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机缘阵像是一座巨大的迷宫,阵法变化无数。她五行八卦向来学得极差,交白卷也不是偶然之举,自然像是只无头苍蝇被彻底困在了阵法之中。
就在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恐惧而无措的时候,霍洸一袭白衣,恍若神兵天降。
他抚着她的额头,告诉她“别怕”,而后一步步地带她走出了后山。
大雨将她全身浇得冰凉,但他牵着她的手却是热的。
她的手放在他的掌中,那热度似是从手一路烫进了她的心里。一直到很多年后,孟娇娇仍旧能感受到当时少年郎手心滚烫。
少女情怀总是诗,只不过这诗终究未得圆满……
两人结局唏嘘,孟娇娇不愿多想。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当年回青山一别,我再也没见过他,怎料今日却撞上了。”
孟无疑眉头皱得更紧了些,轻轻抚了抚孟娇娇的发丝,似是安抚道:“你别担心,阿兄派人去查,捉住那兔崽子看我不剥了他的皮!”
孟娇娇无奈一笑,微微摇头,直到:“我知道阿兄最疼我了。”
“对了,”孟无疑话锋一转,“今晚宴会,你可准备好了?虞王……届时也会出席。”
她轻轻点头,苍白唇角勾起一丝笑意:“礼服已经送来了,我也好奇我这新夫君究竟是何等人烦鬼厌的模样。”
孟无疑见状,抿了抿唇,想要再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可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只道:“你先准备着吧,等晚宴开始前我差人来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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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昭华殿里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两国签订协议,止战百年。一想到百年之内两国再无战火燎原,君臣各有欢喜。
高座之上,孟王举杯敬向虞光:“孤年近六十,只得娇娇一女,先天体虚,向来娇弱,嫁往虞宫还望虞王多多担待。”
虞光掀起一双冷冽的眼,唇角似笑非笑,也举起了杯:“自然,自然。”
这话说得似真非假,孟王与孟无疑对视一眼,心中担忧更盛。
恰逢此时,殿外传来内侍尖细的声音:“长公主驾到——”
孟娇娇身着一身绯红礼服,裙摆和袖摆是用金丝勾的祥云迎凤,夜风吹过带起裙摆,金凤祥云都像是活了似的。
她妆容精致,鹅蛋似的脸白皙细腻,略施了一层粉黛,朱唇勾起一抹淡淡笑意,手捧着象征事事顺心的玉如意一步一步地朝着昭华殿里走去。
那里,她即将见到她未来的丈夫和敌人——那个口口相传的虞国暴君。
果乐似是看出了她的紧张,俯下身为她整理华服袖口,在她耳边轻声道:“殿下安心,奴誓死保护殿下。”
孟娇娇顿了步子,眼帘轻垂,微微一笑:“我知晓……”
昭华殿内灯火通明,孟娇娇进殿的时候。两旁臣子纷纷附身:“长公主殿下安,殿下长乐未央。”
她脚步未曾停歇,一点点朝着高台上走去,目光看向高台,搜寻着陌生男人样貌,只见有人一身玄衣,坐在她父兄身旁。距离太远,她看不清男人的脸,只知道男人似乎也在看她。
“噼啪”一声,她循声望去,只见男人手中茶杯应声而碎。他忽然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两步,身躯一瘸一拐,却格外眼熟。
孟娇娇心头一滞,紧了紧喉咙,又向前走了两步。终于,男人的脸清晰无疑地呈现在她眼前。
又是“噼啪”两声,她手中的玉如意掉在了地上,化作万千碎片,擦过她的衣衫,划破了勾勒着飞凤的金线。
“殿下,”果乐急急上前,却见她步履止于原地像是个木桩子一般。
“娇娇,怎么了?”孟无疑也来到她身边,拉了拉她的胳膊,轻声问道。
孟娇娇听不清他们的话,只觉耳旁所有人的声音都变得模糊起来,嗡嗡作响。
“霍洸……虞光……”
高台上的男人呆愣了一瞬,忽然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似的,一瘸一拐地向她走来,一把攥住她的手,借着满堂烛光想要将她的脸看个仔细。
他手心温热,一如当年,孟娇娇却觉得那热度像是火焰在她手腕烧灼。
“虞王,你做什么?”孟无疑看见男人霸道的姿态,眉头死死皱起,转身将孟娇娇护在身后。
虞光眉头微挑,却没松开拽着她的手:“孟娇娇?洛娇?”
在昭华殿烛火熊熊之下,三个人僵持了起来。
过了不知多久,孟娇娇才轻轻推开她身前的兄长,往前走了两步站在虞光面前。
薄荷与广藿香的味道扑面而来将她围绕。
她用尽了全部力气,撑起一个勉强笑意:“师兄,好久不见。”
“……”
“师妹亦然。”
虞光敛下眉眼,遮住了目中疯狂,再抬眼时,又恢复了一派古井无波,放开她的手朝高座走去。
孟无疑这厢终于回过味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孟娇娇,小声问道:“虞王,就是霍洸那个兔崽子?”
孟娇娇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却是一把拉住了孟无疑想要上前揍人的手:“阿兄,此乃和亲,闪失不得。”
孟无疑看了虞光一眼,眼神似要杀人:“这场合亲,我不同意!”
两人还没什么的时候那龟孙便敢打他妹妹,若真是成了亲,那还了得?
孟娇娇抿了抿唇,在他耳边劝道:“我们筹谋多时,阿兄莫要孩子气了,更何况当初只是意外……”
她这话说得格外没底。
当初霍洸对她动手……的确只是个意外;可是当年的霍洸和如今的虞光,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霍洸如玉,端的是公子清朗;虞光嗜血,且不说传闻他杀兄弑父,今日白天在碧华观不就是最好的说明吗?
这次晚宴,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虞王与孟长公主之间的不同寻常。
孟娇娇在孟无疑身边如坐针毡,满席珍馐都如蜡般无味。她可以感受到虞光的目光不住地落在自己身上,让她浑身寒毛炸起。
她假意吃东西敛下心中不适,再抬头时,却是直勾勾地对上了虞光的视线。
他忽而偏头,似是下意识地躲闪,下一刻又回过头来,迎上了她的目光。
孟娇娇见状,大着胆子朝他掀唇一笑。
她不知道,就这一笑,宽大袖袍下,虞光的手猛然缩紧,朝她微微点头,旋即移开了目光。
第3章
晚宴结束,孟无疑护着她回岐阳宫,刚刚走到花园中却被忽然出现的虞光拦住了。
“虞王还有何事?”孟无疑像是护小鸡仔一样的将孟娇娇护在身后。
“孤今日才知与长公主原是旧识,来找人叙叙旧。”
虞光眉眼冷淡,看得孟无疑心头火起。
“叙旧?今日下午虞王在碧华观斩杀道长,被我妹妹亲眼看见,此时来找她酗酒,孤可不敢将妹妹交给你。”
虞光微微挑眉,看向孟娇娇,似笑非笑:“你跟他说了?”
孟娇娇没说话,算作默认。
“那正好,”虞光点点头,“那碧华观的道长是宋国埋藏在孟国的奸细,孤前两日在京都驿馆遇刺正是那道长带领刺客。”
“让一个宋国奸细在虞国埋藏多年,甚至还近了自己妹妹的身,孟太子还有什么不敢的?”
孟无疑闻言,双眼微眯,拽着孟娇娇的手却纹丝未动。
“虞王此话当真?”
“当真?”虞光唇角微掀,腰中佩剑却忽然出鞘,朝着孟无疑身后一个侍卫官咽喉刺去。
不过眨眼之间,那侍卫官避之不及,被剑削了脑袋。鲜血从脖颈喷涌而出,人头咕噜噜地滚到了孟娇娇脚下,鲜红的血液渗出,染红了她白底的绣鞋。
孟娇娇朝后退了两步,看向虞光,目光沉沉。
“虞王!”
让别国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杀了自己的侍卫官,孟无疑厉喝出声:“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人,与那道长是一伙的,孤今日送佛送到西,为孟太子一并铲除叛徒,岂不是一桩美事”
虞光看着那身首分离的尸体,眼眸间不起一丝波澜,声音依旧冷淡,转头看向孟娇娇,复问道:“师妹,叙旧?”
孟娇娇紧了紧喉咙,垂下眼眸看着脚下人头,轻声道:“鞋脏了,我回去换件衣服再与师兄叙旧。”
虞光没说话,似是默认。
回到了岐阳宫内,孟无疑声音低沉:“娇娇,我这就去和父王商量,你不准嫁!”
他眉头挽成了一个疙瘩:“你刚刚看见了,那就是个杀人的疯子!”
想起刚刚的场景,孟娇娇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沾满了血腥味。
她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下心中恐惧,抬头道:“此时悔婚,那便意味着我们想要撕毁和平协约,虞光绝不会善罢甘休。”
“阿兄,你也说了,他就是个疯子。如今他三十万大军压境宋国,保不准我们一变卦,他的军队便会朝着我们而来。”
“纵使伏珂有惊世将才,虞国地广人足,我们没有胜算。”
她将自己颤抖的手藏在袖口下,眼中惶恐逐渐镇定:“我们已经开弓,没有回头路了。”
孟无疑知道她分析得一点儿没错,但是情感却让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任自己唯一的妹妹去送死。
孟娇娇看着他眼中纠结,又劝道:“我与虞光在回青山时未曾起恶,更何况我回京之前还救过他的命。纵使他现在是个疯子,也要念及两份旧情。”
“今日在碧华观,他本该杀我灭口,却还是留了我一命,我在他身边应当还有回旋余地。”
孟娇娇虽说是在安慰孟无疑,可她说这话也是为了安慰自己。
碧华观算出的卦象和今晚被她摔碎的玉如意;纵使她不信命运玄说,遇上今晚的虞光却还是没由来地害怕……
她又安慰了两句,送走了满腔疑虑的孟无疑,这才让果乐为她换装。
沾了血的鞋底被放进铜盆里烧了个干干净净,唯余一丝挥之不去的血腥气飘荡在后院上空。
她褪下一身华服,穿一身素白袄裙,外头搭了件绯色的袄子,带着果乐来到御花园中。
月夜下,虞光一身玄衣,立于杨树之下,一整夜风吹过,卷起他鬓边发丝,遮住了那双沉郁的眼。
恍惚之间,孟娇娇似是又回到了回青山中那个初夏的夜——
那天晚上,她在绣坏了整整一框子香囊之后,终于勉为其难地从中挑选出了能看的一只,想要将它送给霍洸,就连名义就连送香囊名义她都想好了——为了感谢霍洸在机缘阵中救她出来。
那日有些闷热,原本精神的夏蝉也像是失了活力,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鸣叫。大片大片的桑叶垂坠在树梢,放眼望去,整个青山书院浸在一片幽绿之中。
她在书院里寻寻觅觅,天色将黑之时才在藏书阁外面见到了霍洸,结结巴巴地跟他打了个招呼,谢谢他救了自己。
霍洸那时还笑着拍了拍她的头,让她下次不可如此马虎。
月亮刚刚攀上枝头,她满脸通红,少年含笑,美好得有些不真实。
那时,她正欲从袖袍间取出香囊,一个师兄却高呼着霍洸的名字,急急忙忙跑来,说琮枫坠崖了……
琮枫比霍洸小一岁,两人在书院自称是远方表兄妹,有琮枫在的地方,霍洸总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看着护着,两人就像是连体婴一般如影随形。
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少年原本温润的笑容凝在了脸上,紧接着像是一道旋风般奔去了后山。
她紧随着霍洸赶到后山,山崖处围了一众弟子,却独独不见琮枫的踪影。
孟娇娇犹记当时月亮初初登上了天空,苍白月色下,霍洸的脸青得不成样子,表情慌乱而彷徨,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不过霎时间,他的额头便泛起了细密的汗珠,望着崖下深渊,似是出神,下一刻,他拔腿便往崖下急急掠去,似乎是着急着要在夜晚寻人。
断崖下是一片密林,据说蛇虫鼠蚁,豺狼虎豹无数,有时他们睡到半夜,甚至可以听到密林中传来的狼嚎声,甚是吓人。
看着虞光不管不顾的模样,孟娇娇甚至没有多想便拉住了他劝道:“大师兄莫急,密林危险,我们先去找掌院说一声,到时候组织众人结伴下去寻师姐也安全些。”
或许是霍洸心急如焚,片刻也不能等待,又或是她在站着说话不腰疼,他压根儿就没有搭理她,冷冷地斜了她一眼,轻巧地挣脱她的手便接着往山下行去。
当时,孟娇娇满脑子都是山崖下的蛇虫鼠蚁和他被咬得满身是血的场景,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胆子和力气,两手死死拽住了他的手臂,就是不放人走。
爱慕的力量或许是巨大的,霍洸挣扎了两下竟然没有能挣脱她的桎梏,便厉声呵斥了一句:“放手!”
她哪儿听得进去这警告,攥着他的手就像是在拉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孟娇娇曾想过若当时她不那么倔,又或是没那么喜欢霍洸,自己这春闺旖梦也许便不会破碎得那么突然,那么迅速——
就在她死缠着霍洸不放手的时候,霍洸反手一掌,直直地打到了她的胸口上,将她震了开来。
这一掌力道不大,她却也毫无防备,被打出了一口血;再抬起头来,霍洸早已不见了踪影。
月光下,黑色泥土上,殷红的液体折射出暗沉的颜色,似是在嘲笑她一厢情愿,不自量力……
一炷香后,掌院带了毫发无伤的琮枫归来,据说琮枫从断崖落下去时年粟正好在崖上一空台打坐,飞身救下了她。
一场危机有惊无险,皆大欢喜。
整个青山书院都沉浸在琮枫平安归来的愉悦气氛中,于是便也无人知晓,就在这个宁静欢快的夜晚,书院里一个叫洛娇的姑娘结束了一场长达六年,无疾而终的暗恋。
她原以为自己可能究其一生都不会再遇见这个人了,怎料阴差阳错,她竟然要成为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