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梨是端着一盆滚烫的热水进门的,她身上穿着的还是那件杏黄色的长裙,这是她能拿的出的最好的一件了,还是入王府之前,顾府的掌家少夫人余氏做主,给陪嫁的丫鬟一人做了两身新衣服里的一套,杏黄色的长裙是在春末夏初穿的,料子很薄,应季的时候会很清凉舒服;
但现在却还是冬天,下过了雪,又反常的下了一场冷雨,外面是又阴又凉,厚衣裹着一件披风都觉得凉飕飕,还得在手上捧着一只暖炉才能稍微舒服些。
可浅梨却把夏日里的衣裙给换上了,小脸上擦了香粉,连头发都重新梳理的整整齐齐,将自己仅有的几件首饰,都精心戴好了。
顾惜年的眼神仿佛能够看透人心。
浅梨下意识的躲开了眼神,“奴婢可是特意把水烧的滚烫,然后从小厨房那边端过来的呢。主子,要不要给您烫一块帕子擦擦脸,肯定可舒服了。”
顾惜年没有说话。
浅梨赶紧把铜盆放到架子上,顾不上小手已经被烫的通红,迅速的抽了手巾,放入烫热的水中,嘴里不停的发出嘶嘶哈哈的声音。
顾惜年还是没什么反应。
珠玉就站在顾惜年的身后,冷冷的看着浅梨在做的这些事。
直到她把还散着白气的烫手巾捧着送到了顾惜年的面前,眼巴巴的看着,“主子,您身上有伤,用烫一点的手巾会舒服。您试试吧,如果喜欢,奴婢每天都帮您弄。”
顾惜年不接,只是问:“浅梨,你不冷吗?”
浅梨不是个傻的,一听这话,整个人哆嗦了下。
“主子,奴婢……奴婢不是……”
“过了年,你就十六了吧?自己给自己琢磨一桩好亲事,原也不算什么。”顾惜年懒得跟个小丫头再虚伪试探的那一套,索性直接敞开了讲。
“奴婢没有想那些,奴婢不打算嫁的,奴婢一直想的只是跟在您身边,尽心尽力的伺候着,以报答大姑娘的恩惠。”浅梨攥着手巾,直接跪下了。
她真的穿少了,手里的帕子是身上唯一的热源。
可那种烫热,并不能维持多久,没一会,便散的干干净净,只剩下一阵阵湿冷,传了过啦。
门外,有人轻轻的敲了几下。
顾惜年看了一眼珠玉,珠玉点了点头,便走了过去。
不多时,她返回,小声的报告:“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到了,急的不行,一定要见您。”
顾惜年心里有了数:“登闻鼓下中了一箭,还是没瞒住家里的人。”
珠玉应声:“满城百姓全看着呢,怎能瞒的了,这会儿才过来,怕是老夫人拦着,怕影响到太医的救治。”
“你去把两位夫人请进来吧,路上嘱咐丫鬟们照应着点,又是雨又是雪,地上路滑,千万别摔着。”顾惜年叮嘱。
等珠玉一走,她却也没有让浅梨站起来的意思。
便继续着刚才的话题讲下去:“终身不嫁这四个字还是不要再说了,我顾家从未有过错待下人的事,感念忠仆护主,到了合适的年纪,还是会给这些为了顾家、为了主子做过很多事的下人们寻上一桩好姻缘,绝不会误人幸福。”
这话令浅梨生出了几分期待,她的眼睛,蓦地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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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戳破心事
“大姑娘……”
“可你此刻之举,是沾上了忠仆,还是挨上了护主?”顾惜年目光如炬,宛若可以洞穿了人心。
浅梨吓的,心脏陡然剧跳,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栽倒了下去。
“你在落霞院内当差,所思不是为主分忧,所想不是为这落霞院争几分体面,所求更非是将力所能及的差事做好。浅梨,当日在顾府,众仆叛主而去,你却跳出来表了决心,你说你想跟在我身边尽心尽力,你说你发誓不像旁人那般因利背叛,你还说你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有一个忠心为主的机会。我信了,留下了你,成全了你,可是,你真正想要的是一个好前程,从来都与主家的安危无关,是这样吗?”
听见另一个人,将自己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念头,全都一字一句的说出来。
就仿佛是有一双大手,将她身上唯一的遮羞布,全给掀了。
浅梨只觉遍体生寒,一时间,也搞不懂是身上的衣衫太薄,冻得她骨血僵冷,还是顾惜年的那一番话直击人心,他竟无法作答。
“大姑娘,奴婢并非是如此想的,奴婢是真的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尽心尽力的侍奉,以报您的知遇之恩。”
说着,额头抵地,重重的磕下去。
咚咚咚——
就那么使劲的砸着地面,她头晕脑胀感觉不到疼,更不敢停下来,只求能再次打动顾惜年的心。
“你不必如此。”顾惜年的声音,依然是那般平静:“我已经说过,你年纪到了,不甘心一直在主子身边做个小丫鬟,想要给自己找一门好亲事定下来,这原也没什么,虽不合规矩,但算是人之常情,我理解。”
“大姑娘。”浅梨眼含着热泪。
顾惜年抬眸看向窗子,不远处,顾府的掌家少夫人余氏和二少夫人冷氏已疾步而来,她便快速的做出了决定。
“这样吧,你稍后可以找机会去问问段侍卫的心意,看他愿不愿意迎娶你,若愿意,你便捎信儿回家,请你爹娘做主,寻个好日子嫁了吧。”
顾惜年蓦地想起了段小白盯着自己时,那双漆黑若渊,全无一丝波澜的眸子,将心底里生出来的几分不适强压了回去。
“主子?”浅梨瞪大眼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行了,就这么定了,你先下去吧。”
顾惜年自此便不再看她。
笑吟吟的柔和目光落向被屏风挡住的门口,不多时,果然见到余氏一脸焦急的出现:“这屋子是怎么回事?冷的如此厉害,火盆子也不多烧几个,极容易冻坏了人,咱们阿年……”
话没说完,就见到坐在桌边,静静等着自己的顾惜年。
余氏嘴边的话全咽了回去,低呼一声,也不等冷氏了,走的更快,直接到了跟前。
“莫要再多说无用的废话,你下去吧。”
顾惜年催着浅梨离开,而后又任由着余氏抓着自己的手腕,仔仔细细的检查着。
“长嫂,别急,阿年没事。”
余氏此刻也顾不得许多,直接撩开了顾惜年的衣领子,就看到了那一圈缠在身上的白布,眼泪顿时止不住了。“就知是这么一回事,你啊,伤的这么严重,也不知爱惜自己,快快快,去床上躺着,务必得好好修养着,万一落下了病根可怎么得了。”
顾惜年一脸纵容,由着余氏把自己扶起来,送到内室去。
余氏嘴里还在念不停:“你啊,怎么就不跟你几个哥哥学点好的?没事没事,嘴上永远都是没事,只报喜不报忧,可他们是爷们儿,原就是皮糙肉厚,你与他们比不得。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也不知派人回府上说一声?大家知道你在登闻鼓下挨了一箭,魂都要被吓散了。”
冷氏则是催着丫鬟们再去上几个炭火盆子,用上最好了银骨炭,分别放置于房间的几个角落。
这室内的温度,很快便升了起来。
她这才走进内室,抿着嘴,坐在丫鬟搬过来的大椅之上,静静听着长嫂与顾惜年闲聊。
“这个伤,看似凶险,实际也只能算的上是皮外伤,我心里有数。”
她拍了拍余氏的手背,让她放心。
又问起了老太太的状况,连称不孝,让长辈和嫂嫂们为她担心了。
再聊了一会,余氏一直在观察着顾惜年的反应,见她脸色苍白,面容憔悴,双眸却是极其有神,并不是油尽灯枯之相,这才稍稍的放了心。
没呆一会,便告辞离开。
家里还有一大摊子事,余氏不能离开太久。好在二夫人冷氏的急病褪了,她一下了床,立即着手帮衬着余氏打理内外,顾家倒是逐渐恢复了井井有条的秩序,虽然还是在办丧事,免不得秋风惨淡,可有人撑着,总好过了从前。
顾惜年让珠玉把余氏、冷氏送了出去。
一路上,余氏仔细询问了不少事,珠玉一一作答。
问到浅梨,珠玉不由的叹了口气。简单的把这小丫头的心思说了一遍。
余氏听完,也有些不高兴:“心思那么大,也不看看自己说什么样。这种人,的确不适合放在阿年身边。”
“主子会有安排的。”
珠玉朝着两位夫人拜别,送她们上了马车。
等返回来时,才见浅梨哭红了双眼,跪在门外。
两名女侍卫挡在了门前,她想冲进去,但又露出了怯懦的神情。
见珠玉返回来,浅梨跪在,迎了过来:“珠玉姐姐,求您替奴婢跟主子求个情,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珠玉直接甩开了她:“浅梨,你现在是求仁得仁,主子都允了你,你就尽管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了,你让我求情,我还能帮你求什么呢?难不成你是想让主子去帮你跟段侍卫说那事儿?你要不要回房自己拿个镜子照照,你在主子跟前有那么大的脸面吗?”
浅梨目瞪口呆,嘤嘤嘤的哭声也小了许多。
珠玉懒的跟这个拎不清的说废话,留下一句好自为之,便推门走了进去。
顾惜年倚在了床边,正静静的翻看着一本书。
“主子,黄太医走的时候,叮嘱您一定要多休息,这个伤太严重,没伤到要害也是会留下病根的。”珠玉把金算盘往桌上一放,挽起袖子,忙前忙后。
像浅梨这样的人,她是不敢指望了。
在顾惜年伤好之前,珠玉已决定了要亲自照看。
至于那几个碧落选出来教养着的小丫头,陆续也会用起来。把琐事分散下去,管的严一袭些,相信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主子,您是让浅梨自己去跟段侍卫说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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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顾惜年,转明为暗
顾惜年幽幽的看了她一眼。
“嗯。”
“属下猜想,她一定会去。”珠玉不高兴的抿了抿嘴唇,“心思已经被戳破了,她也知自己在主子面前已是没了脸,走投无路之下,再难堪也会去试试,更别提,这事儿本就是她心里边念着盼着的,不亲自试过,怎么能甘心。”
顾惜年不在意的道:“她想去,便去过吧。把她的身契找出来,让她家人赎回,往后,她便不是落霞院的人,婚丧嫁娶,与人无干。”
珠玉应了声。
一个丫鬟的去留,算不得什么大事。
顾惜年已然做出决定,便不再去想。
她脑子里琢磨的还是昨夜的那一只小队,若真是岑铁伦派的人,他对于那样东西,还是相当在意的啊。
顾惜年的手上,多了一张羊皮卷,边缘处破损,还染了很多的血。那是,她父顾鹰身上的血。
这羊皮卷上,画的是地图。
边城以西,固伦要塞以南,顾家军驻扎的军营以北,恰好是这三个区域所围困的正中。
壅关长道是唯一进出的通道,但这条狭长而危险的通道尽头处,却是一整片绵延的老林,不知存在了几百年,林深树长,毒物毒蔓,生人禁入,有去无回。
而正是这片森林的深处某个位置,被人做了标记,那是顾家军内独有的暗号,意思是“使命必达”。
这张地图就被她爹贴身藏着,藏在了护心镜的最下方,血污糊住,严严实实,这份脏,让人不想去触碰,因此才有机会保存了下来。
“岑铁伦,你那么紧张,是知道了什么吗??”
……
程先与吴辛等人将刺客的尸体处置完毕之后,便回到了王府内。
那一场淅淅沥沥的冬雨,很快洗去了清理不掉的刺客血污。
唐王府在遭遇了巨大刺杀之后,竟恢复了短暂的安宁。
段小白自那日之后,也在落霞院内失去了踪迹。
他没再来看过顾惜年,谁也不知他是去了哪里。
六日后,顾家六具棺木,同一天下葬。
顾老夫人携着满府孤寡老幼,一路将棺木送至顾家祖坟,成百上千的百姓夹路相送。
等到灵柩度过,他们便沉默而无声的成群结队,跟在了最后。
一路送,一路行。
亲眼见证着,英雄们被一捧捧黄土掩埋住。
送葬的队伍之中,不见顾家嫡女顾惜年。
传言说,她在登闻鼓下,当心一箭,断了生机,哪怕有太医救治,眼看也是不能活的了。
所以在顾家这么重要的日子里,也不见她出现。
但落霞院内的诸人却是知晓,那一日顾惜年爬上了房顶,立于房檐的最高处,远远的望着长街上的人群簇拥,眼里含着热泪,在冬日里冻伤了她的面颊。
“父亲,兄长,你们先走一步,恕阿年不能亲送。”
“但你们放心,幕后黑手依然按捺不住,露出了马脚。”
“顺着这条线,哪怕一路深挖下去,阿年也要把藏于昏暗处的那些肮脏交易,全都挖出来,曝光于烈日之下。”
“顾惜年当街立誓。”
她迎着瑟瑟寒风,行的是顾家军的军礼,郑重许诺。
十日后,顾惜年的伤,好的七七八八,她活动活动手脚,心口处只多了丝丝阵痛,但已无大碍。
“段小白,他是放弃了要去参加四国大比?又或是,找到了更加合适的组队人选了?”
当顾惜年的心中,冒出了这样的念头时。
仿佛有了一丝感应,段小白在那天清晨,抱着重剑,出现在了落霞院内。
“你,可以吗?”
隔着一段距离,他望着顾惜年苍白的脸,似乎已忽略掉了她过于消瘦的身形。
“可以不可以,试试不就知道了。”
顾惜年也懒得说废话,解下腰带,手腕一抖,竟然一把通体泛着银光的软剑,这把剑,比较特殊,比一般的软剑要长些,但剑身更为锋利,被顾惜年当成了腰带,大刺刺的围在了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