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怀领命而去,果真是在凤仪殿的库房里挑了许多珍贵之物,由新来的宫人端着,浩浩荡荡,往外而来。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
霹雳震天而响,竟将童怀的声音盖住了大半。
顾惜年单手撑伞,立于宫前,大雨倾盆落下,打湿的她的长发,亦勾画出她苍白精致的眉眼。她整个人如同静止了一般,世间万物纷扰,再与她无关。
“顾大姑娘,跪地谢恩,领赏吧。”
童怀使了个颜色,身后的宫人便端着托盘,走上前来。
顾惜年心中冷笑一声,皇后真是好盘算。皇上在凤仪殿门前杖杀奴才,皇后失了脸面却还要做出不计前嫌的姿态,宽厚仁慈重赏于她,面上光鲜的好人好事全都被皇家做尽了,但可有人问过她顾惜年愿不愿意任由他们拿捏,成全他们的虚假的盛名。
她,自然是不愿意的。
顾家人的血。
顾花朝的脸。
还有这一路赶回京城,所经历的九死一生,全都化为片段,在眼前快速的闪过,仿佛抓到了其中关键的信息。顾惜年闭上眼睛,压下心头戾气,她知道,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了。
身体蓦地放软,整个人“适时”向一侧栽倒了下去。
她手上的小青伞划出了一道弧度,伞尖“恰好”扫中了宫人手里的托盘,金银珠宝,翡翠白玉,瞬间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叮叮当当,洒落一地,与那些不及散去的血污混在了一起。
“顾家大姑娘晕倒了!”
————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值守的宫人都被撵出门外,只留皇帝身边最信任的大太监周德海伺候。
皇后跪在地上,嘤嘤的哭着解释,“陛下与臣妾的皇儿,乃是中宫嫡出,多么的尊贵,多么的耀眼。皇儿不仅仅是皇儿,他还代表着皇上,即使真的要解除婚约,也轮不到她顾惜年开口,这让皇上的面子往哪儿搁?更让皇儿沦为了笑柄,名声受损。臣妾是真的气不过,才让顾惜年在宫门前罚站了一小会,臣妾的气头过了之后,也想到了这样子做不合适,已命人去请顾家丫头进来,还准备了许多赏赐,这一切还没实现,传旨的太监就到了……”
皇上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的敲打,一直听完,才叹了口气,起身来到皇后身边,弯身扶起了她。
“糊涂。”
“臣妾知错了。”皇后顺势向皇帝的怀中而去,声音又软又轻,“臣妾与皇上就这么一个皇儿,难免看重了些,为人父母,心里边牵挂,皇上就原谅臣妾这一回吧。”
皇帝本来与皇后感情不错,这一次虽热皇后没有按照他的心意行事,但他已杖毙了凤仪殿上下的奴才,也没想过度追究下去。
皇后就这样被皇帝牵着手,慢慢的走向了软塌。
帝后坐下时。
皇后才惴惴的问:“皇上,七儿和顾家丫头的婚事……”
皇帝一个眼神横扫而过,皇后立即咬住嘴唇,不敢往下再说了。
“顾家如今就只剩那个丫头在,与景渊的婚事的确是要重做考虑,但现在不是谈这件事的最佳时机,皇后,你懂朕的意思吗?”
皇后自然是懂。
可懂归懂,婚期临近,就在眼前。
稍作犹豫,顾惜年就真的要被抬进七皇子的府邸了。
皇后的眼睛转了转,正在想对策。
皇上突然又提起了另一件事:“朕听说,今天唐王路过凤仪宫,给了顾惜年一把青纸伞。”
------------
第12章 冲喜,顾惜年正合适
皇后心中一跳,与皇帝有了一个眼神的对视。
在那双暗沉沉的双瞳之中,藏着怒涛汹涌,但又仿佛什么都没有。
皇帝喜怒不惊。
皇后却是心里边有了计较,笑盈盈的接了话:“这倒是件稀奇事儿了,唐王本就是个矜贵傲气的性子,平日里能入的了他的眼的人可是不多,更别提哪个府邸的姑娘家了,顾家的这个丫头,怎么就……”
稍作停顿,等的是皇帝接口。偏偏皇帝不语,端起了茶杯轻饮。
皇后便继续说下去了:“臣妾倒是听说了一件事,应是与此有关。”
“说。”
皇后便定了定心情,讲了下去:“那一日唐王重伤,被送回了京中,并未刻意避讳,满城皆知。唐王乃先帝幼子,皇上的弟弟,他遭此大难,最急、最痛、最不忍的便是您了。当日太医被一波波派入唐王府中,钦天监按例为唐王祈福,神师在占卜时有了些发现,但因涉及到了七儿,便未敢直接报于皇上,而又进行了数次的确认,一直到刚刚,才得了准确的消息。”
皇帝冷哼了一声,“说下去。”
皇后垂下眸子,避免与皇帝伶俐的眼神接触,继续道:“钦天监算出唐王命犯孤星,今年是一场生死劫,极其凶险,且即使侥幸逃得一命,也必是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且至此之后,唐王命运多舛,这一生,都难逃病痛缠身之苦。神师言之凿凿,玄学神乎其神,臣妾本也是半信半疑,可是您瞧瞧,唐王现在的这幅模样,双腿不良于行,病体孱弱,可不就是应了神师所说的每一句话了么。”
“此事为何不早早报来?”皇帝怒了,啪的一拍桌子。
皇后心中冷笑,钦天监那边怎么可能会不报?皇帝根本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若非如此,神师早已警示要发生的事,却没人去早早做出防备,或是提前通知唐王小心,结果导致他变成了那副样子?这说明,皇帝根本是乐于见到命运如约而至。
不过,心里明白是一回事,皇后却还是要做出惶恐之姿:“皇上,唐王自出生时起,命相便已是算了又算,钦天监那边早已报过了的。然,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命中注定了的事,该到要发生的时候,还是会发生的呀。”
“皇后的话,不无道理。”皇上的怒气似乎被皇后的这番话,劝消了一些。
皇后铺垫够了,便笑盈盈的开了口,“唐王出事了以后,钦天监那边便一直在寻找对策,神师更是为此闭关三月,耗尽心血,总算是有所收获。”顿了顿,见皇帝没有表露出不高兴之类的申请,她才小心的讲了下去,“唐王的命相比较特殊,若想要有所影响,则必须——冲喜。”
“冲喜?”皇帝半眯起了暗沉沉的眸子。
皇后连连点头:“夫妻本是同体,寻八字相配之女子成婚,是能够有助于改变唐王的命格。退一步讲,即便是没办法改变命相之根本,也能为唐王留个后吧。皇上,他一出生就被封为唐王,领地是东盛王朝最富饶的唐国,唐王的身子已是这幅模样,若他无嫡子,将来这个唐国的归属怕是会生出些乱子……”
说话的艺术,便是点到为止。
不过,该要表达的事里,还要最为重要的一件,她必须得说清楚。
皇后将一卷黄纸,从袖中拿出,放在了桌案之上。
“说来也巧,神师看了京内近百位闺女的生辰八字,唯有一人,最为相符。皇上猜猜,那人是谁?”
皇上的眼底,迸射出了精光。
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后。
皇上叹气,“顾惜年?”
“皇上圣明。”皇后流露出惊奇的表情,但心里边对皇上早已知晓这件事并不感到意外,钦天监那已经有了安排,更具体的东西,神师早已通过秘密渠道呈交给到了皇上面前。且最为重要的是,神师一脉只忠实于皇上,也是皇上所信任的亲信,由他口中所说出的话,皇上不会怀疑。
当然,虽然她贵为皇后,她也是没有能力连神师都收买。一切都是碰巧,她派人将顾惜年的八字送了过去,没想到,顾惜年与唐王竟是相辅相成,作为冲喜新娘,顾惜年再是合适不过。
皇后得此结果欣喜若狂,直呼天助。她也顾不得正跟皇上生闷气,急匆匆的便来了。
“这顾惜年已经主动要解除与七儿的婚约,她心里边不情不愿,嫁到七儿那边,心里怕也是存着怨呢。皇上,臣妾是七儿的母后,心里边的确是偏着亲生孩儿,臣妾真的不忍心七儿娶这么一位桀骜的正妃,后宅不宁啊。但臣妾更是皇上的皇后,一颗心全在皇上的身上,对于这桩婚事的去留,皇上心中必是有更好的考量,臣妾全听皇上的。”
退出御书房后,皇后嘴角轻轻上扬,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来。
皇上,他必定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因为,他是皇上啊。
————
宫中的太医只给顾惜年做了简单的包扎就离开了。
尽管顾惜年还未“醒”来,她还是被太监抬着放到马车上,在宫门未落锁之前,直接送出宫。
顾将军与五子战死疆场的消息已然传了来,京城顾府上上下下,便已做好了准备,白绫高悬,白灯笼随风摇曳,昔日威风凛凛的将军府,如今透着衰败萧瑟之意。
顾老夫人和五位孙媳本是一同住在边关小城,战事起时,顾将军便命人将顾老夫人等顾家一众女眷送回了京城,且下有严令,命满府上下,闭门谢客,不准随意走动,不准招惹是非。安置好了女眷,顾将军便携带五子,随大军征战而去。
老夫人是顾将军的老娘,五位少夫人是顾家五子的妻子,她们携尚在年幼的孩儿呆在皇帝的眼皮底下,便是最为妥当的。此举等于是变相在跟皇帝表达忠诚,毕竟顾家诸子领兵在外,手握二十万顾家军,如猛虎出笼,难以控制,皇帝难免不安。顾家亲眷在京中,等同于是人质,顾家男儿若有反心,顾家满门必定不保。
今日顾惜年回京,大闹了一场,顾家这边才刚刚得到了噩耗,满府悲恸,但也上上下下的布置好,准备要办丧事了。
顾惜年被送回时,仍是昏迷不醒。
顾老夫人亲自接迎到了府外,看着顾家嫡女满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模样,当场吐了一口血,昏死过去。
这满府的悲悲切切,怎一个惨字了得。
等宫中的人走后,床榻上的顾惜年,忽的睁开了双眼,直坐而起。
“大姑娘……”
------------
第13章 这座府邸,暗藏杀机
丫鬟绿娥站起身来,惊喜的迎了上来。
顾惜年嘴里发苦,红着眼睛呵斥了一声,“不要吵。”
她身上有股子森寒杀气,那是征战沙场的军人所特有的气质,绿娥被吓的直接捂住了嘴巴,真的不敢出声了。
“老夫人还住在锦院吗?”
“老夫人一直住在那儿,但今日大姑娘被送回来时,一身的血污,奄奄一息,老夫人受惊过度,当场昏厥过去,现在很是不好。”绿娥瞪圆了眼看着顾惜年弯身套上了鞋子,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来到跟前,似还有话要说,绿娥正专心等着吩咐,顾惜年却是抬手一记手刀,砍在丫鬟脖颈一侧。
她出手极快,绿娥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就晕了过去。
顾惜年接下丫鬟的身子,把她放在床榻上,用被子裹紧,连头一起盖住。放下了幔帐,她回头看去,只依稀能看到有人睡着的轮廓。
绿珠叛主,这个绿娥是绿珠的亲妹,顾惜年信不过。
她抓了一件披风裹在身上,开了后窗翻身而过。虽是一身的新伤旧伤,这点小动作却是难不倒她。
大雨暂停,天色却已是黑透。
顾惜年循着记忆,一路来到锦院。
为避人耳目,顾惜年等了又等,终于找到了佣仆松懈的空档,顺利的潜入内院。
“老太太醒了,快去端些热汤水来,房内没有参片了,也去取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李大夫呢?等会还是请他来进来看一看吧。老太太时不时的在咳,帕子上见红了。”
“让开让开,李大夫来了。”
……
几个下人,簇拥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进了老太太的房门。
不多时,房内的烛灯多燃了几盏,细细碎碎的交谈声传来,丫鬟婆子进进出出,一盆一盆的往进端热水。
闹腾了好一会,才各自散去。
等到房内安静了些,顾惜年才裹紧了披风,依然是从半开的后窗翻身而入。
房间内,静悄悄的。
顾惜年的动作极快,几乎没有迟疑,便冲进了内室。
伺候在身边的是沈嬷嬷和赵嬷嬷,原本是顾老夫人的陪嫁丫鬟,伺候多年的老人了,从不离开左右的那种忠仆。这次顾老夫人病重,必然是她们亲力亲为的照顾。
见有人冲了进来,沈嬷嬷皱眉呵斥了一声:“谁?!”
“是我。”顾惜年用身体挡住了去路,顺手摘去了兜帽。
精致而苍白的小脸一露出来,沈嬷嬷与赵嬷嬷同时惊住了。
“大姑娘?!”
“我来看祖母,有些话要私下里说。”顾惜年压低了声音,“你们在门外守着,不要让任何人靠近,也不要让外边的人知道我在。”
沈嬷嬷与赵嬷嬷是深受顾老夫人倚重和信任的老人,顾惜年心存戒备,却还是信她们的。
顾惜年如此谨慎的叮嘱,沈嬷嬷与赵嬷嬷对望了一眼,便双双郑重点头,“大姑娘放心,我们晓得怎么做,只是老夫人得知噩耗,心力憔悴,吐了一大口血,此刻很是虚弱,还请您多注意些。”
顾惜年眼底多了几分暖色,“我心里有数。”
两个嬷嬷退了出去,床榻那边,便传来了顾老夫人的声音:“阿年,可是你来了?”
顾惜年快步来到跟前,抓握住了顾老夫人的手,未语泪先流。
“祖母,阿年回来了。”
“阿年,我的阿年,你这一路回来,受了很多的苦吧。”顾老夫人紧紧抱着顾惜年的身子,脑子里充斥着千言万语,但说出口的,就只是低沉嘶哑的哭声。
顾鹰将军携五子,征战沙场,那一日,战旗随风摇摆,战鼓直击人心。在府门前,顾家儿郎拜别了老母亲,便义无反顾,领军出发,漫天云霞,轻轻遮掩了天空,顾老夫人就站在台阶的高处,眯着眼笑望着她最骄傲的儿孙们的背影,消散在了长街的劲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