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深将手松开,回首望了一眼,只见门口空空如也,只有几只麻雀在蹦跶着抢地上的果子吃。
他将周瑞之带回了大营,找个营帐关了他好些天,没想到还当真被他琢磨出了一点东西来。
周瑞之说自己找到了一个古方,可治青葙,别的倒还好,只不过里头一味要紧的药材却难找,原因无他,只因它生长在北戎的雪山之上,且数量稀少,大周境内也找不着一颗。
李建深闻言,抬手让周瑞之出去。
“殿下……”
冯宜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他深怕李建深头脑发热,当真一个人跑到北戎去。
深入虎穴,若是出了什么事,他们大周恐怕要遭受灭顶之灾,说不定多年前北戎压境的惨剧又会再次发生。
斜阳的余辉透过营帐映照在李建深的脸上,晦暗不明。
他擦试着手中的长刀,长久地沉默着,忽然,他将刀放下,叫来谭琦道:
“卢家有什么消息?”
谭琦恭敬道:
“卢家谨慎,还在观望,不过咱们在里头的人说,北戎又给他家送了一封信,虽不知写的是什么,但卢三郎明显比往日心焦起来。”
“北戎大汗近日以狩猎为名,在向燕山一带行进,这种关口与卢家通信,怕是要有所动作。”
李建深知道,北戎已经快等不及了。
“用卢家拖住他们。”
李建深淡淡开口,随后起身,对谭琦道:“我要去一趟北戎。”
谭琦抿唇,正色道:
“殿下,娘子尚安,不如等将北戎赶到丹鹰山后再……”
“阿琦,我怕了。”李建深看着外头的霞光,轻声道:
“你没看见她那天的样子,吐得昏天黑地,像是要把心肝脾肺都吐出来,我抱她的时候,觉得手上实在是硌得慌,好似她全身上下只剩下了轻飘飘的几根骨头。”
“只要我稍稍一用力,就能把她给捏碎。”
谭琦垂下脑袋,无声地沉默,半晌之后,才道:
“殿下既已经决定,臣无他言,只有跟随。”
冯宜在一边急得直跺脚,他本以为谭琦会力劝李建深不要涉险,哪想他只劝一句便罢。
只得消无声息地出去,在帐外来回地走动,心急如焚。
从皇帝李弘到满朝文武官员,每一个都细细思索过,愣是没找着一个能劝动李建深的人物,况且李建深要去北戎这样的事属于机密,越少人知道越好,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份危险。
谁知道朝堂上有谁暗地里与卢家交好,若是走漏了风声,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最后没办法,冯宜只得冒着被李建深惩治的风险,自己骑了一匹快马去找青葙。
彼时,青葙有些不舒服,正坐在桌前喝茶,听见夜里响起一阵马蹄声,不由将窗户打开。
夜色暗沉,瞧不清来人是谁,不一会儿,敲门声响起。
青葙撑着桌子起身,很快便听见檀风与福伯的说话声,檀风似乎对来人很是不满,说着就要将人赶出去关门。
邻居家的狗听见动静,叫了起来,狗吠应和着人的吵闹声,十分热闹。
青葙推开房门,站在二楼的栏杆处,轻声开口:
“福伯,阿风,请大伴进来。”
檀风回首,见青葙发话,抿起唇角,后退一步。
冯宜将马牵进来,系在院中槐树下,对青葙行了一礼,上了二楼。
檀风本想上来,却被冯宜阻止:
“小郎君,还请让奴婢与娘子单独一叙。”
檀风皱起眉头,对他来说,李建深身边的人同李建深一样,都是欺负过青葙的外人,叫冯宜单独同青葙见面,他有些不大乐意。
还是青葙开口叫他在楼下等着,他才作罢。
进屋后,青葙还未开口,冯宜已经冲着她跪下,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青葙听罢,心头猛然一跳。
“娘子,如今能劝殿下的也只有您了,殿下身系大周安危,觉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池,娘子,求您劝劝他,奴婢求您……”
冯宜不住给青葙磕头。
他知道这样做,青葙极有可能会因为没有按时得到救治而丧命,可即便如此,他仍旧不能眼看着李建深以身犯险。
北戎是什么地方,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狼窝,当年北戎打过来时,手段之残忍,至今想来仍叫他心有余悸。
他们一直想吞并大周,若叫他们知道大周太子只带几人便去了他们的地界,后果会如何,他压根不敢想。
所以,他必须让青葙劝住李建深。
“娘子,奴婢知道您是心怀天下之人,所以才来跑这一趟,您放心,您若是出了事,奴婢绝不苟活,一定会追随您到底下,伺候您,给您当牛做马……”
冯宜边说边哭,他一大把年纪了,跟在李建深身边十多年,自然知道青葙对李建深而言有多重要。
若是可以,他自是也想青葙好,不管往后与李建深如何,只要能平安就好。
可是……
冯宜抬起袖子去擦泪,心里开始抱怨老天的不公。
青葙听见这话,呆愣许久,万万没想到李建深会为了给她找一味药材这样不要命,于是用力撑起越来越无力的身子,将冯宜拉起来,笑了一下,道:
“我倒是头一回见着大伴你哭,怪新鲜的。”
冯宜抬手抹干眼泪,见她对自己还是这样亲近,有些羞愧地垂头。
他是在救李建深的命,可同时也是在间接摧残青葙的命,她这样聪明一个人,定然都明白,如此这般,她还一如从前般待自己,叫他怎么能不难过惭愧?
外头的狗叫声已经停下,夜又重新恢复了静谧。
青葙实在有些支撑不住,便走到凳子边坐下,冯宜见她脸色有些苍白,便有些慌乱:
“娘子……”
青葙对他笑了一下,算是安慰,道:“大伴放心,你现下回去,告诉殿下,就说我晕过去了,别的什么都不要讲。”
冯宜起身,郑重地向青葙行了一个大礼:“多谢娘子。”
等他走了,青葙便走出去,对仍旧守在楼下的檀风道:
“阿风,帮个忙,扶我去阿兄的房间。”
檀风见她有些不对劲,面色一变,三两步踏上阶梯,扶住她:
“阿姐,你怎么了?可是病发了?我去给你煎药!”
青葙拉住他的袖子:“照我方才说的做。”
……
李建深来的时候,天光已经破晓,夏日的白天总是来得早些,在清晨的第一声鸡叫声到来之前,李建深敲响了大门。
他腿伤未愈,骑马也比往常慢上许多。
檀风打开大门,什么也不说,直接领着他往后院走,李建深要往二楼去,被他拦住,道:
“阿姐不在那里。”
李建深沉默片刻,跟着檀风往后头走,只见一个挂着两个破败红灯笼的屋子出现在眼前。
屋子已经旧了,可是瞧着却十分干净,一看便知时常有人过来打扫。
屋里的墙上挂着几把弯弓,墙角放着一架书柜,上头是各种古籍。
这是个男人的房间。
李建深垂下眼帘,静默片刻之后往里走,只见青葙正躺在里头榻上,闭着眼,弓着身子,十分难受的模样。
“阿葙。”
李建深大步过去,坐在榻上,弯身去摸她的脸颊,面带急色。
青葙听见声音,微微睁开双眼,看到眼前人,向他伸出手来。
“阿兄,你是来接我的么?”
李建深摸着她的脸的手一顿,没有说话。
青葙哭起来,“阿兄,我难受……”
李建深只觉得膝盖处的伤越发疼痛,他敛下眼下的神色,弯身将青葙抱在怀中,拍着她的背道:
“嗯,我在这里,你别哭。”
青葙的手拉着李建深的衣襟,往他怀里躲,可李建深却只觉得压抑与难过。
是他说自己愿意当她阿兄的影子,可是当她真的这样对自己时,心中仍旧是这样的不甘。
阿葙啊,看我一眼吧,就看我一眼也好……
我不是你的阿兄,不是。
李建深抱着青葙,低头去吻她的鬓角。
青葙继续开口,然而这一句话却把他打入了地狱:
“阿兄,你别怪我,我……我利用了一个人,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他,可是他说要帮我治病,你别怪我……”
李建深身子僵硬,长久地没有动作。
青葙慢慢睁开眼,像是终于清醒了过来,“殿下?”
李建深没有吭声。
青葙眨了眨眼睛,意识到了什么,道:
“方才我的话,殿下听见了?”
“嗯,听见了。”
李建深将她放下,给她盖上被子。
青葙有些松了口气,道:“既然如此……”
不知为何,李建深忽然笑了。
“你说你在利用我,我认了,至少我对你而言,还有些价值。”
青葙不想他这样说,不免呆愣住,她有些疑心自己方才是不是说得不够逼真,叫李建深看出了破绽。
“我……”
“阿葙。”
李建深打断她的话,摸着她的脸道:
“叫我一声雀奴。”
青葙张了张口,没有吭声。
李建深似乎早料到是这结果,面上倒是没有露出太多失望,只淡淡道:
“冯宜来过了吧?”
青葙否认:“没......”
李建深没说别的,只看着她的眼睛,道:“不管怎么样,我都不想你这样受苦。”
“等我回来,我的阿葙,长命百岁。”
说着,便利落起身,大步走了出去,留下阿葙望着他的背影,呆愣许久。
第66章 她……怕是当真对那个人……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 院中的槐树上渐渐多了许多知了,白天黑夜地闹着,叫人越发觉得夏日绵长闷热。
青葙坐在槐树下, 低头看着地上的树荫发呆。
风吹过, 树影随着轻晃摇摆,日光透过叶子缝隙映照在地上,晒晕了路过的蚂蚁。
青葙因身子越来越差, 已经不大出去,赵三娘时常带东西来瞧她, 同她说几句话,福伯和檀风也尽可能地留在家里照顾她,以免她出什么意外。
几个人经常凑在一起说笑聊天,日子说起来,倒也算过得快活。
只是……
青葙会时不时地想起李建深。
他像是忽然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一般,再无任何消息。
那日, 她本想叫李建深对自己失望, 从而放弃去北戎的想法, 可是李建深的反应却远远出乎她的意料。
他欣然接受了自己被‘利用’的事实, 然后留下几句话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给她。
她曾叫檀风带着自己去大营找李建深, 可冯宜见了她, 只是不住唉声叹气。
青葙便知道, 他已然走了。
初晨的日光, 渐渐灼热起来,不一会儿,几丝猪肉的香味飘过鼻尖,青葙从躺椅上直起身子, 顺手拿了身边一把蒲扇过去扇风。
“阿姐。”
檀风将手中芝麻洒在早已烤好的猪蹄上,很快,芝麻的香气混合着肉香飘出来。
“这几日你胃口好些,尝尝这个吧。”
青葙其实没什么胃口,但知道这猪蹄是他攒钱买来,特意叫她开心的,便点了点头。
檀风见她兴致并不怎么高的样子,停下手中动作,道:
“阿姐,你……是在想他么?”
青葙回过神来,愣了片刻,没有回答,放下手中蒲扇,起身往外走:
“单吃猪蹄容易腻,我去买些菜回来。”
檀风想要跟着去,被青葙拒绝,“好好看着火,别烤糊了。”
檀风看着她的背影,垂下眼帘,默默将手中猪蹄翻了个面。
出了门,青葙有些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期间一个妇人提醒她:
“阿葙,提着篮子可是要去集市?你走错方向了,集市在那边。”
青葙一愣,回头一瞧,果然发现自己方向走反,同妇人交谈几句,方才抬脚往回走。
“阿葙?今日身子可好些?”
上次同李建深一同过来时遇见的那个妇人叫她。
青葙走过去,笑了笑,道:“好些了。”
随后便买了一些她家的青菜和茄子。
妇人往她身后瞅了瞅,面露失望之色,道:
“那郎君得有两个月不见人影了吧?”
青葙知道她说的是李建深,于是微微扯动了下嘴角,将手中银钱递给她。
妇人并不知李建深的身份,只道他因为青葙生病,弃了她走了,心中便有些愤愤。
“当初我瞧他长得一表人才,以为是个可托付的,没想到这才几天,连人影都不见了,真是人不可貌相。”
“阿葙啊,你别难过,好男儿多得是,你这样标志一个人,往后准能遇见好的,这个咱们就不想了,啊?”
那后生模样生得着实是好,难怪阿葙这样魂不守舍的,若是她年轻二十年,遇见这么一个人,也定要放不下。
青葙听她越说越离谱,不免微微扯动嘴角,道:
“不是您想的那样。”
妇人听青葙这话,自以为青葙在为李建深找补,一副过来人的语气道:
“你啊,别替那小郎君遮掩了,他都走了还有什么好说的,把身子养好了,有的是好儿郎等着你挑。”