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吊睛白虎威风凛凛,毛发是白底黑纹,尾巴粗如拳头,甩动时仿佛一条鞭子。虎目呈绿色,露出凶光,张开大口时,上下四颗獠牙锋利如刃,好像一口就能咬断人的脖子。
一个家仆惊得坐在地上,另一个也不停地后退。
人在猛兽面前,有本能的畏惧。何况老虎突然出现,他们几人皆无防备。
王乐瑶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这老虎毛皮光亮,体态强健,脖子处还有一道皮圈,是被人驯养的,也许主人就在不远处。可她长这么大,连活的动物都没怎么见过,陡然出现一只老虎,该如何应对?这的确突破了她所有的认知。
出于从小到大的教养,她才没有失声尖叫,或者做出更失态的举动。
这种猛虎,寻常百姓根本养不起。普通的权贵也不敢把它公然放于闹市之中,咬伤了人他们负不起责任。她倒是听过宫中的华林园有专门养虎的地方,这老虎八成是从宫里带出来的。
那边虎啸一声,地动山摇,三个人脸都吓白了。老虎觉得很没意思,想换个地方晒太阳。那边的家仆却误以为它要发动攻击,将手高举了起来。
“畜牲,我不怕你!”他大喝,像是为自己壮胆。
老虎伏下身子,再次露出尖利的獠牙,准备来场生死搏斗。
突然,那家仆背过身,大喊着“救命啊”,手舞足蹈地狂奔而去。
画面仿佛定格住了。
王乐瑶和剩下的那个家仆面面相觑,而老虎也愣在原地。
“兵者,回来。”门内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
王乐瑶掀开遮面的纱帘一角,见来人背对着他们,身量异常高大。一身普通的杏色长衫,麂皮护腕,脚踏黑靴,俨然是军人的装扮。
他双手背后,犹如一块立于孤绝峭壁的磐石,浑身积蓄着磅礴的气势。
白虎走到他身旁,温驯地趴坐下来,还用虎头蹭了蹭他的靴子。在男人面前,连威风凛凛的百兽之王,也要俯首称臣。
王乐瑶忽地想起多年前的一件事。
那也是杏花春雨的时令,她随长姐从城外踏青归家,看见家门前的石阶旁立了个人,生得似堵墙般,有两个家仆正在驱赶他。那人不知站了多久,浑身都被雨淋湿,看起来十分狼狈。
天地起了一层雾,她仿佛看见一条青龙从他的背后升腾起来,盘桓片刻后,直冲向天空。
那画面太过震撼,她久久不能言语。
长姐要带她回家,她却执意给那人送了把伞,伞里还夹着几片她存下的金叶子。幼时想法很单纯,青龙是神兽,来到她家门前,代表着祥瑞,要供给香火钱的。
后来她还跟长姐说了青龙的事,鳞片,虎目,四爪甚至飞动的长须都形容得真真切切,可换来长姐的一句痴傻。
是啊,这世间谁曾见过真龙?它只存在于书卷之中。
时隔多年,她早就忘记男人的长相,只清楚地记得那条龙。后来萧衍登基为帝,她才明白,龙御天下,果真早有预兆。
眼前的男人,莫名地让她想起萧衍来。
那边萧衍自腰上摘下一个皮囊,利落地从里面掏出块带血的生肉,投进老虎的口中。然后又拍了拍它的脑袋,做了个手势,它就听话地走到墙边,卧在那儿不动了。
“是你养的虎?”王家的家仆回过神来,见老虎听他的话,显然是他所养,口气不善,“光天化日,将猛虎放于闹市,咬到了哪家贵人,怕是你赔不起!”
老虎看他竟敢对主人不敬,十分不满,又朝他啸了一声。
家仆吓得倒退好几步,大气都不敢喘了。
萧衍负手站着,身上有种令千军万马臣服的气势。他的目光先是扫过家仆腰上悬挂的玉佩,然后落在后面那人身上。那女子身着精致的斋服,头戴幂篱,看不清相貌,但出身应是极好。那挺拔纤细的身姿若竹,柔软中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韧劲,又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
这陋巷虽光线昏暗,她却如宝珠般熠熠生辉。
萧衍走近一步,家仆喝到:“放肆!还不快退下!”
萧衍见这小小家仆,竟如此目中无人,便抬起一根手指。兵者得令,重新站了起来,二话不说地扑了过去。
王乐瑶只觉得一道黑影阴翳天空,吓得抱住头,蹲在墙角。伴着一声惨叫,而后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周遭安静了下来,老虎粗重的呼吸仿佛就响在耳畔。王乐瑶定了定心神,努力侧头看去,只见老虎的两只前蹄按在家仆的胸前,睚眦欲裂。家仆躺在地上,已经不省人事了。
他身上没有血迹,应该只是吓晕过去。
萧衍冷冷地跨过地上的人,迈步走向王乐瑶。她缩成一团,恰好风吹过来,掀起幂篱的薄纱,少女皓月琼花般的容貌便得以惊鸿一瞥。
萧衍瞬间失神。
兵者还在等主人的命令,见主人没动,又看了看那个蹲在墙角的少女应该没什么威胁,又退回到门边晒太阳。
“娘子!”竹君带人找了过来,目睹眼前的情形,也吓了一大跳。
她奋不顾身地奔到王乐瑶的面前,将她扶起来,护在身后,“您没事吧?”
王乐瑶惊魂未定,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竹君要找萧衍说理,却被他身上强大的气场所慑。这是何人?明明穿着最普通,甚至几分陈旧的长衫,却有种令人不敢直视的锋芒。
王乐瑶拉住她,低声询问:“事情可办妥了?”
竹君轻声回答:“两位郎君已经安全离开了。婢子因安抚了彩云娘子几句,这才耽搁了。事情经过,一会儿详禀。”
王乐瑶点头道:“我们快走吧。”
竹君还没弄清此地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娘子吩咐,她便照做了。命人抬了地上的家仆,护送着娘子匆匆离去。
萧衍目送她们走远,背在身后的手势松开,门内的侍卫这才涌出来,围过去将兵者拴上铁链,强行拉走。
萧宏跑到萧衍的身边,心里一堆疑问,不知从何开口。
他们今日要去永安寺见空道僧的,半路听到张琼那厮在未央居惹事,便顺道过来。谁知刚进门,就听到兵者的虎啸,还以为是逮到了什么细作。之后,阿兄竟然亲自出面,稳住了兵者。
“进去吧。”萧衍淡淡地说了句,走两步,又停住。
“阿兄?”
萧衍记得那家仆腰上挂着的玉佩,是腾云冠峰的标记。
琅琊王氏,天下谁人不知。
*
张琼一出海晏院,便被萧衍派去的侍卫抓住,押到了假山上面。
假山并不高,因为张琼宿醉未醒,上去还是相当吃力。顶上有个精致的八角凉亭,能将半个都城尽收眼底。崇门丰室,洞户连房,飞馆生风,重楼起雾。高台芳榭,家家而筑;花林曲池,园园而有。「注」
近旁的秦淮河,犹如一条碧色的缎带,斜切都城。河上舟楫相济,两岸人声不绝。
张琼看到站在凉亭外面的人,身着一袭暗纹的灰色长衫,头戴笼冠,身姿挺拔,阔耳高鼻,一身正气。
“六表兄。”他笑着作揖,“刚才只听说王府长史在此,没想到表兄也在。”
萧宏没说话,示意他凉亭里还有一个人。
张琼走近两步,待看清里面的人,立刻“扑通”一声跪下来。
“二,二表兄!您怎么会在这里?”
“你还有脸问。”萧衍拿起手边的水,对准张琼的脸便泼了过去,厉声道,“知道朕的案上有多少要严惩你的奏疏吗!整日只知喝酒,睡女人,到处惹事生非。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打死你!”
萧衍是统领过千军万马的人,声若洪钟,能传得很远,也极有震慑力。
张琼打了一个哆嗦,只觉耳膜都被震麻,酒也全醒了。可他心中不服,嘀咕了声,“不就是琅琊王氏么。如今天下都是表兄的,为何要怕他们!”
“还不快闭嘴!”萧宏喝道,“琅琊王氏是江左第一高门。南渡以来,未有爵位蝉联,文采相继如王氏之盛「注」。尚书令自不用说,他的弟弟曾做过前朝的太子少傅,而且北府军握在王氏的手里,统兵的正是扬州刺史王赞。王竣是王赞的嫡长子,依王赞的脾气,他的儿子若有失,绝不会放过你。你以为是那胆小怕事的鸿胪寺卿可比的吗?”
张琼像只鹌鹑一样缩回去了。他对北府军如雷贯耳,这支军队数次挽江山于危难之中,被誉为国之柱石。最广为人知的就是前两朝以八万兵力抵挡北朝八十万大军的淝水之战。怪不得王竣敢跟自己叫板,原来竟是王赞的儿子。
嘶,怎么没人告诉他?这帮蠢东西。
萧衍懒得跟这货废话,站起来背对着他。
江南的细柳微风,将春光渲染到极致。久经沙场的男人,在这样的春光里,也难得倦怠下来。他纵容张琼,是因为需要有人打破士族的特权,并非没有底线。
他摸了摸手上那个陈年的麂皮护腕,沉声道:“滚回去!没朕的命令,不准出家门半步。”
张琼不想被关禁闭,但更不想死。他生怕再呆下去,二表兄真的会弄死他,慌忙行个大礼,连滚带爬地走了。
侍卫走到凉亭外面,抱拳行礼:“陛下,未央居的主事到了假山下面,说不知圣驾在此,有失远迎。不知陛下有何安排,听凭差遣。”
“让她回去。”
“是。”
侍卫下山之后,将四个字原封不动地传达。
刘八娘望了一眼山顶,再望一眼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心道这位陛下真是奇怪。跑到风月之地,不要听曲的陪酒的,难道是上去看风景?未央居的风景还能比过宫内的华林园,城北的乐游苑?不过她也只能在心里腹诽,陛下行事,哪有她置喙的余地。
这位陛下可不是前朝那些软绵绵的君王,他这些年南征北战立下的军功,怕是南渡以来绝无仅有的,堪称战神。
刘八娘倒是好奇陛下长什么模样,是不是如传闻中一般可怕,但也不敢主动去招惹他。
既然陛下不需要,她还是回去补觉吧。未央居是主做夜间生意的,若不是刚才张公子在海晏院大闹,这会儿她还在会周公呢。之后除非火烧未央居,她也不会再起了。
第3章 这是每个士族女子的命运。……
王乐瑶一行人匆匆返回金市中,待她坐进牛车里,心仍狂跳不止。刚才有瞬间,她真的以为自己会被老虎咬死。
谢鱼担心地望着她,“瑶姐姐,你没事吧?”
“无妨。”她稳了稳心神,“大兄已经回去了。”
谢鱼握着她的手,但这双手十分冰凉。
王乐瑶还在想刚才的事,若那人真是萧衍……萧衍驯养白虎征战的事,民间也有流传。那几年,大齐周边的小国,异族,灭在萧衍手里的不计其数。这人不奉礼法,只论军功。遇到激烈的反抗便会屠城,老弱皆不放过。所以民间把他形容得非常恐怖,还会用来吓不听话的孩童。
“都怪我,不该说那些话的。”谢鱼自责,“若姐姐有事,我怎么跟三兄交代。”
王乐瑶拍了拍她的手,问道:“你几时对大兄有了那种心思?”
“就是去年腊月的时候,在金陵馆办的那场清谈……大兄拔了头筹。我也在场看了的。”谢鱼红着脸小声道。
王竣允文允武,相貌英俊,谢羡不在都城之后,的确是他最引人注目。但王谢两家已经有婚约在前,按照士族历来的惯例,谢鱼恐怕很难得偿所愿。再者,以堂婶那眼高于顶的性子,只怕也看不上如今的谢家。
这些,她都不忍心告诉谢鱼。
她们休息了一会儿,又重新出发。牛车顺利出城,终于到达永安寺。
永安寺在山中,本是前朝一个高官的别业。据说高官因后继无人,看破红尘,将所有家产都捐了出去,几经辗转变成了现在的永安寺。南朝大兴佛教,建康城内外就有五百多座,沙门数万之众。小小的永安寺在这里面其实排不上名号。当年浔阳长公主的母亲,也就是太后身患顽疾,被永安寺的空道大僧治好。
太后这才出资修缮永安寺,还建了佛塔。
不过数十年过去,永安寺不曾再修缮过,任凭风雨摧折。
王乐瑶下车,恰好谢家的牛车也到了。侍女扶着一个端庄雍容的妇人下来,那妇人定定地望向寺门,眉目间透出几许沧桑。
谢鱼迎过去,叫道:“母亲。”
王乐瑶也向谢夫人行礼。
“阿鱼多有打扰了。”谢夫人颔首,有种礼貌的疏离之感。
王乐瑶要去大雄宝殿祈福,谢夫人带谢鱼去准备法事,两方就此别过。
永安寺年久失修,但建筑主体恢弘,依稀能想见当年的光彩。
竹君在大雄宝殿上燃了沉香,驱散那股难闻的湿霉味,又命下人在殿里铺了上好的竹席,然后才扶着自家娘子跪在蒲团上。
“娘子做做样子就好了。”
王乐瑶跪下来,抬头看着佛祖威严的面容,明明塑身的金箔已经剥落了,还是让人心生敬畏。
“不敢不敬佛祖。”她闭上眼睛,面前放着一卷卷抄好的经书,念完之后,再投入火盆里烧掉。
竹君刚准备跪下来,听到外面起了一阵喧哗声。有男声也有女声,动静还不小。
“婢子出去看看。”
竹君起身出去,很快就回来了。
“娘子,外面是一些被附近的庄园赶出来的流民,想到寺里讨口饭吃。不过寺里没有多余的口粮分给他们,僧人正在劝他们走。”
王乐瑶想起来,之前朝廷颁布诏令,要重新厘定土地,登记户籍,士族不得藏匿人口,否则以罪论处。很多士族的庄园规模早就超过了朝廷的规定,他们害怕被新君责罚,就把一群无用的老弱妇孺都赶了出来。郡州县管不过来,这些人只好四处乞讨,成为无籍无家的流民。
她心中虽同情他们,但普天之下,可怜人那么多,皇帝都管不过来,更何况是她。
后来王家的家仆也过来,终是把那些人都赶走了,外面的喧闹渐息。
日头西移,今日祈福事毕,王乐瑶扶着竹君,慢慢走回禅房。
禅房在花木深处,多年未有人居住,僧人只是简单地打扫干净,屋里陈设简陋,连王家的柴火房都不如,哪里像人住的地方。竹君对此颇有微词,但永安寺整体如此,她也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