出一个食盒。
乐安一眼便看出,那是齐庸言自个儿的食盒——连侍女都看出来了,毕竟那食盒上,刻着明晃晃一个“言”字和一个“臻”字,而这样的食盒,乐安曾经也有一个。
只不过和离后,便被她吩咐扔到仓库角落,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眼前。
于是此时,看到上面赫然刻着乐安闺名的食盒,侍女都愣了一下,忘记手中的动作。
“继续。”乐安却道。
侍女看看她,依言打开了食盒。
食盒一打开,无数诱人的香味儿便争先恐后地钻进乐安的鼻子。
侍女将食盒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
有纸包的的炸物,有碗盛的汤羹,有精致的小点,有解腻的茶饮……形形色色,装满了一食盒,偏偏每一样,都是乐安爱吃爱喝的。
这也不奇怪。
彼此相伴十几年,就算感情寻常的夫妻,也对自己另一半的饮食口味多多少少知晓些,更何况,当年的乐安和齐庸言,完全可以称得上相当恩爱。
在乐安初掌政务,常常整日整日盘桓皇宫与各官署之间时,齐庸言那时还在低阶官位上历练,便比乐安清闲地多,于是,寻常都是妻子为丈夫准备饭食,到了乐安和齐庸言这里却反了过来,成为齐庸言常常为乐安准备饭食。
就连尚书省外那些小贩卖的吃食,也都是齐庸言自己吃过后,起码确定了吃了不会生病,再跟乐安推荐的。
于是,几乎每一次,乐安都是被齐庸言陪着,才去品尝这些民间吃食。
所以只要他不是不上心,就定然清楚乐安的喜好。
而从这个食盒看来,他恐怕再清楚不过了。
乐安长舒了一口气。
看看眼巴巴看着她,似乎在等她吩咐的侍女,乐安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