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不宜久留,马上跟我走。”王乐瑶拉着她,但姜齐悦还是不肯,“我不要回去,你们把我丢在那种鬼地方,便不管我的死活,我宁愿被他们抓走算了!”
事到如今,说这种话,便是罔顾所有想救她的人,自私又任性。
“您知道为何在城破的时候,您的母妃要冒险把您送出皇宫吗?因为她不想您被抓到,那就意味着永远失去自由!只要您再等等,伯父就可以把您安全送出城。如果您不信,那就当我没来过,今后您的生死,与我们再无关系。”
王乐瑶放开她,姜齐悦却又一把拉住她,“别,别丢下我一个人!”
王乐瑶还是不能不管她。一个十几岁的女孩,自小养尊处优,没了父母的庇佑,根本活不下去。
“阿瑶,你们果然在这里!”桓曦和追了过来,“外面来了很多官兵,将同恩寺包围了。”
王乐瑶的心往下一沉,“是来抓公主的?”
桓曦和点了点头,“看服制,应该是建康令和他手底下的人。现在怎么办?”
“先找地方把公主藏起来。”
*
同恩寺外,如意扶着张太后下了牛车,张太后环看同恩寺,对如意说:“这里还是没变呢。当年我带着宛娘第一次进都城,为了看病,身上的钱都花光了,饥肠辘辘。还是住持好心给了我们一碗米粥,可惜宛娘还是走了。她说喜欢都城,我就将她的莲位放在这里,没有带回故乡,不知她会不会怪我。”
“长公主泉下有知,知道您常来看她,一定很高兴。”
张太后微笑,“我有私心的。宫里什么都好,就是少了人情味,烟火气。这寺庙里清净。”
如意点了点头。她们这些乡野出来的人,其实就喜欢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宫里规矩多,人跟人之间话也不敢多说,分不清虚情还是真心。
住持率领僧众出来相迎,刚要进去,就看到一大帮人马过来。
如意让张太后稍等,走过去说道:“你们是何人?太后娘娘在此,不得冲撞。”
建康令连忙躬身一礼,“下官不知太后在此,还请恕罪。下官收到消息,有一个朝廷钦犯藏在同恩寺内,为了太后娘娘的安全,还是让下官进去搜一搜为稳妥。”
“寺庙里怎么会有钦犯?”
“这,下官就不知了。”建康令拱手,“还请姑姑告知太后一声。”
如意回到张太后身边,张太后听了后说道:“他们也是公务,别为难他。我们进去找个地方等着就是了。”
如意应是,对建康令说:“太后身体不好,不能久站。我们寻一处僻静的院落先安置下来,你们搜完快点走,别扰了太后清净。”
“这是自然。”建康令对着张太后躬身,然后就带着人马冲进去了。
住持亲自带张太后等人到了一处小院,“请太后在此处稍事休息,等建康令事了,贫僧再过来。”
张太后竖掌,“有劳大师了。”
如意叫几个宫女去收拾禅房,张太后坐在门前的葡萄架下,闭目转着手里的佛珠。墙角有一只黄色的猫在晒太阳,好像也不怎么怕人,眯着眼睛看她们。
禅房中的宫女忽然惊叫了一下,“什么人躲在里面!”
那野猫被吓到,立刻蹿上墙逃走了。
张太后睁开眼睛,吩咐如意进去看看。
过了会儿,如意就将三个人带到太后的面前。太后打量她们,一个狼狈,一个英气,一个柔婉。皆是一等一的好相貌,应当是士族家的贵女。尤其是最边上的那个,长得如玉似雪,精雕细琢似的,瞧着就让人怜惜。
她想起了她的宛娘,若还在世,应当也是这般大了。
“你们躲在这儿做什么?”太后问道。
三个人都没说话,如意道:“太后问你们话,快如实回答。”
桓曦和不知道怎么就撞见太后了,大脑一片空白。这跟送羊入虎口没什么区别。
王乐瑶跪在地上,看着张太后,老人家眉目之间慈和安详,并且没有什么架子,若是那女官不说,都看不出是当朝太后。她决定赌一赌,吃斋念佛的人,心肠都不会太狠。
“不瞒太后娘娘,建康令就是要抓我们的。”
张太后打量她,“建康令平白无故抓几个小娘子做什么?”
王乐瑶看向姜齐悦,姜齐悦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我是前朝公主。”
如意惊讶,前朝的皇室应该都被陛下囚禁在台城。这个是漏网之鱼,难怪建康令要抓她。
“娘娘……”如意想跟太后说,还是把人交出去,太后却抬手制止,又问:“你们两个是何人?”
王乐瑶镇定地说:“不敢欺瞒太后,小女是王家四娘子,这位是桓家的七娘子。公主与我们自小相识,士族与皇室多有联姻,所以沾亲带故。看到公主流落街头,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不管。”
“倒是有情有义的孩子。”张太后点了点头,“可她是前朝公主,应该呆在台城。我的儿子,会善待他们的。”
王乐瑶觉得太后对她的儿子肯定是有什么误解,但还是郑重其事地说道:“太后娘娘,她才十七岁,正是人生中最好的年华。如果建康令把她抓回去,她很有可能一辈子都困在台城,没有自由,也没有亲人,那样的日子跟杀了她又有什么区别呢?她只是区区一介女流,对陛下不会构成任何威胁。您看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的份上,可不可以放了她?”
她说话的声音非常温柔,就像潺潺流水一样悦耳。
虽是危难之中的恳求,却说得不慌不忙,不卑不亢。
张太后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她身上那种淡然安定的气质,好像有种莫名的感染力,能让人心柔软下来。
“我可以不把她交给建康令,但她还是得跟我回去。”
姜齐悦惊恐地摇头,猛地后退两步。
王乐瑶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但她们已经尽力了。其实就算建康令抓到她们,她与桓曦和最多是被训诫几句。毕竟建康四大姓的地位摆在那里,她们可以找很多理由,将过错推掉,连牢狱之灾都不会有。
她只想尽力保住姜齐悦罢了。
“你也跟我一同回去。”张太后伸手指着王乐瑶。
王乐瑶不解,为何太后单单指了她?
“我不能私下放了她,但我可以帮你说情。既然你想救她,就再陪她走一趟吧。”张太后越看这个女郎,越觉得喜欢。相貌气质谈吐,都很出挑。
也不知道她那个眼高于顶的儿子见了,会作何感想。
第17章 这个女人胆子大得很。
萧衍正在中斋跟沈约议事,议的是开设五经馆,选择五位鸿儒,教育人才。
人才不分寒门和士族,只要得到鸿儒的举荐,便可入朝为官。这是在九品中正以外,另开了一条选官的途径,可以想见,会遭到士族的强烈反对。而且五位经学博士也不好定出人选,士族肯定不屑为之,而真正的饱学之士,又多出自于士族。
既然做了皇帝,萧衍自是有一番雄心壮志,只不过要打破士族几代经营下来的局面,没有那么容易。
正在这时,建康令求见。
建康令原本只是个下品的小官,轻易是见不到皇帝的。但因他有要事,又得了临川王萧宏引荐,这才能直接入中斋面圣。
“让他进来。”
建康令头一次到中斋来,在门口的时候还敢四处望一望。他是前朝投诚的,之前只是个小小的城门卫,因为萧衍攻打建康的时候,他顶不住开了城门,所以被留用为建康令。等到里面宣他,他连忙除履进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几根巨大的漆金龙蟠的红柱,大殿空旷而庄严,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行走在其中,非常渺小和卑微。他双腿有些发软,也不敢到处乱看,拜道:“臣拜见陛下。”
“免了。”
“多谢陛下。”建康令直起身子,目视光可鉴人的地面,“早前有人到府衙来传消息,说是前朝的彭城公主躲在同恩寺中。臣立刻带人前去抓捕,恰好遇到了太后娘娘的凤驾,可惜还是让彭城公主跑了。臣想着,事关前朝,还是要禀报陛下一声。”
“彭城公主?”萧衍不记得有这号人。
沈约在旁边提醒道:“就是废帝的宠妃所生,与废太子交好的那一位。破城的时候,她被送出宫,至今还未找到。”
萧衍这才有了几分印象,看向建康令:“何人给你报的消息?”
“不,不知。”
萧衍皱眉,“你不知是何人送的消息,就带兵去包围了同恩寺?”
皇帝是非常敏锐的,建康令本以为能糊弄过去,眼下见隐瞒不过,只能道:“臣一直在留意彭城公主的动向,她自幼娇生惯养,不会轻易离开都城。前些日子,臣得知,公主曾在洛阳馆出现过,后来又失去踪迹。所以这次有人密报,臣就觉得有几分真,赶紧过去了。”
洛阳馆?
萧衍想到那日,王氏女带着他出去七弯八拐地买腰带,莫非是故意把他支开,好帮这个彭城公主逃走?敢在他眼皮底下耍花招,这女人胆子大得很!
建康令偷偷打量皇帝的神情,天威难测,有点惴惴不安。
“朕知道了,你先下去。”
不辨喜怒的语气。
建康令知道陛下脾气不太好,听说之前有个老大人,因为进谏,在中斋外面不停地磕头,后来头破血流,人都晕死过去,陛下也没改变主意。而且陛下很不喜欢大臣在他面前耍小聪明,背地里算计他。朝臣大都以为,陛下出身寒门,又是个武夫,什么都不懂。可陛下执政这几个月以来,显露出的能力,早已经叫人刮目相看了。
建康令恭敬地行礼告退。
沈约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他一开始就不赞成杀废帝和废太子,对于士人来说,不绝人脉是条底线。但这么多年相交,他也清楚,陛下决定的事,无人能够更改。
“主上。”苏唯贞在殿外说,“太后娘娘过来了。”
话音刚落,张太后就扶着如意进来。她身后还跟着三个人,萧衍一眼就看到了王乐瑶。
太后本来没打算带桓曦和进宫,直接放她走。但桓曦和讲义气,觉得自己也有份参与此事,不能一走了之,若是皇帝怪罪下来,她应该一起来面对。
她们三个是戴罪之身,进殿后就跪在了地上,萧衍扶着张太后上坐。
萧衍只识得王氏女,另外两个是什么身份,他却不知。
张太后解释道:“我到同恩寺去给宛娘进香,这三个人躲在我的院子里。其中一个,是前朝的公主,另外两个是帮她逃走的。我全给你带回来了。”
萧衍扫了王乐瑶一眼,好得很,洛阳馆帮一次不够。她几时这么喜欢管闲事了?在永安寺的时候,明明挟持她的人因她而死,她也一副淡然处之的样子。还是因为这个公主,是跟姜景融交好的妹妹,所以她才舍生忘死地帮忙?
王乐瑶只觉得头顶凉飕飕的,但她很乖巧地跪着,垂目看着地面。
“先把公主送回台城。”萧衍冷冷地说。
立刻有几名内侍进来,姜齐悦慌乱地抓着王乐瑶的手臂,又对太后说:“太后,您答应帮我求情的!”
王乐瑶劝她回来,要她相信太后,她才回来的!可兜兜转转,竟是要再回到台城,她不想去!
“陛下,小女有话要说。”王乐瑶开口。
萧衍却不容她多言,一挥手,那几个内侍便连拉带扯地把姜齐悦架走了。
张太后隐约感觉到儿子不太寻常,他好像压着一股怒火。
“王氏,你可知罪?”萧衍沉声道。
“小女不知,自己何罪之有?”
“窝藏前朝公主,帮助公主逃跑,还不算罪?”萧衍冷冷地看着她,“洛阳馆,同恩寺,你帮了她两次。”
王乐瑶抬眸看着萧衍,原来洛阳馆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他几次出现,都是衣着朴素,很容易忘记他是个生杀予夺的帝王。当此刻他着天子衣冠,坐在殿上,那股帝王的气势才真正地显露出来。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萧衍绝对做得出来。
王乐瑶是有几分怕他的,但事已至此,怕也没有用。
“在陛下眼中,她是前朝的公主,但在小女的眼中,她是昔日的故友。士族与皇室多有联姻,公主下降,或是族中的姑母姨母嫁去宫中,怎么算,公主也与小女沾亲带故,就像妹妹一样。血溶于水,骨肉相连,救她是出于本心。陛下若有妹妹蒙难,会眼睁睁地看着不救,先计较她是前朝的公主吗?”
萧衍沉着脸,好得很,还敢当众顶撞了。谁给的胆子!
张太后坐在一旁看着,也不说话,只嘴角露出点笑意。
看来这两个人早就认识了。
她一直觉得儿子身上的戾气太重了,这些年我行我素,杀人如麻,就跟脱缰的野马似的,谁都拉不住。那些嘴上说倾慕他的女子,要么惧怕他的威严,要么贪慕他的权势,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此女相貌和气质,皆十分出众,丢在人堆里,也是一眼就能找到。她是美在骨子里的,举手投足,甚至一个眼神,就能牢牢地勾住男人。
但这种美不媚俗,反而有种不容侵犯的冷傲。
沈约原以为,这王家的小娘子是个柔顺乖巧的性子,没想到脾气上来,连陛下都敢顶撞,陛下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通常这个时候,他们都不敢再说话。
“你还有理了?维护前朝,等同谋逆。你不怕死?”
王乐瑶看着萧衍,“我怕死,但公主没有错,她本为金枝玉叶,是陛下起兵,让她国破家亡,她何曾威胁过陛下半分?您可知道,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为君者,当若流水,善利万物,处众生所恶之所,这样方可使天下归心,四海宴然。前朝的皇室,亦是陛下的子民。就算不为您自己,为天下计,为您的子孙后代计,您都应该善待他们。”
萧衍皱眉,这女人,不知道他书读得不多?
这番话也是沈约一直想说而不敢说的。他就是怕陛下太过强硬,不懂得刚柔并济,丧失人心。陛下有本事守住这江山,可子孙后代呢?他们也是要靠人心来坐稳江山的。可沈约不敢忤逆皇帝,所以佩服王氏女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